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惠王(下)

宋衝素來是個溫和的性子,即便是麵對死敵,也依舊滿臉微笑,“這是卑職職責所在,還請相國大人見諒。”

左昱孤傲半世,從來都是高高在上,自從趙宏事發,他才算是嚐到了人間冷暖,此刻盡管宋衝微笑相對,但他卻仍感到宋衝眼裏的寒意——隻怕這一進宮,便再無出來之日了。

那高瘦的客棧老板便作出一個請的姿式,“相國大人,請吧!”

左昱緊抿唇角,一言不發地走出客棧大門。

……

乾坤宮。

蘇玉妍奉詔覲見。

梁惠君端坐在鳳榻上,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笑容雖淺,卻是發自內心,“這一次,還多虧了許太夫人。”

“是啊,想不到許太夫人當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蘇玉妍也笑道,“要不是趙容提醒,隻怕我們都想不到她上頭去。”

梁惠君卻道,“趙容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哪裏會想到那上頭去?原是你的話提醒了我。”

正說著,趙宥緩步進來。

蘇玉妍忙站起身來,躬身行禮,“臣妾見過聖上。”

“舅母免禮,快快請起。”趙宥忙上前一步,伸手虛扶了一把,“快請坐吧!”

蘇玉妍遂站起身來,等趙宥坐下,這才依舊在梁惠君下首坐了。

趙宥道,“此次追查下毒之事,舅父功不可沒,等此事了了,朕再論功行賞。”

蘇玉妍忙代沈珂謝恩,抬眸看見趙宥短短數十日就恢複紅潤的麵色,心裏暗自感歎許太夫人手段高明,正思忖間,又聽趙宥說道,“如今人證物證俱全,隻等諫臣們把材料收集周全。便該處置惠王了。”說到這裏,他微微一頓,又道,“朕做夢都想不到,他竟會做出這種事來,真是讓人寒心呐!”

對於這樣的感歎,蘇玉妍自不好答話,隻能微微頷首。

梁惠君卻歎道,“是啊,真是人心難測呀!”

蘇玉妍遂問起趙宥身體恢複的情況。得知進展十分順利,不免深感欣慰。

正說著,忽見趙宥身邊的文公公進來,躬身走到趙宥身邊。俯耳低語了幾句。

趙宥便道,“……也罷,橫豎是最後一麵,朕就見見他。”

文公公就低聲問道,“那……什麽時候見?”

“就現在吧!”趙宥眼神微沉,“且看他還有什麽話跟朕說。”

那文公公就退了到門外。疾步而去。

趙宥這才向梁惠君和蘇玉妍道,“趙宏他,想與朕見一麵,你們……也隨朕一起去吧!”說罷。從容起身,往門外走去。

想著這也許是最後一麵,蘇玉妍自然沒有推辭,當即與梁惠君一同站起身來,跟在趙宥身後前往冷宮。

此時正值午時,陽光燦爛,溫暖的光線透過初春已然發芽的枝葉投到眾人身上,映出斑駁的光影。讓人錯眼間竟有一種淡淡的恍然。

蘇玉妍跟在梁惠君身後。微微抬眸,心裏感概萬千——不過數十日,事情就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數十日前。她與梁惠君還在為趙宥的病情而深感憂慮,數十日後,趙宥卻化險為夷,罪魁禍首趙宏浮出水麵,與宋青梅一並被囚入冷宮等待發落。所謂世事無常,說的隻怕就是這事了。

及至到了冷宮,就見外頭重重哨崗,戒備森嚴,身著戎裝的禦林軍士兵個個麵色冷峻,看到皇帝親臨,這才齊齊單膝跪地,口稱,“參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趙宥威嚴地揮了揮了手,道,“起來吧!”

眾將士又齊刷刷地站起身來。

趙宥麵色微沉,朝那寂靜的宮門掃了一眼,這才緩步邁入。

梁惠君緊隨其後,麵無表情,看不出喜怒。

蘇玉妍在跨入宮門時微微一滯,旋即跟上梁惠君的腳步。

文公公走在最後,手執拂塵,麵色平靜。

一時入了宮門,就聽裏頭有兵士高亢的聲音響起,“聖上駕到!”

便聽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接著傳來趙宏與宋青梅的聲音,“罪臣趙宏(宋氏)參見聖上!”

