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定坊的一戶人家,院子裏圍滿了遠近的街坊鄰居,或竊竊私語,或誦佛禱告。官差在房前屋後搜查,不時向前院背手而立的一名中年男子報告。

“夫人呐,你醒醒啊夫人!”房屋的主人一見後院抬出來具焦黑的屍體,頓時撲上去嚎啕大哭,聲音淒慘,惹得看熱鬧的許多婦人也陪出些眼淚。

今日是觀音節,京城各處都在賣香燭,善男信女若不能到城外寺裏去燒香祈福,也一定會在家中貢上果品拜求。而就在滿城香火味中,不知從哪兒飄來一股焦糊味,由於日子特殊,待人們反應過來這定是哪家走了水時,陳員外家的佛堂已被燒得裏外皆黑。

“老爺,別太難過了,要保重身體啊!”撫屍痛哭的陳員外身旁,一名婢女正一邊抹眼淚一邊勸慰,附近的街坊都知道她是陳夫人的貼身婢女紅吟,深得陳員外夫婦二人的心。

院中那中年男子望了望已經無法辨認的焦屍,又望了望陳員外,問道:“陳員外,屍體已完全燒爛,你怎麽知道那就是尊夫人?”

陳員外捧起那燒得五指相黏的一手,哽咽道:“這菩提念珠是我給拙荊的定情信物,幾十年來但凡出入佛堂,必不會離身,又怎麽會認錯呢?”

中年男子默默地點點頭,道:“陳員外請節哀。”

“大人。”幾名官差從佛堂方向奔過來,領頭的一人伏在中年男子耳邊低語,男子緩緩點著頭,聽完後又對尚沉浸在悲慟中的陳員外道:“陳員外,請隨我來錄一份口供,另外請將府中上下召集到一起,本官有話要問大家。”

陳員外隻是茫然地點頭,搖搖晃晃站起來,婢女紅吟趕忙扶住他。

陳夫人的屍體放在院中,好多膽小的婦人都掩麵不敢瞧,口中不停地念著“阿彌陀佛”。

人群中突然伸出一隻手,直朝陳夫人的屍骨探去。

“你想幹什麽!”韓如詡從後院出來,見狀一個箭步衝上去擰住了那隻手。

“韓大人真是眼疾手快,力氣也不小。”被捉現行的衛檀衣好像完全沒意識到自己錯了,反而揶揄般表示自己的手被抓疼了。

韓如詡才不吃這一套,一把將他拽出人群:“企圖破壞命案現場,跟我去見明大人!”

“不過是習慣使然,韓大人何必太認真呢?”衛檀衣試圖蒙混過關,未遂。

中年男子同陳員外一同從堂屋出來,見他們在院中拉扯便問:“韓大人,這是怎麽一回事?”

“此人趁人不備想要對陳夫人的屍骨動手動腳,被我捉住了。”韓如詡仗著有圍觀者的證明,大聲回答。

“什麽?”陳員外激動起來,“你想對拙荊做什麽!她都已經這樣了,你還想對她做什麽!”

衛檀衣難得有點下不了台,訥訥地不知說什麽是好,幸而中年男子認出他是誰,招呼道:“原來是衛公子,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你。”

“誒?”對方隻說興會卻沒有自報家門,衛檀衣愣了一下,幸虧韓如詡好心地提醒:“大理寺卿明步經明大人。”他才趕忙擺出合適的微笑:“草民拜見明大人。”

這一小段插曲讓韓如詡有種幸災樂禍的感覺——麵對不認識的人果然道行再高也虛偽不起來了吧?

可惜後續又令他失望了,衛檀衣果然奸商,即使是在這種場合也能三句不離本行,才一轉眼的功夫就把話題從陳夫人慘遭不幸撥到了曆代高僧念珠佛缽的價值上去。

“所以草民隻是被夫人的菩提木念珠吸引,與本案並無瓜葛。”兜了一個大圈子,衛檀衣麵帶微笑地將自己置於危險之外。

陳員外對古玩並無太大興趣,一直目光呆滯地望著自家夫人,忽然聽衛檀衣問道:“陳員外是否允許晚輩在不觸碰尊夫人的情況下,靠近端詳這串念珠?”

