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茱萸心(1)
爸爸的高度
“你爸爸有多高?”一個胖男孩向另外一個瘦男孩發出了這樣的疑問。
“我爸爸啊?可高了,有那麽高!”瘦男孩一麵說,一麵踮腳揚手比劃。
“不會吧?你爸爸真有那麽高?那不是和我爸爸差不多?不過,我想我爸爸還是要高一點,他有那麽高!”胖男孩一麵說,一麵指著教室背後的白牆上的線條說道。
“那也還是沒有我爸爸高,我爸爸站起來的話,一定有那條線那麽高!”瘦男孩緊挨著胖男孩,信誓旦旦地指著先前胖男孩所指的那條黑線上的另一條線說道。
“你說的是站起來啊?我先前說的都是坐著呢。要是真站起來的話,大概是那麽高!”胖男孩站在講台中央,以自己作為身高的標準參照物。
瘦男孩尋思片刻後,咚咚地跑到胖男孩麵前,努力地踮起腳尖說道“我爸爸有那麽高!你抬頭看我,看到沒?就是那麽高!”
胖男孩顯然不服氣,也踮起了腳尖激動地說:“那你看我,看我!我爸爸有那麽高!”
瘦男孩決定胖男孩是在學自己,於是馬上把手伸起來:“看,我爸爸到我拇指指尖那麽高!”
胖男孩也舉起了左手,驕傲地說:“你也看,我爸爸到我的中指指尖那麽高!”
“你怎麽老學我?你得用另外一種方式來說。”瘦男孩有點生氣。
為了讓比賽能夠繼續,胖男孩做了讓步,他放下手臂,踩在教室裏的凳子上說:“現在行了吧?我爸爸有我現在那麽高!你爸爸有嗎?”
“哼,你看我,看我,我爸爸也有我現在那麽高!”瘦男孩踩著凳子,踏上了課桌。
“我的爸爸伸起手來就能夠到那盞風扇,每次家裏的風扇出問題了,都是他這麽來修理的。”胖男孩自豪地說。
“我的爸爸一般不修風扇。我們家天花板上的塵灰,每次都是我爸爸伸起手來用抹布擦掉的。”瘦男孩指著電扇上的天花板辯解著。
“你爸爸真有那麽高的話,那你為什麽那麽矮?那麽瘦?”胖男孩終於更改話題,開始向瘦男孩發難。
“你的爸爸也很高啊,要是你爸爸真有那麽高的話,你為什麽那麽胖那麽矮?”瘦男孩不甘示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我之所以那麽矮是因為我還沒有完全長大,要是我長大了,一定比你高多了!”胖男孩拍拍瘦男孩的肩膀。
“我也一樣啊,我也沒長大。要是我長大了,一定比你高那麽多!因為我爸爸就很高。”瘦男孩,一麵說,一麵將自己的拇指和中指伸出來用力分開。
“你敢把你的爸爸叫來嗎?”
“那麽你敢把你的爸爸叫來嗎?”
兩個男孩最終達成協議,明日中午,準時將自己的爸爸帶到教室裏來,好好比個高低。
結果,很多天後,兩個人都再沒提過此事。他們似乎彼此知道,胖男孩的爸爸是位泥瓦匠,瘦男孩的爸爸是位拖地工。
但在他們各自心裏,胖男孩的爸爸的高度絕不僅僅是舉著一塊磚頭那麽高,而瘦男孩的爸爸也絕不低於舉起拖把的高度。
爺爺的病曆本
那是一疊厚厚的病曆本,它曾屬於我的爺爺。我曾在無數個清晨看他推門走向街頭,獨自去一家中藥鋪看病取藥。
藥鋪離家的距離不遠,偶爾我會從溫熱的被子裏跳將出來,歡喜異常地跟在他的身後。那時,藥鋪是我常去的遊樂場。不過礙於爺爺在旁管束,我總是表現得過分拘謹。可隻要前麵排隊的人逐次取藥散去,爺爺從兜裏取出病曆本,我便知道,我的時刻就要開始。
抓藥的大夫是個和顏悅色的老頭。我經常趁他忙亂時跑進藥堂,翻弄那些風幹的龜殼,蜈蚣和不知名的冬蟲夏草。記得有一次太過調皮,硬將底層的一條響尾蛇從中折成了兩段。
爺爺氣壞了,一麵咳嗽著從內廳裏走出來,一麵四處尋找順手的皮鞭。後來,是這位和藹的老頭救了我,他說蛇如果入藥的話,總是要被折斷的。
