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早,黑夜披上蕭雲山贈送的毛皮大衣,站在土丘頂部,觀東方魚肚白。隻聽他吟唱道:
“望處雨收雲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
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
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
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孤風月,屢變星霜。
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
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
黯相望,斷鴻聲裏,立盡斜陽。”
在這個世界匆忙而又緊張的生存中,他已經慢慢忘卻自己原本的身份。隻是離去在即,忽然又多愁善感起來。記憶中的悲秋詞曲,漸漸湧上心頭,化作一股憂緒,散落在秋風裏。
“小師弟,一路保重。”清月將幾瓶藥丸,遞到黑夜手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此番回程,不是衣錦返鄉,而是為前途打拚蓄力。危險重重,怎叫人不擔心。
黑夜解下大衣,順手丟給小昕。轉身看了看一眾手下,頗有些感慨。他是眾人的主心骨,一旦離去。似乎抽離了某種氣氛,眾人麵上不顯,但心中多少有些不定。
“一彪,弓兵的訓練便由你接手,直至李應遣返。軍中訓練抓緊,若有意外戰事,以保存實力為主。”黑夜倚重這手下頭號大將。趙一彪雖然武力和智力並非首選,但其忠心無二,深得黑夜信賴。
“主公請放心,一彪必完成囑托。”趙一彪右手握拳,在左胸前狠狠一擊。這是黑夜指定的軍中禮儀,隻在昨夜商議妥當。
黑夜握拳,擊打左胸,發出“嘭”地一聲。眾人有樣學樣,統統回應軍禮。
“保重!”
“一路平安。”
“早去早回。”
山後騰起金龍,半空一個加速,落向黑夜。翅膀閃動,揚起陣陣風沙。兵士們以手掩麵,防備沙子蹦入眼中。瞧那神情,說不清是敬畏還是羨慕。
黑夜從地麵竄起,一個鷂鴿翻身,穩穩地落在菜飯的背上。捷天卻是騰起身形,一個倒翻,也落在黑夜身後。菜飯揮動翅膀,緩緩離開地麵。隻聽一聲龍吟,金色的身影便向南加速,直奔雲霄。
身後的山寨裏,眾人逐漸散去,返回各自的崗位。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驟然響起,半空飄蕩起響亮的軍號。
“小師弟,啊呼……”捷天半蹲在菜飯背上,剛開口說話,便灌進一陣冷風。他連忙趴了下來,安穩坐好,將整個身子貼到金龍的背脊上。這私人“飛機”,拉風是拉風,但乘坐的滋味確實不咋地。
高空寒流,吹在臉上,像小刀子切割。捷天連忙朝手上哈了口氣,搓了兩下,又抱緊了胸口:“小師弟,我們要返回十裏灘嗎?”捷天終於把問話完整地說了出來。
黑夜站在捷天前麵,任憑寒流撲麵。卻沒顧得上回答,他走神了。
黑夜有些害怕這種寒冷的感覺,那是一種熟悉的滋味。恍若穿越無數星球,又仿佛時光倒流。記憶中,他斷然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站在金龍的背上,俯瞰大地。
那是一年冬天,一個小男孩穿著改小的棉衣,在草屋前奔跑。臉上凍得紅撲撲的,手指已經僵麻。仔細看去,密密的都是凍瘡。
他印象中的童年,那個冬日裏留著鼻涕男孩,奔跑在那個破敗的村落。孩子走到村頭的小橋邊,小橋是兩尺寬的青石板,四五丈長。橋下的水流已經凍結,陽光照耀下,冰層晃出一片金光。
男孩不敢走過橋,他準備爬過去。膽怯地趴下來,像是返祖,變成四肢觸地的動物。他不敢朝前看,也不朝下看,那會帶來莫大的恐懼。他半閉著眼睛,將屁股對準了河對麵,倒著爬行。
但恐懼這種東西,就像是一粒種子。在心頭種下,便會生根發芽。男孩爬到橋的中央,還是睜開了眼。但那種懸空的感覺,帶來了莫大的恐懼。男孩一動不動,僵住了。
許久,黑夜才從這種奇異的感覺中掙脫出來。耳中盡是氣流呼嘯,隻覺耳膜嗡嗡作響。
那種感覺,好比此刻,站在菜飯的背上。