“衛公子請便。”陳員外此時滿心隻有傷痛,淡淡拋下一句就到院裏的石凳上坐下了。

得到允許,衛檀衣便蹲在陳夫人近旁,仔細將菩提念珠看了個遍。

“韓大人。”

“何事?”

“你看這念珠,雖然是後望時期的木料,卻沒有半點裂痕,陳夫人是信佛之人,念珠在手中數了少說也有上千次,如此珍貴之物,怎叫我不心生向往?”

韓如詡臉頓時黑如鍋底:“少廢話!你再是舌燦金蓮也沒用!”

“還有你看,陳夫人都已經被燒成了這樣,這念珠戴在陳夫人的手腕上,卻絲毫不見損傷,是不是很神奇?”衛檀衣還在興致勃勃。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

我可不記得跟你熟絡到聽這些,以及這是說這種話的場合嗎?韓如詡很想火大地反問,不過還是很明智地忍住了。

所幸衛檀衣想說的話也就到此為止了,看夠了菩提念珠後向明步經與陳員外道了別,就徑直離開了北定坊。

“韓大人,”明步經出聲喚道,“方便的話可否隨我來一下?”

二人來到佛堂門前,寺丞們正四處采證。

“明大人找我有何事?”韓如詡用手掩住口鼻來遮擋佛堂裏飄出來的煙味。

明步經指了指佛堂內:“方才我進去看過,火源是佛龕前的香案,確實很像是不慎走水。”

韓如詡微怔:“大人的意思是,陳夫人不是死於意外,而是死於謀殺?”

“現在還很難說,”明步經在台階上踱了幾步,“你注意到沒有,整個佛堂燒得一塌糊塗,陳夫人也燒得麵目全非,可惟獨她手上的念珠沒有絲毫損傷,好像是故意留下證明死者就是陳夫人的證據一般。”

“咦?”

——還有你看,陳夫人都已經被燒成了這樣,這念珠戴在陳夫人的手腕上,卻絲毫不見損傷,是不是很神奇?

韓如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看樣子那家夥知道些什麽。

“我懷疑屍體並不是陳夫人。”

***

“說到念珠,最常見的有檀木,楠木,有錢人家會打造金銀念珠,也有以水晶為材料,不過不同的材質功德數不等,最上乘的依然是菩提木,據說菩提木功德無量,甚至有的製成念珠可以存萬世百代。”

衛檀衣一邊煮水,一邊有模有樣地介紹著念珠。

韓如詡繃著臉坐在交椅上,手裏把玩著專用的玉杯。

自己明明是來想要問問關於陳員外家走水一事他有沒有什麽線索,怎麽會變成聽他講起了念珠的學問,想來就惱火。

“不過菩提雖說是無上聖木,也並不能浴火不傷,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那念珠分明是後來帶上去的。”說了半天,總算有一句話切到了重點。

“別的呢?”

“沒有了啊。”

掬月齋主很無辜地倒水點茶:“查案是你們這些朝廷命官的事,我一介平民又怎麽會知道得更多?”不待麵前的朝廷命官發怒,又道,“不過協助官府辦案也是百姓的責任,如果有新的發現,我是去報告明大人好呢,還是在店裏等韓大人例行公事的搜查呢?”

“誰例行公事搜查這裏了啊!”韓如詡差點把玉杯給摔了。

“既然如此,那我就辛苦一下,報告給明大人好了。”

“且慢!”