我經常用偷來的糖果換取老頭肚裏的故事。他像一部永無止盡的童話書,裏麵寫滿了各種不同的故事。隻要我逗他高興,他就會隨性抽取一頁,眉眼生動地朗誦起來。最要緊的是,他不講那些落俗的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抑或灰姑娘和玻璃鞋,他的故事聽起來很是真實,卻又讓人倍覺離奇。
年歲逐增,我漸然明白了病曆的作用,閑來也會去翻看爺爺手中的本子。不過,大都不太清楚,總是反反複複地要向抓藥的老頭問上許多遍。後來,我陸續見到了其他大夫所開的藥方,終於有了這麽一個結論:所有醫生的字都是有故弄玄虛的嫌疑的,不讓別人看懂。
當我明白了生與死的對立時,忽然也就清楚了病的可怕。我開始關心我的爺爺,關心他的身體,迫切地想要了解他的病情。於是,我又再次翻閱他的病曆本。
病曆本的藥方從簡至繁,字數由少達多。不知為何,我時常看得驚心動魄。似乎,那些蒼白的字就是一雙雙用力的手,將我的爺爺一把一把地從死亡的戰線上拉回來。他需要的手越少,則代表他的安全係數越高,同理,他需要的手越多,則意味著他的生之艱難。
我記得爺爺後來的藥方裏時常有一些奇怪的蟲子,我也曾幫找過幾味稀奇古怪的藥引。我一直是樂意的,這令我覺得自己似乎有了些許用處,可以為至親的生命注入微薄的氣力。
我的努力到底沒能留住爺爺的音容。有很多天他都不曾去藥鋪裏看病了,每天就愣愣地躺在床頭,說極少的話,喝很多的藥,發很長時間的呆。
母親總是將我推至他的床前。事實上,也隻有我的到來,才能使他將飄渺的眼神從窗外的白雪中抽離回來。他從抽屜裏摸索出幾本病曆,一頁頁地教我認字,耐心且和善。我當時並沒有將他與死亡聯係在一起。我想,他最終是要好起來的。
終於在一個雨雪飄零的清晨,我聽到了父親的悲咽。我從夢中醒來,奔至爺爺床前,卻再也看不到他那遊離的眼神。
很多年後,我的悲傷如雲霧般層層散去,我又如當年一般翻開了他的病曆本。空白的紙頁裏,見到了這麽一句陌生的話:“我已經康複了。”康複的下邊,劃上了一條粗重的橫線。
這是他最想教我認的兩個字。
家書
我有一個民工朋友,早年很喜歡動筆寫寫小文。後來因生活所迫,又無奈於久久不能上稿,不得不將這唯一的愛好塵封擱置,加入南下打工的行列。
在我印象中,他是個極為戀家之人。他的父母均屬典型的舊時中國貧苦百姓,一生的光陰,都是在圍繞著山中的那幾畝貧瘠的薄地打轉。
南下之後,他時常給家裏寫信。與文友閑聊時,我曾提過此事,他們無不詫異地問我,現在科技這麽發達,為何不直接打電話呢?我說,要真能打電話,我就不會用貧困來形容他的父母了。因為,我在此生的印記中,貧困並不是樸實的代名詞,而是一種病態,一種可讓人意誌崩潰的魔鬼。
村中沒有郵局,更不曾有郵遞員,那逶迤的山路,是青綠色的自行車無法碾過的。因此,信件無法直接投遞到他的家中。他的父母,彷佛已經形成了這樣一種習慣。每月上鎮趕集之時,第一站,總是去鎮上的收發室看看。
他的父母並不識字。於是,隻能找來先生,懇求半天,念上一遍。而後,花上一隻雞或是幾十枚鴨蛋的碎錢,將自己的本意口述給先生聽,由先生執筆寫好,郵遞回去。
這樣一個簡單的場景,將我感動了很多年。我幾乎可以看到,那莽莽的山路上,他的父母,為了一聽他信中的內容,為了得知他在外平安與否,不息踏平幾十裏的坎坷,還外付一筆小錢。
後來,我給他提議,在年前回家時努力教他的父母識字,這樣一來,他的父母不但可省去一筆額外的開支,還可不必虧欠先生那似乎莫大的人情。
他的父母很是努力,學習那些最常見的字,理解最簡單的意思。當然,他也很有心,教完後,便將那些父母已認識的字謄抄在一個發黃的本子上,再次南下,便用這些本子上的字來給父母寫信。
他在信中說,父親隻需找一張紙將背後的地址移抄到信封上便可。至於回信,隻需將問題標注,回答是與否就行。譬如,他開篇所問的“爹,娘,你們身體可好?”他的父親就隻需在這個問題下麵劃上短線,寫個1,而後,在回信中寫下1,以及一個簡單的“好”字。
