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寧山這個地方,確實山靈水秀,據說有許多稀罕的獸類都會在這裏出現。哪怕雲寧山周圍的山脈連綿起伏,但是那些珍奇獸類還真的隻在雲寧山的林間被人看見過。因此,便是在前朝,帝都朔城與雲寧山的距離實不算近的時候,當時的皇帝還專門率人在雲寧山舉行了一次圍獵。
這次皇帝遊獵,帶了不少敏捷凶猛的獵犬,一路往山林深處去,收獲頗豐。
就在眾人都獵上興頭的時候,變故陡生。
那些原本很是激動的獵犬,一個個忽然都不動了。確切說,不是不動,而是整個身體緩緩繃成了一副防禦的姿勢,有的犬齜起牙,有的犬甚至輕輕往後退了兩步。
這是懼了。
這些獵犬,為了激發並且保持他們血脈裏的凶性,馴養的人是用了手段的。就算是麵對龐大的猛獸,它們也不至於這樣。何況現在前麵還什麽都沒有出現,這就已經連近都不敢近了?
一個騎士朝前方看去,林木幽森,什麽也看不到。
他擰起眉,轉頭對皇帝道:“陛下,有些不對。”
皇帝也注意到了獵犬的異常,他一抬手,所有的箭同時搭上了弓,箭鏃冷光凜凜,指向前方。
無論來的是什麽東西,隻要進了射程,這些箭都足以將它射成篩子。
眾人沉默等待著。片刻,他們聽到了逐漸大起來的聲音,像是有什麽獸類在向這個地方快速奔跑過來。隨著這聲音一同響起來的,還有沉悶的撞擊聲,以及林木灌叢轟然折斷的聲音。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枚橫衝直撞的鋼球,在山林間混亂地掃**著。光聽那聲音就能想到一片狼藉。
什麽東西,能折騰出這麽大的動靜?
在場的人很多都是遊獵經驗豐富的老手,聽著那奔跑的腳步聲,卻感覺這野獸的體型應該不是那種特別巨大的。但不是特別巨大,還能有這樣的破壞力?這有點說不通啊。
終於,那個向著他們衝來黑影清晰了起來。
竟然是一隻黑熊。
黑熊。他們平日圍獵的時候也不是沒有獵過。甚至說,這在他們眼裏還算不上是最危險的獵物。真要說危險,同屬熊類的棕熊也比黑熊更凶悍難獵一些。但即使是對上棕熊,那些獵犬也不至於一動不敢動。一個騎士厲聲道:“陛下,這熊有問題!”
很多人也都看了出來,這隻黑熊的狀態極度亢奮。亢奮得不正常。它衝過來的時候撞在了一棵碗口粗的樹幹上,將那樹硬生生給撞斷了。再是畜生也該知道疼痛,可這隻黑熊隻是晃了晃,然後就掉過頭朝著另一個方向繼續撞。
皇帝抬起手,準備向下一劃。這是代表放箭的手勢。
但是,忽然,一股淡淡的香味飄了過來。
那香氣很難形容,一聞起來,就讓人覺得這不該是山野間的味道。它竟然有一種極雍容,極華貴的馥鬱。就好像這世上任何的香氣,在它麵前都無比寡淡,好像它足以傲視群芳。這種霸道的馥鬱,讓一個人無論喜不喜歡這個味道,在聞到它的第一瞬間,都會不由自主地為它怔神。
除了皇帝之外,還有不少人也聞到了這股香,有些不知道的人還陶醉在香氣裏,有些反應過來的人,臉上的神情都變成了驚疑不定。
這分明是前朝皇室的盡香丸!
前朝出過幾個很是離譜的皇帝,其中一個便是一心煉丹修道。而且他於此一道上還頗具天賦。這個盡芳丸就是他煉製出來的。據說那些妃子服用之後發現,這香能從體內散發出來,同時會讓人亢奮異常,神思恍惚,甚至有時候疼痛不識。
一個騎士瞥了眼皇帝的臉色,眼珠轉了轉,忽然道:“香氣……好像是從黑熊身上發出來的?”