雖然對衛檀衣那一臉詭計得逞的笑容恨得牙癢,韓如詡還是不得不橫插一腳,怎麽也得先過濾他的發現,而且這家夥若是每天跑一次大理寺給明大人添麻煩,自己以後還怎麽見人。

“還是由我轉達給明大人為好。”

“是嗎?”衛檀衣端起茶碗,“那便有勞韓大人了。”

韓如詡眼看著他吹散熱氣抿一口茶,忍了半天,澀聲問:“獨自喝茶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韓大人這麽說可就太傷衛某的心了,你兩手空空來我這兒喝茶不是一兩次了吧,這就是你的拜訪之道?”

被反將一軍,韓如詡無話可說,抓起佩刀甩門而去。

***

太子手執書卷做深思狀:“除了茶,小王確實想不到他會喜歡什麽。”答畢,又打趣問道:“為何突然要送他禮物,莫非……”

“殿下請不要誤會!陳員外家失火一事尚在調查中,而那人明明知道內情卻瞞而不報並以此要挾,卑職隻好……”韓如詡慌不迭地解釋。

太子反而哈哈大笑起來:“無妨無妨,韓大人就算與他有私交也與小王無關,不必如此驚慌。檀衣既是商人,自然攻於心計,依小王看韓大人送什麽都無所謂,重要的是心意。”

韓如詡隻覺得尷尬不已,太子對衛檀衣的稱呼也讓他覺得兩人關係微妙,於是道謝之後匆匆離開東宮,一邊在街頭遊蕩一邊琢磨著應該送什麽才能撬開衛檀衣的嘴。

“都來看看都來看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包教包會的鸚鵡,教什麽學什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來看了啊來看!”一個賣鸚鵡的小販手提木架在街邊吆喝,倒也吸引了不少人。

韓如詡細瞧那鸚鵡,青色的羽毛倒也漂亮,在架子上橫著挪來挪去看起來也還健康,不由問道:“它都能說些什麽?”

小販一聽有人有興致,臉上都笑開了花:“嘿!別看我就養了一個月不到,這小家夥可聰明啦,會問安,還會誇人呐!”說著用手指逗了逗鸚鵡,鸚鵡立刻拍著翅膀挑起了,嘴裏大嚷著:“問候令堂!問候令堂!”眾人大笑。

這罵人罵得挺含蓄的。韓如詡心想著,自己也伸手去戳鸚鵡的肚子,沒想到鸚鵡怪叫一聲,說到:“一表人才!一表人才!”雖然是被一隻鸚鵡誇了,心裏也挺高興,韓如詡問了問價格,也算合理,便打算買回去好好調教,然後拿去捉弄那個總是從容不迫的家夥。

鸚鵡倒也聽話,好吃好喝之後停在韓如詡胳膊上把自己會的所有好聽話全都說了一遍,自書房外路過的婢女總能聽到裏麵發出刺耳的讚美聲和自家主子誇張的笑聲,心想原來主子不是不愛聽好聽話,而要看說話的人是誰。

三天後韓如詡拎著鸚鵡興高采烈地來到掬月齋。這三天除了按例巡街,他把所有時間都花在了教鸚鵡說話上,鸚鵡已經明白戳左邊應該說問候令堂,戳右邊應該說你該死,左右不是什麽好話,倒要看看衛檀衣是不是能跟一隻禽獸計較。

“梁大人太客氣了,請走好。”來到掬月齋門口,衛檀衣正將一人送出店門,韓如詡一看,那人竟是大理寺丞梁期。莫非自己沒來的幾天,這奸商已經借上報線索之名將魔爪伸向了大理寺?

客人走遠後衛檀衣也注意到了這個不速之客,笑容明顯地淡下來,敷衍般殘存著一點:“韓大人來得真不巧,沒有免費的茶可以喝了。”

韓如詡心裏得意也不與他一般見識,手中的架子一提:“這是禮物。”

“哦?”衛檀衣偏了偏頭,一臉好奇。給自己送禮和禮物是隻鸚鵡都一樣令人好笑又不解,不過到底是自己得便宜,衛檀衣還是禮數周全地做了請的姿勢:“韓大人若無公事在身,請到店中小坐。”

目的就是這個,韓如詡提著鸚鵡大步跨進掬月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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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詩:無題,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