這樣一來,他的父親就得將他的來信連同自己的回信一同給他郵寄回去。可當他打開父親的回信時,記得掉出淚來。父親用禿頭的鉛筆歪歪曲曲地將他信中的問題抄了一遍,然後像做問答題一般地一一回複。
他懂得父親有多麽辛苦,這些簡單的字,對於年過半生的他來說,不知要在草紙上演練多少遍,才肯安心落筆,移在這張潔白的稿紙上。
年前歸家,他疑惑不解地問母親,父親為何不把我的信一同郵來呢?那樣抄著,多辛苦啊!殊不知,在一旁剝豆的母親的一席漫不經心的話,竟讓他流/book/2227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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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兄弟
母親說我另外還有一個兄弟,在我三歲那年走丟了。我起初不信,以為母親是要哄騙於我,後來,漸然相信了。因為我親眼見到我的父親發了瘋似地找了整整五年,杳無音信。第六年,興許是怕我孤單,母親又生了一個弟弟。
於是,我與我的弟弟就這麽陰差陽錯地差了整整六歲,一條無法逾越的代溝。我以為,我和他定會生出許多事端。至少,是要有些激烈的爭吵的。可在我印象中,似乎一直都不曾有過這樣的事件。我們各自按照自己的軌跡慢慢成長,相安無事。
我與他都把那個丟失的兄弟給忘了。對於我來說,那是二弟,於他,便是二哥。我們這麽波瀾不驚地過了許多年,很少提起這件事。偶然,會有長嘴或是熱心的街坊說,在某某處見到一位男孩,長得與我非常相像。每每這樣的話傳到母親耳朵裏,母親就再也坐立不住了。
這些年過去了,母親依舊沒能找到那個傳聞與我長得異常相似的弟弟。而我,彷佛也沒有那樣迫切的想要去追尋的熱情。我不知道為何,我也曾問過我的弟弟,他不語。
就這樣,我們冷漠了很多年。直到今日,才恍然想起,在我們的生命裏,原來還有著另外一位兄弟。
前不久有人告訴母親,在板橋的菜場上見到一位男人,衣衫襤褸,過得甚是窮困,但有一點奇怪的是,長得和我頗為相像。母親聽得熱淚漣漣。這些年的艱難和困苦都不曾讓她落過淚,惟獨這件事例外了。
母親深夜與我暢談,說要去尋訪二弟。我沉默了許久,不知如何作答。幾十年就這麽過去了,我從孩童長成少年,從少年到青年,時光不知變遷了多少次,不知將小院裏的春花吹開了多少次,可始終不能讓母親忘懷這個刻骨的傷疤。
我相信,倘若真找到二弟,他也一定成了家。到那時,我們所麵臨的,就不僅僅是二弟一人。很可能,是三個,五個,甚至更多的人。因為他走丟那年,僅隻有兩歲。兩歲的孩子若能長大成人,勢必是有人監護的。那麽,就是說他必然也有著自己的養父母。
真到那時,我們要用怎樣的方式來和他的養父母訴說?或者,是向二弟本人訴說?我實在找不到一個既能讓他知道真相,又不打擾他生活的方式。倘若我們家境富裕,尚還能幫補一二,可照目前的狀況來看,即便要答謝二弟養父母的恩德,也唯恐心有餘而力不足。
母親最後聽取了我的意見,打消了尋訪了念頭。我分明看到,渾濁的淚花在她的眼睛裏打轉。我明白,我又一次傷了母親。這個與我素未謀麵的弟弟,即便從未讓母親好好地疼愛過,可依舊是牽在母親心頭的一塊肉。
我想,這樣的事,是該我去做的。母親經受不了這樣的波動。不論那男孩是與不是,都會給母親造成莫大的傷害。我寧願,就這麽一直對她冷漠。而後,獨自悄然尋訪,想方設法求證,不露痕跡地與他交往,做個知心朋友。在日漸相熟的時刻裏,輕輕地問上一句在心間壓抑了多年的話:“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可我的兄弟啊,你此刻,身在何方?
