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著主人開始悠然自得地碾茶,韓如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原地轉了轉,幹脆溜達到多寶格麵前,想看看那裏到底有些什麽寶貝。
栩栩如生的翡翠白菜——可惜有劃痕,細致到戒指花紋的木雕仕女——雖然有些破舊,鑲滿寶石的短刀——寶石該是假的吧?韓如詡一麵看一麵懷疑地想著。
“韓大人,”他剛拿起一隻繪著青花的筆洗,那邊悠然喝茶的掬月齋主忽然說,“你手裏拿的,可是北宛開國之君文則皇帝的心愛之物,可不要摔壞了。”
韓如詡心裏不痛快,把筆洗放了回去,抽手的時候隻覺得袖口掛到了什麽,再一聲脆響,那原本放在筆洗下方的一尊玉觀音已經成了一地碎片。
衛檀衣聽到聲響,甚至沒有離開椅子,端著茶杯悠悠地問道:“不知韓大人月俸多少?”也不聽他回答便徑自說:“倒淨瓶玉觀音是嶽國時候的東西了,少說也值一千兩銀子,看在韓大人是新客,我可以給你算便宜些,就一千整吧。”
本以為他真會少算幾兩,誰知聽到的還是一千,韓如詡嘴角都抽搐了。
“不過韓大人兩袖清風一時半會兒想必也拿不出這麽多銀子,”衛檀衣勾起一邊嘴角,放下茶杯起身來,“我還可以再讓一步,你立一個字據,何時有錢,何時將碎玉取回,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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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第不知多少次傳出捶桌的聲響,打前院路過的婢女見慣不怪地搖了搖頭,笑著走開了。
望著桌上那張一千兩銀子的欠條,韓如詡恨不得把它連桌子捶出一個洞。自己明明是想調查這個突然成為京城紅人的古玩商人究竟有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是否與左丞相有瓜葛,誰知他不僅看起來更像是太子黨,還害得自己欠下了一千兩銀子巨款,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不行,哪能這麽輕易就算了,自己一個月不過十一兩俸銀,一千兩銀子那可是七年不吃不喝才能還上的。韓如詡握緊了拳頭,暗下決心說什麽都要找出這個笑裏藏刀的家夥的陰謀,給他點顏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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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已西沉。
在後院熟睡的衛檀衣突然被一陣不連貫的敲門聲驚醒。他披上一件外衫,端著燭台來到門邊,卻並不開門,隻問:“小姐深夜造訪,不知所為何來?”
門外月光淡淡,屋內又有燭火,夜半訪客的真實形象幾乎看不清楚,衛檀衣卻很肯定地稱呼她為小姐。
“小女子冒昧,深夜打攪,實在是此事非衛公子不能為,還望諒解。”門外果然是一女子的聲音,細細的柔柔的,幾乎要融化在夜的靜謐中。
衛檀衣沉吟片刻,不易察覺地彎起一邊嘴角,道:“那請小姐進來說話。”說著打開了門。
門開,一陣大風便灌進屋內,吹熄了燭火,隻一眨眼間門口原本就不甚真實的影子已然消失,兩扇門咣鐺一聲關上,此後除了燭台落地的一聲脆響,再無其他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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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誒,你們聽說了嗎,杭尚書杭大人突然病倒了啊!”“是嗎?你怎麽會知道?”“我哥在他府上打雜,消息絕對可靠!”“可別是樂極生悲啊。”“噓,你瞎說什麽呢,不想要腦袋啦!”“你這張嘴真該加把鎖!”“不過話說回來,本來得了懷墨這麽寶貝的東西,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怎的病倒了呢?”
一間小酒肆,幾個市井潑皮擠在一張條桌邊喝酒閑扯,雖然聲音壓得很低,仍然聽得出來對病倒的杭尚書幸災樂禍的情緒。
幾桌遠的地方,背對著那些潑皮坐著一名青年,麵前雖然放了一壺酒,卻紋絲未動,倒是一碟茴香豆所剩無幾。
“不好,官差來了!”不知誰低低地抱怨了一聲,潑皮們頓時作鳥獸散。
吃茴香豆的青年對放在自己桌上的佩刀毫不介意,低垂著眼瞼將筷子放下。
“衛公子真有閑情,也會來這種小地方喝酒。”依舊一身青色官袍的韓如詡繃著一張臉坐在他對麵。他特別強調了“小”字,帶著一股子諷刺的味道,好像在說“拿十兩黃金作茶錢的你也會看得上小老百姓的消遣場所真是意外”。
衛檀衣像是完全沒有聽到,答非所問:“韓大人,您怎麽不嫌棄那條凳有人坐過?”
韓如詡眼睛一瞪,拚命忍住“別人坐過的條凳”帶來的別扭感表現出來。衛檀衣緊接著又問:“韓大人是備好了銀兩準備還債了?”
戳到軟肋,韓如詡皺起眉,說話時氣勢都弱了幾分:“一時半會兒……”
“那韓大人喝了這壺酒,欠條上減去一百兩如何?”
