聽見腳步聲,衛檀衣手握杓轉過半個身子:“杭大人來得正好,趕上了這第一碗茶。”
來人正是吏部尚書杭尋,不過此時的他正由一名家仆攙扶著,慢慢地跨進門來。較之宴會當晚的神清氣爽,杭尋此時是衰朽不堪。
在交椅上坐下,杭尋連連咳嗽,茶碗也隻能由家仆接過置於一旁。
“杭大人親自登門,該是照草民的話去做了吧?”衛檀衣小心地盛著自己的一碗茶。
“不錯,昨日接到聖旨,老夫已將懷墨送入皇宮,為何依然感到全身無力?”杭尋雖然虛弱,一雙眼還是氣勢逼人。
衛檀衣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視線,笑容拿捏到位:“吃藥尚且要靜養三日,更何況這無妄之災。”
杭尋陰沉著麵色:“老夫隻知道衛公子對古玩字畫造詣頗深,卻沒想到對於鬼怪神魔,衛公子也有一套。”
“杭大人過獎了,”衛檀衣淡然道,神情卻更專注於手中香氣撲鼻的茶汁,“玉石本就是天地精魂所化,千萬年來就算是修成了精也不足稱奇。若是佩戴的人不對,玉精發怒,人就可能染病。草民也隻是夢中受懷墨所托,卻是無能得很。”
杭尋冷冷一哼,不再說話。
***
夜寂。
一片模糊地黑影乘風掠過守備森嚴的禁宮上空,悄然無聲地落在了尊微宮的琉璃瓦上。來人雖是一身黑衣,卻衣袂翩翩,絲毫不像尋常夜行者那般著緊身裝,一張俊臉甚至懶得加以掩飾。
雙腳勾住屋簷下的彩繪木梁,來人輕巧地翻身倒掛,身體柔若無骨般畫了一個無形的圓。
如果有人看見,一定會認出這是江湖賣藝女子表演杆技時常用的一招,名為雨燕奪雲,能熟練掌握之人必定是從小練習,若不是賣藝之人,那便是梁上君子。
來人幾乎將整個身體都折入陰影之中,借著微暢的窗縫窺看房內景象。
一眾宮女正服侍皇帝就寢,其中一人手中捧著懷墨,待皇帝躺下後便放在他胸口的錦囊中。整理完畢後宮女們才放輕腳步依次退到外殿。
“看樣子一切順利。”來人確認後,再度回到屋頂,潛入風中直往宮城北麵的天坐山而去。
——阮郎將我掐死後,我就一直留在懷墨之中,以此為憑借徘徊在陽世。而後我聽說肅滅亡了,而我成為了人人唾罵的亡國禍水。
——隨著懷墨一起顛沛流離的幾百年歲月中,我無法停止對阮郎的思念,我想要回到他自盡的天坐山去,如果他和我一樣羈留人間,我想問問他,當年為什麽要殺了我,而不讓我陪他到最後。
——懷墨幾經轉手終於又回到了天望,可是禁宮早已不是我能自由出入的地方,明知阮郎就在一牆之隔的地方等著我,我卻無法與他相見。
初春的天坐山隻有幾樹桃花和殘梅,黑衣人很快找到了一株桃花樹下靜默的人影。
“陛下。”他對著單薄的人影行單膝禮。
那人影轉了過來,是一名還非常年輕的男子,隻是他發冠散亂,衣衫不整,很難讓人聯想到“陛下”這個威儀萬方的詞。
“卿為何人,竟能看見朕?”年輕男子打量著跪在自己麵前的黑衣人,徐徐問。
黑衣人道:“草民衛檀衣,受花效娘娘之托,來向陛下傳達幾句話。”
“花效?”年輕男子喃喃念著這個名字,繼而苦笑,“你還是莫要騙朕,朕雖已亡國百年,卻依然聽不得故人的名字。”
衛檀衣見他遲遲不許平身,便自己站起,也不管他是否願意聽,隻說:“花效娘娘隨懷墨漂泊百餘年而未能消散,隻為與陛下見一麵,如今娘娘就在舍下暫居,希望陛下能隨草民出宮與娘娘重逢。”
年輕男子眼微虛,似乎眺望著宮牆之外。
“陛下一人在此難道不寂寞嗎?”