比你跑得快
我的外祖父生於上世紀二十年代。他所經曆的悲苦與戰亂是我輩無法想象出來的。外祖母過逝後,他便時常跟我念叨這麽一個久遠的故事。
那時,外祖母是個年輕純善的鄉下姑娘,紮著動人的麻花辮,穿一件惹眼的紅棉襖。我的祖父與她相識不久後,抗日戰爭便爆發了。頓時,全國一片動蕩。
家居鄉村,山路顛簸。為了打滿一缸清水,時常要來回走上幾裏的山路。我的外祖父就是在這條山路上與我的外祖母相識的。那時,年少氣盛,我的外祖母不服自己生是女兒身,硬是要和我的外祖父一比高下。於是,他倆時常在流光漫漫的山路上挑著兩擔水比賽,看誰先到達指定的目的地。
印象中,我的外祖母從不曾贏過。不管是小雨濛濛還是黃沙滾滾,我的外祖父總會拚盡全力,肩挑著那根寬長的扁擔,手把著兩旁的鐵鏈,奮不顧身地往前狂奔。外祖母極不甘心地跟在他的身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試圖超過正一路飛馳而去的外祖父。
我想,那時我的外祖母便是喜歡上外祖父了。我曾問過這樣的問題:外祖母曾在逶迤的山路上悄悄地等過你嗎?外祖父搖搖頭。而後一臉自豪地說,每次都是我見到她在路的那頭,慌忙提上桶子,挑上扁擔,順路狂追過去的。
話畢,我笑笑,暗責我的外祖父太過木訥。想想,這樣湊巧的情節,於當今社會,除了電影之外,在現實生活中,怎麽可能碰到?
我似乎能想象出,我的外祖母身著大紅棉襖,紮著麻花辮,悠然地在山路上踟躕著,等我的外祖父出門遙望到她的身影後,恍然有了少女的矜持,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而後,我的外祖父順路狂奔,直追而去。最後,在青山霧繚的春野之外,兩兩相望,互道一聲,嘿,真巧!原來你也在這裏。
歸來的路途上,他們各自心照不宣。外祖母抬手隨便指向不遠處的一棵無名小樹,僅屬於他們二人的戰爭便開始了。外祖父依舊拚盡全力,趕在外祖母的前麵。不到片刻,便站在樹下,轉過後背,對著正在山路上艱難行進的外祖母哈哈大笑,露出一排微微發黃的牙齒。
輸贏已定之後,我的外祖母便再不去強求了。心安理得地將水桶擱下,躺在路旁的草埂上歇息。遠遠地看著我的外祖父站在樹下,一言不發地等待著她。
戰亂很快波及到了他們所在的鄉村。貧窮,疾病,惶恐,不安,所有的所有,接踵而至。一個清幽的雨夜,外祖母的父親病了,外祖母站在村口,撕心裂肺地喊著外祖父的名字。外祖父從黑暗的路途中奔來,盡管重重地摔了幾次,還是沒能減緩他的速度。他像是在和外祖母賽跑,幸福地向前,於流光漫漫的山道上。
那夜,外祖父的急切,冷汗,凝滿雙手的血水,都無法留住外曾祖父的性命。
沒過多久,我的外祖父毅然從軍,加入了這場轟轟烈烈的戰爭。臨行前,他第一次拉住外祖母的手問,你知道我為何要跑到你前麵嗎?——因為隻有這樣,要強任性的你才肯心甘情願地放下水桶稍作休息。此話一出,熱淚片刻濡濕了外祖母的雙眼。
外祖父走後的那些年,有許多男人陸續登門求親,都遭到我的外祖母一口回絕。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外祖父回來。
許多年後,我以啼哭吵鬧的姿態來到這個人世,經曆了懵懂的初戀和刻苦銘心的愛情。當我再回憶起這個久遠的故事時,恍然察覺歲月已去。
那些無畏歲月與時代變遷,一直努力跑在你前麵,並甘心用汗水為你換取片刻安定之人,其實,才是最愛你的人。
路過媽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