一句話,讓眾人都認真地嗅了嗅:“好像還真是。”
“靠近這黑熊的地方,那香是要濃鬱一些。”
皇帝一貫溫和的麵容,此刻已經變得冷沉如水。
這個盡香丸,確實不止能用在人身上,還能用在動物身上。若是調一下劑量,它能讓動物爆發出平日沒有的凶性——最早發現這個的人,正是隱帝幼子。
他是龍子鳳孫,又從小受盡寵愛,也隻有他能將這一般的皇親貴族都求而不得的盡香丸,給隨隨便便地試在動物身上。因為他從小就是由最頂級的武師教授武藝,性子中又很有些無法無忌的肆意,所以每每到禁苑遊獵的時候,他嫌一般的獵物不夠勁,就會令人給那些動物喂食盡香丸,待它們狂性發作的時候再獵。
這都已經成了他獨樹一幟的習慣了。
所以,看著麵前這個顯然是服食了盡香丸的黑熊,皇帝的心在那一瞬間,無法不掀起驚濤駭浪。
如果蕭裂在他麵前,他一定要問這個人,明明已經跟著前朝皇室一起葬身火海的盡香丸,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雖然皇帝心中的念頭急轉如電,但是也不過就是幾息的功夫。眾人見他的手頓在半空中,雖然看著像準備下令放箭,但是還沒有真的劃下,於是也沒有人動作。
就是這短短的一晃神,那熊突然低吼一聲,向著另一個方向衝了過去。
皇帝立刻道:“追!”
眾人撥馬追去,但是黑熊跑得也極快。大家眼睜睜地看著那熊朝著山溪猛撲過去。在山溪邊上,正有一個垂釣的少年。
一個騎士高聲喝道:“小子,躲開!”
顧憑已經在這兒等了好一會兒了。他釣魚的桶裏現在都裝了三條活蹦亂跳的鯉魚。
那個騎士的話音剛落,顧憑側身躲過黑熊的一撲,同時從袖中摸出匕首,按照沈留教給他的位置在黑熊身上快準狠地紮了三刀。這三個位置,是服用盡香丸之後的弱點,基本一擊即死。而這些地方本身也是身體的死穴,對準這裏下手也不會惹人懷疑。
果然,第三刀剛紮下去,那黑熊就轟然倒地。
一眾騎士頓了頓,片刻,有三個人從馬上跳下來,抬起這頭熊:“我們要將這頭熊帶回去。”
因為這頭熊其實是顧憑殺的,所以他們對他交代了這麽一句。但這句話也隻是交代,沒有任何同他商量的意思。雖然今天皇帝圍獵是便服出行,但是他身邊這些騎士都是發號施令慣了的,那氣勢一看就與一般人不同。顧憑掃了他們一眼,微一拱手,緩慢而鄭重地道:“見過諸君。”
他這個舉動,讓不少人心裏都冒出一個想法:這個人一定看出來了我們的身份不一般。
雖然看出來了,但這個少年的反應還是從容自若,神態還是不卑不亢,就好像哪怕知道麵前的人都是大人物,他依然視之若等閑。這樣的風度,在這個年紀的少年裏可不多得啊!
尤其是他們都著便服,又沒有露出身份,這個少年竟然能夠發覺。可見其眼力與聰慧。
殺了黑熊的匕首還紮在它身上。
顧憑道:“這匕首是我父親的傳物,請讓我將它取回。”
皇帝注視著他,點了點頭。一個騎士立刻拔出刀,正要交還給顧憑,忽然目光落在刀上,那神色頓了頓。
騎士將匕首拿到眼前細細看了看,然後再次轉向顧憑:“這是你父親的傳物?”
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冷厲,幾乎像是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氣。
顧憑想:陳晏安排的內應,原來是個唱紅臉的啊。
他淡靜道:“是。”
皇帝:“怎麽了?”
