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許久不曾見過天空,青衫女子佇立在大雨中,好像要把失去的時間全都補回來似的,微微傾斜傘向後,仰望著陰霾的天色。

闊別這個世界已有半年,這半年是怎麽過來的,如今回想,已是茫然一片,沒留下多少實感。她輕輕攏了攏散落的長發,將傘收了起來,任憑雨打濕全身。唯有如此,才能確信自己活了下來。

並沒有強烈的報仇欲望,不為別的,隻因深知那人的實力,遠勝自己千倍,即使再恨,貿然上門討債的後果必然是死得更慘。

可若就此放棄,又心有不甘。

無法忘記那深處無邊黑暗中的日子,每日和一個瘋子扭打,全身傷痕累累,痛到失去知覺,即使不慎咬破了舌尖,滿嘴鐵鏽味也淡然了。

殺了那人隻是個意外。剛開始的一段時間,兩人作伴倒也聊了不少,那瘋子說話生澀難懂,但還是說清了自己的身份,以及為何會被囚此地。由於伸手不見五指,不辨晝夜,混沌地過了幾日後仍舊出不來,她不由得煩躁起來,現在回想,那瘋子或許就是這麽瘋了的。

煩躁之下必起爭執,瘋子癲狂不要命,但她畢竟不是普通人,稍一動怒就將她活活掐死在手中。

對,沒有罪惡感,隻是突然感到無邊的恐懼和寂寞,臉上被抓傷的地方還麻麻地癢著,唯一和自己做伴兒的人卻就這麽死了,好像掐斷了紙鳶的繩索,眼睜睜看它飄遠般,手裏的屍體逐漸冷卻。

沒關係,沒關係的,自己已然落得這步田地,還介意什麽生死罪惡,寂寞恐懼。

然後就……

然後就把她……

思緒無可抑製地飄回到昨日仍舊苦痛的記憶中,那壓抑感仍舊鮮明,青衫女子使勁閉上了眼,再睜開,看到眼前仍然是瓢潑的大雨,終於鬆了口氣。

“嗬,這可真是稀奇呢。”冷不丁耳畔傳來一聲輕笑。

她飛快地轉身朝向聲音的來源,同時握緊了手中那把剛剛得到的舊傘——好心的大嬸看她淋雨而塞過來的傘,是她唯一可防身的武器。

烏黑的發絲高高綰起,襯得一張棱角分明的臉英挺傲氣,一襲毫無裝飾的赭色長衫,領口袖口紋有簡潔的圖樣。來人手中撐著油紙傘,嘴角帶著一抹玩味的笑意,正看過來。

青衫女子在心中度量一番,決定佯作無事:“公子何出此言?”

赭衣男子麵上含笑,卻一步也不肯走近,似乎有所忌憚。他道:“姑娘不是尋常人。”

心中一驚,他是如何看出來的?青衫女子藏起心中百般疑問,笑著反問:“哦?因為我有傘不打,所以是怪人,公子是這個意思嗎?”

“非也,”赭衣男子將油紙傘換了一手,“孤魂野鬼,或是巫師,姑娘是哪一個?”

青衫女子這回終於冷下臉來,再次打量他:“公子倒是好眼力。”

男子並沒有打算刁難她,隻是略轉過身,眺望著無邊雨簾:“無論是哪一個,想必都有過慘痛的經曆罷,若非如此,如何會有強烈的怨氣縈繞身周。我不過是與姑娘有著相似經曆的人,姑娘不必緊張。”

“哼,好一副套近乎的嘴臉。”不屑道。

對方也不與她計較,隻是淡淡勸道:“就算是鬼魂,也還是撐上傘吧,何苦糟蹋自己。”話畢,慢步離去。

青衫女子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背影,神情疑惑。

他是誰?難道是專程來對自己說這些話的?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有感覺另有一人靠近,她又一次提高警惕。不過這回來的人一身全黑,就連臉也包裹在黑布當中,隻看得見一雙細長冷冽的眼。

“你又是誰,莫非也是想對我說,別浪費了手中的傘麽?”她冷笑著問。

來人聲調難辨雄雌:“在下並無陰陽之眼,卻也能看見姑娘,想必姑娘不是鬼魂,這麽說,就是巫師了。”語氣十分肯定。

有過了死裏逃生的經曆,她再也不懼怕其他事物,便直言:“你說的不錯。”

黑衣人忽而單膝跪地:“請姑娘隨我走一趟,有位尊貴的大人一定會高興見到你。”

***

將近黃昏,韓如詡等得肚子都餓了,終於聽見床上有動靜,連忙彈出椅子衝上前看。

床上,衛檀衣仍舊僵硬地仰臥著,不知是不是他錯覺,在躺著的人身上,隱約還有一個影子在動。難道有什麽惡鬼想要趁機上身?韓如詡果斷地抽出當陽劍指去:“你是何人!”

那影子突然就消失了,床上的人則猛地坐了起來,險些撞在劍鋒上,倒把韓如詡嚇一跳。

衛檀衣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地坐了好一會兒,才抬起手扶住了額頭。

“呼,你可總算醒了,再不醒我就要去叫棺材店的人來給你下葬了。”劍回鞘,韓如詡故作誇張地道。

衛檀衣抬頭瞥他一眼,奇怪地問:“怎麽是你在這兒?你為何會在……”再看四周的布置,明白過來似的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原來我搞錯了地方。”

想他腦子不清楚,韓如詡也便沒有多問,倒了一杯水端過來:“呐。”

“咦?韓大人居然屈尊紆貴地端茶倒水,在下真是受寵若驚啊!”

“……都把自己搞成這樣了,說話還這麽不靠譜。”

喝了些水,衛檀衣長出一口氣,開始盤問:“我睡了很久嗎,韓大人何時來的?”

“總之是你栽進水裏之前。”

似乎沒弄懂他說的什麽,衛檀衣愣了愣,繼而又問:“淬思去了何處?”

韓如詡對著牆上的畫軸一抬下頜:“在畫裏呢,似乎是因為淋濕了,沒法保持原來的樣子了。”

“淋濕了?”衛檀衣深深蹙起眉,捧著杯子一動不動,那樣子像在努力回憶,可又想不起來。

一種不妙的預感湧了上來,韓如詡試探著問:“你可別告訴我你被冷水一激幹脆失憶了。”“我恐怕是這樣。”“……”

衛檀衣用力拍了拍腦袋,一臉痛苦:“我記得這店,記得淬思,還模糊記得和你認識,但是別的……”

模糊記得和你認識——韓如詡真不知該哭該笑,問道:“那你自己是誰,你還記得嗎?”

“……不是很確定,你知道?”

韓如詡本想回答不知,卻又想這或許是個探知他本來麵目的機會,於是點頭:“我當然知道,你說說看,不對的我及時指正你。”

衛檀衣對他笑了笑,那笑似乎帶了些信任,讓韓如詡極不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