蘇玉妍走到趙宥身後時,透過趙宥與梁惠君中間的縫隙,正好看到宋青梅的與趙宏的側麵。短短數日不見,宋青梅仿佛變了個人似的,之前倒也算得上是珠圓玉潤的,但現在卻整整瘦了兩圈,整個下頜變得尖細,兩隻眼睛也顯得空洞無神,兩頰的肌肉也不見了,再加上她蒼白的麵色和略顯淩亂的鬂發,與之前的她簡直判若兩人,要不是因為知道眼前的人確確實實就是宋青梅,蘇玉妍都不敢相認了。

至於趙宏,蘇玉妍之前也曾與之有過兩麵之緣。她清楚地記得,那時身為惠王的趙宏,是何等的意氣風發,是何等的威風凜凜,又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可眼下這個身著普通居家常服,發束玉冠的青年男子,神情卻是那樣的落寞和冷峻,全然看不到半點從前的影子。他的臉色,同樣蒼白,與妻子宋青梅唯一的不同之處,就是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略顯淡漠,但不見空洞,隱隱還可見一絲不忿。

這時候還帶著不忿,難道他還有什麽企圖不成?蘇玉妍心裏微驚,眼角的餘光掃過宮門處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的禦林軍,心下稍安。便有什麽異動,有這許多士兵在這裏,應該不會出事。

就見趙宥眸光微沉,朝跪拜在地下的趙宏夫婦淡淡掃了一眼,這才微微揮了揮手,“起來吧!”

趙宏微微垂下眼瞼,應聲站起,回頭看見妻子掙紮著幾乎站不起來,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梁惠君與宋青梅妯娌一場,平日裏也都和睦相處,彼此之間也沒有發生過什麽罅隙,要不是因為這件事,外人都道她們是親如姊妹的妯娌。她素來心軟,想著將來治罪,趙宏夫婦必逃不過一死,遂向趙宥道,“聖上,坐下說話吧!”

趙宥朝那搖搖欲墜的宋青梅看了一眼,遂明白了妻子的心思,當下便朝身後的文公公道,“賜座吧!”

文公公忙親手端了兩張錦杌讓趙宏夫婦坐下說話。

趙宥在上首坐下,這才徐徐開口,“聽說你要見我?”

趙宏微微抬眸,沉聲說道,“是,微臣想在臨死之前見聖上最後一麵。”

“可有話要說?”趙宥盯著趙宏那蒼白的臉龐,略顯不耐。

這時,宋青梅輕輕扯了扯趙宏的衣袖。

這個小動作,沒有逃過蘇玉妍的眼睛。她朝趙宏那冷峻的麵龐看了一眼,心裏頓生不安。

趙宏卻不理會妻子,兀自對著趙宥,一字一句地說道,“是的,微臣是有話要說。”

“有什麽話,就請說吧!”趙宥眸光微沉。

“微臣這話,隻想說給聖上一個人聽。”趙宏眼神閃了閃,隨即垂下眼瞼。

“哦?”趙宥不禁冷笑一聲,說著朝文公公道,“你們且退到宮門處”。待文公公領著室內的幾個禦林軍出去,這才向趙宏說道,“這裏沒有外人,你但說無妨。”

“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趙宏抬眸看了看房門處隱隱綽綽的禦林軍的身影,這才慢慢說道,“如今,我深知我命將不久矣,所以,有幾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趙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有什麽金玉良言,盡管直說。”

趙宏把眸光轉向趙宥,忽微微一笑,“大哥,你我兄弟一場,我想在臨死之前提個要求。”

“什麽要求?”趙宥麵無表情。

“能不能……給我和宋氏留個全屍?”趙宏低聲道。

此言一出,屋裏眾人頓時呼吸一滯,刹時可聞落針之聲。

按慣例,毒殺皇帝是死罪,不是淩遲處死,便是誅滅九族,一般來說,是不會給罪犯留下全屍的。趙宏這個請求,有點出格。不過,他與趙宥是親兄弟,是皇親貴胄,提這個要求,卻又在情理之中。

蘇玉妍抬起頭來,清楚地看見趙宥的臉色瞬間變了又變,好半晌才緩緩說道,“依你。”

“如此,那我就先多謝大哥了。”趙宏頓時麵露微笑,仿佛了卻了一樁心願,“君無戲言,想必大哥會履行諾言。”說罷輕輕的拉起宋青梅的纖纖素手,慢慢撫過,又舉到嘴邊輕輕吻了吻,這才放了下來,又轉向梁惠君,“大嫂,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梁惠君眼神微閃,“有什麽話隻管直說吧!”

“我的妾室裏,有一個已經有了身孕,還請大嫂能留孩子一命,親自為他覓個乳母,讓他隱姓埋名過一輩子。”趙宏說著,眼裏竟隱隱現出淚光。

這個請求,無疑是僭越了一個死囚的本分。梁惠君頓時心生猶豫,轉頭看了看趙宥冷漠的麵色,終低聲歎道,“你且放心吧,我會派人看著,讓孩子平安出生。”

“如此,趙宏就多謝大哥大嫂的活命之恩了。”趙宏說著,忽撲通一聲跪倒地在,又伸手拉過一旁的宋青梅,讓她也一起跪謝。

“早知如此,又和當初!”蘇玉妍看著眼前這一幕,隻覺鼻頭有些發酸,不禁心生感概。

她心中念頭才一閃過,就見趙宏閃電般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在她尚未看清之前,他已經從袖裏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嗖地一聲刺向趙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