誰能料到,黑夜拉風造型的背後,卻有一顆脆弱的心。他第一次乘坐菜飯,那姿勢和捷天一模一樣。快速升空,便又趕緊落下。那時他曾安慰自己,生怕坐壞了菜飯。其實,卻是回避內心的恐懼。
在別人麵前,他是個頭領,是個堅毅果敢的人。但有誰知道,他竟然患有輕微的“恐高症”。在魔神山脈中營救霍克那次,他用匕首吊在懸崖上,整個人都僵住了。否則憑借體力,向上攀爬個三五十米,絕對不成問題。
幸虧清月下來及時,將他拉了上去。要是再遲些時候,肌肉完全僵硬,恐怕就要摔下懸崖了。從那以後,他就一直想擺脫這種懸空的恐懼感,但內心卻是一直排斥。
這是他致命的缺點,幸虧無人知曉。一旦被人利用,必定死無葬身之地。那日在山寨上防守,蕭雲山來襲。他從土丘頂部躍下,就想把這種恐懼的感覺驅除。但顯然,效果並不理想。若是當日蕭雲山硬要接戰,倒黴的一定是黑夜。帶蕭雲山返回山寨的過程中,黑夜雙腿發軟,竟是不敢再乘坐菜飯。
黑夜此刻站在菜飯背上,雙腳已經是輕微地顫抖著。如此寒冷,緊握的拳頭裏,卻全是汗漬。他之所以還站著,一是雙腳已經不聽指揮了,二來,他也確實想把這種虛空的恐懼感驅除。
他需要更勇敢一點,他需要戰勝恐懼。
菜飯似乎察覺到了黑夜的情緒波動,它拉平了翅膀,做了個滑翔的動作,從高空降下。接著又狠狠地扇了幾下翅膀,翅膀帶動氣流,化作向前的阻力,龐大的身形緩緩落向地麵。
剛一觸地,黑夜便不受控製地朝前栽倒。捷天嚇了一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黑夜的右腿。黑夜用左手撐住菜飯的背脊,趴了下來。
黑夜麵色蒼白,難以遏製的嘔吐感奔襲而來。他強自鎮定住心神,努力把不適應的感覺驅出腦海。
“小師弟,怎麽了?”捷天從菜飯背上跳了下來,轉到黑夜身前,探頭觀望。黑夜使勁甩了甩腦袋,撐著菜飯的背脊,慢慢地坐了起來。
“沒事,可能最近心力憔悴。”黑夜撒了個慌,恐高的事情,說出去也忒丟人了。但是這一恐懼必須要客服,他得想個辦法。
“捷天,你可曾帶著繩索?”黑夜從菜飯背上翻下來,雙腿一軟,差點跌倒在地。
捷天連忙撈住黑夜胳膊,見到黑夜站穩後,好奇地說道:“你要繩子幹什麽?”
黑夜不好意思暴露自己的恐懼,硬是找了個歪理由:“我們以後可能會碰上空中作戰,我對此不太熟悉。我摸索出個法子,用繩子拴在腰間,吊在菜飯身下,盡量熟悉騰空的感覺。”
捷天倒沒有太多疑心,一聽說要玩個新花樣,倒是來了精神。
繩子這種東西,盜竊居家旅行必備。捷天連忙取下背上的包裹,露出一卷食指粗細的麻繩來。
捷天動手,將繩子一頭係在菜飯的爪子上,拉出四五米長度,另一端係住自己腰身。隻聽他興奮道:“小師弟,這個主意真好。我先來玩玩,等下再輪到你。”
好吧,這家夥索性把這事情當做一種遊戲了。黑夜歎了口氣,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麻的雙腿。重新爬上菜飯的背脊,雙手揪住龍鱗,吩咐菜飯起飛。
菜飯騰空而起,繩索漸漸繃直。翅膀用力一扇,便迅速拔高。捷天被吊在身下,晃來晃去。這家夥,倒是一點都不恐懼。一手抓著繩子,竟然還玩起了翻滾。
黑夜起了惡作劇的心思,偷偷地對菜飯囑咐了一番。隻見菜飯迅速竄高,爬升了五六百米。
嘿嘿,“跳樓機”開始工作。
黑夜用力抓住龍鱗,暗中指揮菜飯,開始對付捷天。
隻見空中的菜飯突然收攏的翅膀,一頭栽下。
“啊!”下方的捷天沒想到,失重感竟然來得如此劇烈。抓住的繩索完全不受力,軟綿綿的。整個身子自由落體,朝下方墜落。
菜飯猛然一揮翅膀,又朝地麵加速。
捷天猛然覺得腰間拽緊了,又以快了一倍的速度朝下方跌落。
“啊,啊,啊……”捷天快要發瘋了。
黑夜整人的遊戲,實在過於刺激。
捷天不斷地揮舞雙手,像個落水者,要溺斃的感覺。
好不容易找到一點平衡感,菜飯突然又向上拔升,隨後又一次落下。
“救、救、救命啊……”捷天崩潰了。
黑夜哪裏管得了他,他自己爬在菜飯背脊上,已經僵住不能動了。手心背上都是汗水,被冷風一吹,冰涼的感覺直透心底。
菜飯降到地麵接近十米的時候,突然止住,向前加速。吊在下方的捷天,就覺得腳下擦著植物掠過,緊張得連吼叫都忘記了。
“停,快停。”黑夜連忙吩咐菜飯。不要說捷天,連他這個刺激遊戲的作俑者,也完全承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