此話一出,年輕男子莞爾,須臾又歎:“寂寞為何物,百餘年來早已麻木,朕心已如止水,又何苦自尋煩惱。”
早料到他會這樣回答一般,衛檀衣輕輕勾起嘴角,換了語氣:“哦?你自私地隻求自己安定,卻不知他人為你傷碎了心,拚了魂飛魄散也要討回公道。”
“此話作何解?”年輕男子麵有怒意。
“花效娘娘想親口問問你,當年為何要掐死她,”衛檀衣拂落肩頭一片夜風吹落的桃花瓣,“若不是你不想自己的女人為他人所有,並引以為辱,花效娘娘若是落入新君手中,一定也能享盡榮華富貴,而你卻自私地殘殺了她,隻為滿足自己的占有欲。”
“你胡說!”年輕男子輕易就被激怒,揮拳就要打過來,被衛檀衣一閃避過。
“即使我說的就是真相,她也還是不信,她堅信與你有生則同衾死則同穴之約,恨你不許她陪你到最後,說什麽都要追逐你而去。”
衛檀衣唇邊的笑意濃了,歎氣似的:“世間唯女子癡情,男兒卻隻道尋常。”
被他最後兩句話震到,年輕男子轉頭來,盯著他看了許久。
***
“咦?”夜巡的韓如詡忽然感到一陣寒意直逼後心,待拔刀轉過身去,卻又不見半個人影。
奇怪了,難道是自己太多疑了嗎?他一麵想著,一麵環顧四周。忽然一片鬼影自眼前飄過,嗖地鑽進了路邊一戶人家。
韓如詡大吃一驚,使勁揉了揉眼。莫非是自己最近太晦氣,連鬼都能看得見了。不管怎樣也要提醒一下那家人吧?打定主意,他握緊了手中的刀,大步走了過去,用力敲起門來。
不一會兒門開了,衛檀衣略帶不耐煩的臉出現在他眼前。
“怎、怎麽是你?”韓如詡差點到退一大步。
衛檀衣臉上見不到半點笑容,冷峻得有點嚇人:“你來敲我的門,卻問怎麽是我,難道你深夜私會情人卻連地點都認不清麽?”
連“韓大人”這樣的尊稱都略過,毫不留情的諷刺讓韓如詡瞪大了眼睛,待回過身來已經錯失了發火的時機,隻盯著眼前冷漠的掬月齋主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果真是衛檀衣?”
“如假包換。”
“……已經子時了莫非你還沒睡?”否則怎麽可能衣冠整齊,還是黑色的,每次見麵不都是一身雪白仿佛奔喪一般。
衛檀衣終於有了笑意,可這帶著一股血腥味的笑容隻讓人脊背發涼:“在下孤枕難眠,正等著韓大人來。”
韓如詡被他笑得一身冷汗,連自己為什麽來敲門都忘了,再聽他拋來一句露骨的話,頓時暴跳如雷:“你胡說什麽!”他活了二十多年還沒見過敢占他便宜的人,還是個男人。
對他的暴跳如雷視若不見,衛檀衣咣當一聲關上門。
***
按照衛檀衣的計劃,太子向皇帝進言,稱懷墨乃稀世之寶,若在胸口佩戴五日,定能對癆疾有益。
“信中說了什麽?”女子見衛檀衣放下信箋,才敢問。
“皇上近幾日身體感覺舒服不少,重賞了太子與杭尚書,然後將吸取了疾苟的懷墨歸還了杭尚書,如果不出所料,這幾天懷墨就會被送到掬月齋來。杭大人自己也疾病纏身,斷不敢再接懷墨。”
仿佛印證他的話般,三名身著杭府粗衣的家仆進門來,將盛裝著懷墨的錦盒遞給了衛檀衣。“最遲明日,衛某保證將汙物洗去,原物奉還。屆時杭大人也將完全康複。”三名家仆領了衛檀衣的話便離去,腳步匆匆像是怕人看到。
女子的視線一直落在那隻錦盒上,直到衛檀衣捧著盒子步向後院,她才連忙跟了上去。
不大的院中一半的麵積被噴湧的泉水占去,衛檀衣來到泉邊,將錦盒輕輕打開。
一縷白煙緩緩騰起,落至地麵凝結成為人的模樣。
“阮郎……”女子出聲呼喚。
***
一天之內,兩份謝禮送至掬月齋。太子府的侍從和尚書府的家仆互看不順眼,隻忙著向掬月齋主轉達自家主子的謝意。
衛檀衣還是帶著和往常一樣的微笑,接納從容,門外圍觀的市民們有欽佩的也有豔羨的,當然也不乏妒忌在懷之人。
