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上,趙長起拿起皇帝賜給顧憑的那枚玉扳指,放到陽光下細細看了看,笑道:“顧憑,陛下這是對你留意了。”
從來帝王隨身之物,輕易不會賜人。皇帝曾經賜給顧明成的那把匕首之所以珍貴,也是因為那是他年少時隨身帶的。
這些東西,與其說它有多貴重,不如說它代表著一個信號。
“陛下若是沒看上你,多半就會賜你些金銀。”趙長起將玉扳指交還給顧憑,長舒了一口氣,“能令陛下對你另眼相待,顧憑,你真是不錯啊。”
他雖然嘴上說著“不錯”,但心裏知道,何止是不錯。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這朝堂之上,本就匯集了天底下最才華出眾的俊彥,不夠出眾的,都沒法出現在皇帝的麵前。想要打動帝王的這雙閱遍人傑眼睛,隻憑一個“舊將子嗣”的身份是遠遠不夠的。趙長起之前之所以緊張,就是因為,顧憑都不需要特別去做什麽,他隻用表現得平平無奇一點,就足以打消皇帝的念頭了。
趙長起高興了一會兒,忽然轉過眼看向顧憑:“你是不是本來就想入朝啊?”
他還是覺得,顧憑今日有些太配合了。倒不是說不應該配合,就是吧,以他這些年跟顧憑打交道的經驗來看,這個人雖然看起來一副萬事不問的樣子,但根本就不是個可以擺布的。尤其是關乎他自己的事,如果他不願意,就算那些事看上去再鐵板釘釘,他也能想辦法給阻攔了。
所以,這個要把顧憑送到皇帝麵前露臉的活,一落到趙長起頭上,他就開始發愁。
愁的不是別的,就是顧憑不配合。
他剛才說朝堂風大浪大,不是在嚇人。現在盛朝的朝廷可不是什麽安穩地方。顧憑看著無欲無求的,懶得蹚這趟渾水那是大有可能。
趙長起追問道:“你真願意入朝?”
顧憑懶懶地閉上眼,沒接話。
沛陽朱興倫一事,還是給他留下了印象。當他站在離開沛陽的客船上,聽著那隨風傳來的,嗚嗚咽咽的蕭管聲,那一刻,他心中真是生出了一絲感慨。
這天下的朱興倫,何止一人?
雖然這個感慨,不至於說讓他非要強烈地想去做點什麽。但是,機會都送到他麵前了,他也沒有理由一定要把它給破壞掉。
他看了一眼趙長起:“這麽高興?陛下隻是留意了我,還沒有取用我吧。看這樣,你們是已經把後手安排好了?”
趙長起點了點頭:“蕭裂這次犯了陛下的忌諱了。”
因為涉及秘辛,他說得詳細了一點:“曆朝曆代,對於前朝皇室,要麽是斬草除根,要麽是牢牢地控製在手裏。不然,很容易生出風波。但隱帝不是跟一眾皇族殉國了嗎,搞得民間聲望一度大盛,陛下還要名聲呢,也不好大張旗鼓地做些什麽。便是搜捕隱帝幼子,也是隻交給了蕭裂。但這次雲寧山出現了盡香丸——雲寧山啊,離鳳都這麽近的地方,蕭裂竟然全無察覺。這不是失職是什麽?”
趙長起道:“再加上……顧憑啊,還記得那日龍將渡口,蕭裂幫著鄭家人跟你搶殷涿麽?過幾日,會有人將這個消息遞給陛下。”
他說到這兒,笑眯眯地道:“哎,當初為了讓蕭裂答應幫鄭家這個忙,我們的人也是出了力的。”
顧憑怔了怔。
他是真沒想到,這件事裏居然還有陳晏的插手。
赤烏衛直屬天子,無論因為什麽原因,蕭裂去幫鄭氏抓人,都是逾矩了。
但這件事若是放在之前,就算皇帝知道了,多半也不會說什麽。因為抓的那個人實在太無關緊要。而且,皇帝不是正在抬舉鄭氏嗎,恩眷正隆的時候,自然會寬和許多。
蕭裂應該也是知道這一點,才會出手的。
“但現在就不一樣了。”趙長起歎道,“蕭裂這不是剛犯了陛下的忌諱嗎,這種時候,如果還知道他私自同鄭氏有勾連,陛下真是很難……不對他著惱啊。”
顧憑扯了扯唇角。
何止是蕭裂。經過這件事,恐怕皇帝對鄭氏也會生出心結了。
畢竟,能牽動赤烏衛指揮使幫他辦事,這本事著實不小。估計這份忌憚,會讓皇帝在接下來的日子對鄭氏一族冷落不少。關於鄭綏長女和豫王的聯姻之事,起碼在最近,是不會有人再提了。
顧憑緩緩道:“殿下從這裏就在布局了?”
“對。”
趙長起頓了頓,道:“雖然之前鄭氏與豫王聯姻的消息還未確定,但放任這個傳言流傳出來,就已經表明了鄭氏一族的態度。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們在殿下眼中就是要廢的!”
顧憑之前不是沒有想過,僅憑一個朱興倫,一個被家裏寵得無法無天的紈絝,就算他不遜一點,愚蠢一點,真的能影響皇帝對鄭氏一族的態度嗎?直到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陳晏的目標從來都不是朱興倫,而是蕭裂。
利用皇帝最為在意的前朝餘孽,在帝王心中埋下一根刺,一則,令他對蕭裂生出懷疑,二則,也讓他意識到,這段時間對鄭氏一族的施恩,已經讓有些人變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所以,夠了。要控製了,應該敲打了!