一邊是高昂的債務,一邊是平民的劣等酒——盛裝酒的還是一看就經過無數人手的酒瓶。韓如詡掙紮了半天,抓過酒瓶,眼一閉,一氣全灌了進去。
摻水劣酒味道不好,加上容器的不潔淨,韓如詡憋得頭上冒青筋,才算沒衝出去吐掉。斜眼一看,對麵的家夥竟彎著一邊嘴角,笑得別有深意。
可惡,這根本是作弄人得手後的笑,根本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想看自己出醜的樣子。韓如詡恨得牙癢。
“小看韓大人了,”衛檀衣恢複他不溫不火的笑容,“我這就回去重寫欠條,麻煩韓大人簽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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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認了新的欠條上寫著九百兩,韓如詡稍稍鬆了口氣。雖然心裏還是咯得慌,總歸是筆合算買賣。
衛檀衣收起了筆墨,又旁若無人地開始碾茶。
見他那麽悠閑,韓如詡猛然想起方才進酒肆的真正目的,一巴掌拍在楠木案上:“杭大人突然發病之事與你有無關聯?”
衛檀衣眉頭微皺,將震落的茶塊重新撥回凹槽中,依舊答非所問:“這隻鎮財楠木案乃是前朝之物,還請韓大人手下留情。”
“少羅嗦!”雖然這麽吆喝,韓如詡還是把手收了回去,他可不想再添一筆新的賬單,“你老實回答,杭大人病倒一事是不是你做的?”
茶碾慢了下來,衛檀衣淡淡地斜他一眼:“韓大人是否還想把自己的暴脾氣也怪罪到我的頭上來?”
韓如詡才一愣,衛檀衣已經起身踱到了門邊。
“太長時間不見陽光的東西看似完好,卻經不住哪怕一丁點兒的風吹雨淋,”白衣的掬月齋主漫不經心地靠在門框上,“曆代皇帝想要帶進墳墓的奇珍異寶,最後還是要在他們的怨恨中轉手他人;同樣,人心中想要帶進墳墓的秘密,最終也還是會被世人所知曉。”
“你的意思是杭大人得的是心病?”韓如詡冷哼一聲。
衛檀衣眉一抬:“除去那次宴會,我便再不曾見過杭大人,他身患何疾我又怎可能知道。”
“這麽說,與你無關?”
“韓大人希望與我有關還是與我無關呢?”
韓如詡雖然懷疑,卻並沒有任何證據,也可以說他僅僅是憑借自己的感覺斷定衛檀衣與這件事脫不了幹係。至於為何有這樣的直覺,與衛檀衣的行事作風有關,也與韓如詡本人吃虧以後的偏激情緒有關。
“看來韓大人眼中,衛某就是作惡多端的奸猾小人。”衛檀衣見他不答,轉身回到案前,取一隻紫砂茶碗,倒了些清水在其中,淺淺地抿了一口:“杭大人是益王黨,與太子是敵人,韓大人這麽上心他的病情自然也不會是出於同僚之誼。我說的對不對?”
“你想說什麽?”韓如詡戒備地望著他。
衛檀衣將茶碗舉過眉高:“我與太子殿下也算是交好,不該太過為難他的奴才。韓大人看好了,這隻茶碗,我用過太子殿下也用過,裏麵盛的水是我喝剩下的。”
韓如詡心裏大叫不好,隻見衛檀衣將茶碗遞了過來:“韓大人若是能把它喝下去,衛某必當無所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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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含蒼閣。
赭衣青年剛放下手中的書卷,用力揉了揉眉心。
“殿下,韓如詡韓大人求見。”
“哦?請他進來。”
跨進含蒼閣的韓如詡臉色依然很難看,但也還是畢恭畢敬地行了禮:“卑職叩見太子殿下。”
太子亦起身相迎:“韓大人免禮。韓大人突然來見小王,不知有何事?”
韓如詡默默掏出一封信函,遞過去。
知是不便言談之事,太子便接過來,拆封細讀。半晌,揚了揚手中的信箋:“如此荒謬的解釋,韓大人自己相信嗎?”
韓如詡連忙低頭:“卑職也不信,但依此行事也並無害處,殿下為何不試一試?”
太子不語,又反複看了看那信上所言,問:“你從何處得到這樣的消息?”
“從一位殿下也認識的人口中所得。”
稍微思索一下,與自己相識又不便進宮來直接建議的人,太子心中也大概有底了,便又問:“可是杭大人未必會依照我們的計劃行事。”
“這……此人既然承諾過,想必沒有問題。”韓如詡梗著脖子回答。
“哦?”太子忽然想到什麽,笑問道,“這計策,不知代價如何?”
韓如詡回想起剛才自己喝水的慘痛經曆忍不住寒戰,還是盡量平靜地回答:“也就一杯清水而已。”
太子與衛檀衣相識數載,也知道此人行事古怪,一杯清水為代價交換信息也並非不可能之事,便不再問,將信箋燒幹淨後打發韓如詡離開。
***
韓如詡,江陵人,幼時於江陵武學大宗自知堂修行,五年前因救駕有功隨宣平帝赴京,任禦前帶刀侍衛,位四品。
“原來是自知堂的人,難怪。”衛檀衣看完紙上的幾行字,自言自語著端起茶碗品嚐。
偏門處模模糊糊浮現一個影子,難以辨清容貌,能感覺出應該是一名女子。女子倚在門旁,問:“公子對自知堂了解多少?”
“也不多。自知堂在肅朝時期已經相當繁盛,你應當比我更清楚。”
女子輕輕地嗯了一聲,細細柔柔的聲音講述:“阮郎曾經對我提起過,自知堂最初不過是三四個會耍些拳腳的青年設下的擂台,後來漸漸的攢了些錢,招數也有了套路,便開始收徒弟,正式成為了一個門派。聽公子的口氣,想必自知堂更勝於從前了。”
衛檀衣頷首:“果然不是尋常人可比……”
“公子對那個有興趣?”女子聲帶驚異。
“我自然有我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