兩名不起眼的青年躲在街角,遠遠望了望這邊的情形,一人道:“看起來,益王和太子都有意拉攏這個掬月齋主,看來他不是個普通角色。”
另一人點頭:“如今太子勢力最盛,益王是唯一能與之抗衡的人,倒是主上……”
“你立刻回去稟告住上今日所見,我在這兒守著。”
“好,先行一步。”
此時店中隻剩下衛檀衣一人,兩幫登門道謝的人禮也送了話也說了,再待下去難說會起衝突,便各自離開,圍觀之眾雖還沒散盡,風頭也算是過去了。
“如此看來可以趕上清明的新茶了。”衛檀衣打開杭府送來的禮盒,裏麵放著一錠金子,外加一些前朝錢幣。再看太子送的,這回是玉水方一隻。
正好舊的那一隻水方缺了一塊,現下有得換,前些日子光祿寺卿周大人對那隻雍朝初年的椆木水方感興趣,正好添一點錢去買清明茶,如果還有剩,就留著買穀雨茶好了。
一想到有好茶,衛檀衣慣常的微笑稍稍有了變化,似乎更自然也更真實,這陌生的表情讓正準備進門的韓如詡又把腳縮了回去。
那晚回到家中他才想起自己看到的鬼影,,而衛檀衣偏偏又穿著一身黑衣,難道自己不是眼花,是碰巧看到他飛進自家院子了?想想也奇怪,又不是做賊,進自家院子何苦越過牆頭更別說那如幻的身影……
所以,莫非這掬月齋主其實是個鬼?
抱著這樣的想法韓如詡接下來幾天都不願意來永寧坊巡查,今日好容易盼得個大晴天,想必鬼怪也不會在朗朗乾坤下吃人,他還是決定過來問個清楚。
不過此時看到那樣的笑,卻又很難把他和鬼怪聯想到一起去。
“韓大人想必也得了賞賜,這是要來還賬了麽?”衛檀衣一察覺到他,立刻收起了笑容,隻留一點點浮在唇角。
韓如詡隻得搖頭:“家父托人寄了家書過來,說是弟弟要成親,銀兩我遣人送回家鄉去了。”
衛檀衣顯出遺憾的神色:“韓大人果然名不虛傳,自己尚且負債累累,還能救濟他人,在下真是慚愧得很啊。”
知道自己爭不過債主,韓如詡也不費口舌,開門見山:“那天夜裏我巡夜路過永寧坊,見一團黑影撲入你院中,那其實就是你本人吧?”
被他篤定的話問住,衛檀衣沉默半晌,道:“韓大人既然看到了,要不要坐下來聽個故事?與那黑影有關。”
***
“衛公子覺得朕當如何做?”
“很簡單,你隻要附在懷墨之上,懷墨出宮以後我自會安排你們見麵。”
“……朕與花效已是死人,衛公子所做的一切所為何來。”
“如果你覺得愧疚,見麵時就告訴她,你不想她看見你的死狀,才狠心讓她先走,自己隨後就去追她。”
“世間唯女子癡情,男兒卻隻道尋常……朕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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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故事你從哪兒聽來的?”韓如詡端著“專用”的玉杯,茶汁搖晃到冷卻也不見喝幾口。
衛檀衣則像是陶醉在茶香之中:“如果我說是懷墨自己告訴我的,韓大人可別摔了太子賞賜的玉杯。”
“哼!”
“玉就算成精,也無法與人交談。這個故事是師父講給我聽的,他與那兩人也算是有些關聯。”
韓如詡瞪大了眼:“等等,肅朝因君王殘暴不思朝政而亡國已是幾百年前的事,尊師為何會……”
“師父是千年老妖。”說這話的時候衛檀衣笑得滿含譏諷意味,也不知是對他那個師父,還是對韓如詡的問題。
“話又說回來,你剛才放進茶湯裏的那些粉末是什麽?”
衛檀衣將視線投進茶杯中,那些白色的粉末還沒有完全融化。“治病的藥罷了。”
微微蕩漾著的茶汁中,依稀還可以看見那對男女最後的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