……這樣的算計,這樣的謀劃,真是縝密得令人心驚啊!
不知為何,顧憑忽然覺得手心有點冷。
他沉默了片刻,道:“但這件事,不會令陛下對蕭裂的懷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畢竟朱興倫是他親手緝拿的。”
他這是說,這件事不會重創蕭裂和鄭氏。
趙長起點了點頭:“對,真想要廢了他們,那可不是一隻喂了盡香丸的黑熊能辦到的。但是殿下的意思也是借此機會送你入朝。以往也有不少人提議讓陛下在赤烏衛之外,另立一個偵緝司,這其實就是讓人與蕭裂抗衡,但陛下一直沒有同意。”
他笑道:“這一次,陛下應當會改變主意了吧。”
三日後,傳出消息,皇帝罰了蕭裂半年的俸祿。
又七日後,朝會通過了一項決議,在朝中新設按察司一署,主提刑監察。
很少有人知道,那一天,皇帝秘密召見了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顧憑。
為了掩蓋與秦王府的關係,入宮的時候,顧憑的馬車是從識青園出發的。他不由想道,陳晏給他識青園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預料到這一天?
皇帝正在案前寫字,見顧憑進來了,含笑抬起眼:“朕新設了按察一司,知道這事嗎?”
他的語氣很隨意,這份代表著親近的隨意,足以讓任何一個知道他身份的人感到受寵若驚。
顧憑:“惠公公在來的路上同我提過了。”
惠公公就是帶他入宮的內侍。
皇帝笑了笑,忽然道:“你幾歲了?”
“十九。”
“正是大好年紀的兒郎啊。”皇帝笑讚了一句,又道,“但你這個年紀與資曆,還做不了按察使。”
這一句話令周圍侍從的眼神都變了變。按察司雖然品級不高,但是要製衡蕭裂的赤烏衛,它的實權必定不會小。陛下說這句話,難道是還屬意過讓顧憑來做按察司之長?
但顧憑神色沒有變化,依舊從容淡然。皇帝的笑容深了深,微微一抬手。
立刻,惠公公捧出一個盒子,走到顧憑麵前,笑道:“顧郎君,這是按察司司丞的腰牌。陛下說讓你今日先拿回去玩。待正旨下來,便可去上任了。”
司丞,僅在按察使一人之下。
這個職位,不輕了。
顧憑深深一禮:“多謝陛下。”
回到秦王府,顧憑在塌上坐下。到了平常該就寢的時候,他也沒有起身。
他在等陳晏。
這些日子,陳晏也很忙碌。朝中局勢生變的時候,需要處理,需要注意的事務就更是紛繁複雜。算起來,他們已經有好幾日沒有見過了。
但顧憑知道,今晚,陳晏一定會來。
於是,他就坐在這裏,慢慢地出著神,等待著。
果然,過了一會兒,外麵傳來仆從的通報聲。下一刻,陳晏走了進來。
陳晏問:“陛下令你做了司丞?”
顧憑:“是。”
陳晏笑了笑,低頭將他攏進懷裏,伸手輕輕地劃過顧憑的發絲。
半晌,他輕聲道:“不必擔憂。”
說實話,顧憑沒有擔憂。或者說他擔憂的也不是這件事。但他還是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就這樣相互靠著,一陣沉默後,顧憑忽然聽見陳晏問:“阿憑,暗部十二門,你想進哪一個?”
顧憑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收緊了。
他沒有意外。陳晏的這句話,沒有令他感到一絲意外。從陳晏之前幾次三番的舉動裏,他就已經嗅了出來。陳晏是有打算讓他入暗部的。
甚至,陳晏會在今天提出這件事,他也已經猜到了。
他成為按察司司丞,是最好的時機……進入暗部之後,那些劃分給他的勢力,會令他應對按察司的諸多事務時,更加從容自若;而進入暗部,也意味著雖然明麵上他並沒有走秦王的路子,但是實際上,他的前程性命,都與陳晏密不可分了。
顧憑閉了閉眼:“殿下,能不能讓我想想?”
暗部十二門,各有分工,有掌管章奏密文的,有訓領兵馬的,還有負責理財經營的……顧憑說自己要想一想,是個很自然的要求。
陳晏點了點頭,隨意道:“若是想不出來,可以問問沈留。或者,孤也可以幫你擇一個。”
顧憑:“好。”
第二日,他去了識青園。
過了一會兒,一輛馬車從識青園駛出來。
車夫問:“郎君,我們去哪兒啊?”
顧憑淡淡道:“哪裏熱鬧就往哪兒轉吧。”
就這樣轉了整整一上午,車夫一頭霧水地問:“郎君,我們便這麽轉著?”
因為受過訓練,他很知道郎君沒有交代的東西,就是他不該去問的。所以,他說這話也並不是問顧憑的目的,隻是為了確保自己沒有做錯。
顧憑:“嗯。繼續吧。”
車夫正要應聲,忽然,一條長鞭淩空向他抽了過來。雖然他躲得及時,但被那鞭梢掃到,還是當場就從馬上滾了下來。
顧憑感到馬車猛地停住。原本喧鬧的外麵,突然變得有些鴉雀無聲。然後,一陣慢條斯理的馬蹄聲響了起來,那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他馬車的右側。
一節烏黑的鞭柄緩緩地挑開了車簾。
蕭裂盯著他的臉,片刻,輕聲一笑:“郎君姿容傾城啊……這樣的美人,何必要藏頭掩麵呢?”
顧憑抬了抬眼。
他心裏是真的鬆了口氣。
——要等的人,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