騎士冷冷地瞪了一眼顧憑,然後擦拭幹淨匕首上的血汙,跪地呈給皇帝,低聲道:“這像是您當年賜給秀章的那一把。”
秀章是顧明成的字。
他的聲音很低,除了皇帝和他們左右的人,其他人都沒有聽清。
這句話出來,皇帝也愣住了。
他接過匕首,輕輕撫過刀柄上的那行小篆。這把刀,還是當年顧明成投到他帳下的時候,他賜給他的。那時候,他問顧明成想刻個什麽字,顧明成說,就刻提攜玉龍吧。
提攜玉龍為君死。
他後來果然用生命踐行了這句承諾。
皇帝其實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想起過顧明成。因為經曆的戰事太多了,尊崇,誇耀,背叛,算計都太多了,久而久之的,那張早早就從他生命中退去的麵孔,就這麽在歲月裏慢慢地淡了,當他需要考慮,需要處置,需要應對的事越來越多,而那些事都關乎帝國之重的時候,這個曾經因為他死去的人的影子,就那麽被越來越多其他的東西給掩蓋,讓他都再也注意不到了。
幾乎是這一刻,他才恍然憶起,那個提攜玉龍為君死的小將軍,當年為了護他而死的時候,也才二十八歲。
那個時候,他似乎還流過淚,發過狠,誓要替他報仇的。
可是現在,他竟然連顧明成的相貌都有些記不起來了。
隻是看著顧憑,恍忽間好像又看見了那個總是含著淺笑,似乎對很多事都不掛心的青年。死去的人,在活著的人這裏,永遠都是那個年輕的樣子。
皇帝溫和地朝顧憑招了招手:“孩子,這把匕首真是你父親給你的?”
顧憑:“是。”
那個最開始就對顧憑滿是懷疑的騎士冷嗤一聲,開口道:“這匕首,當年是失落在戰場上。誰撿回去送給兒子,也能說是個傳家之物。”
顧憑的神色也冷淡下來,眉目之間,隱隱帶上了一種凜然不可侵犯之姿:“這把匕首,是我父親的忠仆拖著最後一口氣送至家中的。他說父親臨死之時,最後一個要求就是把這個匕首交給我,同時令我記住四個字:忠義之諾。君子這話,與我父親而言是一種羞辱。還望慎言。”
……關於他身世的一應細節,沈留給他的密函都列得清清楚楚。那個騎士是照著台本挑刺,顧憑也照著台本應答。一來一回幾輪下來,不少人都已經差不多信了,連這個騎士自己也看著像是問不下去,望著顧憑的目光隱有震動。
這時,皇帝笑歎了一聲,將顧憑招到身邊:“他這人一貫直率,孩子,你別在意。”
顧憑:“不會。”
皇帝從手指上取下一枚玉扳指,放進顧憑手裏,就像家中長輩叮囑小輩:“來,拿著這個。日後若有誰欺負你,便將這枚扳指拿出來,在他麵前晃一晃。嚇一嚇他。”
說完,他直起身,喝道:“走吧。”
“是!”
一眾騎士隨即夾緊馬肚,幾乎轉瞬間,煙塵飛起。
等塵煙散盡後,又過了好半天,山道中緩緩走來了趙長起的身影。
趙長起打量著顧憑,那眼神帶著淺笑,又好像有點驚奇:“今日竟然這麽順利嗎,一點幺蛾子都沒出?”
顧憑抬了抬眼:“趙大人很想看到幺蛾子?”
趙長起立刻道:“我可沒有這麽說。”
他看顧憑坐在一方石頭上,自己也去尋了塊山石坐下,或許是因為諸事順利,他的樣子難得有些放鬆:“我們確實把一切都給安排好了,但我就是很擔心你顧憑不按計劃來啊。萬一你見到皇帝,覺得朝堂風大浪大,畏了,怯了,犯懶了,忽然不想讓陛下看中你了,那我們能怎麽辦?想要令陛下對一個人生出好感不容易,但若想要陛下看不上一個人,那就太簡單了。”
顧憑微笑道:“趙大人多慮了。你都警告過我了,就算到時候失手,也自會有人為我周全起來。你們都有這麽萬全的計策,我怎麽會胡來。”
重點是,胡來也沒有用的時候,他就懶得費那個勁了。
趙長起望著他,緩緩收斂了唇角的笑容。
半晌,他輕聲道:“顧憑,忠心於殿下,對你沒有壞處!”
這句話,他說得極其鄭重。
作者有話要說:
前一章大修過,如果看的是第一版,一定要看一下修改後的版本,否則會接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