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圍獵

吳憂感到嘴裏直發苦,因為當他跑到預定的集結地點的時候,發現有兩個人沒到。又過了一會兒,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兩個人伏在馬背上遠遠跑來,烏厲怕是敵人的詭計,一直戒備著沒有迎上去,直到看清楚了兩人的麵目才喊出聲來“老張!小趙!”

秦書將烏厲一拉,阻止了他上前察看,沉聲喝道:“所有人散開,人馬都站在上風頭。”他將馬牽到上風口,取出攜帶的水壺,在裏邊加了些藥粉,然後將藥水倒在自己的蒙麵巾上,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接近兩人。

秦書剛接近老張,老張和小趙的馬同時悲嘶一聲倒下了,同時馬鞍處射出幾道眼睛幾乎看不見的烏光,幸虧秦書早有準備,他怕暗器有毒,不敢用手直接接,一甩戰袍,用上了柔勁,將射向他這邊的暗器盡數收到袍子裏。

秦書又仔細檢查兩人,看到兩人確實已經沒有什麽異樣了之後,才揮手叫過來兩個士兵將兩人的衣服剝個精光,一把火給燒掉,讓士兵用清水給兩人擦身,這才回頭走到招呼吳憂、烏厲兩人身邊。

秦書臉色很不好看,對吳憂道:“公子,咱們遇上棘手的對手了,他們在老張和小趙身上帶著一種叫百步散的毒藥,人畜碰上之後百步之內都如平常一般,百步之外就會毒發。”

烏厲道:“這麽說老張和小趙是中了毒?”

秦書道:“不是,他們兩個身上雖然都被下了這種毒藥,但是他們本身並非中毒,他們兩個的眼睛都被刺瞎,手筋腳筋也都被挑斷了,傷口又都被人用過藥,短期內都不會愈合,而且……恐怕這輩子手腳都得殘廢了。”

烏厲恨得咬牙切齒,他拔出長刀,淩空劈刺,虎虎生風,卻沒有對手讓他砍刺,恨恨道:“王八蛋,隻會用陰謀詭計算什麽好漢!別讓我抓住……”

吳憂臉色也陰沉下來,道:“現在咱們不但失去了四個戰士、四匹馬,增加了兩個需要照顧的重傷員,以後的路更難走了。”

秦書展開袍子,察看裏邊的暗器。那是幾蓬極細的牛毛針,都是用裝在馬身上的裝了機簧的針筒彈射出來的,針身都藍瑩瑩的,顯然在毒藥中浸泡過。

“卑鄙鼠輩!”烏厲罵道。

“殺手的藝術隻看結果,並沒有高下之分。”秦書顯得異常冷靜。

忽然小趙大聲慘嚎起來,接著在地上打起了滾兒,幾個士兵合力都按不住他。秦書忙跑過去讓士兵們退下,迅速封了小趙幾處穴道,但是小趙很快臉色青黑,口鼻都滲出血來。秦書見狀道聲:“不好!”忙解開他的穴道。

吳憂也已經快步過來,見秦書一臉沉思的神氣,小趙則又開始慘呼打滾,吳憂問道:“他怎麽了?”

秦書從懷裏掏出一包藥粉,飛快地倒到小趙嘴裏,又過了一會兒,小趙終於安靜下來。倒在地上好像睡了過去。

吳憂發現秦書清秀的白臉第一次因為憤怒泛起了紅色,秦書道:“這些人簡直不是人!剛才我沒有發現,他們在小趙身上下了七絕針,這種針細如毫發,隨著人的氣血運行,刺激穴道,隻要人清醒,就會感到渾身上下就像同時被千萬隻螞蟻同時啃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是極為陰毒的一種逼供手段。隻要這針一日不從他體內取出,他就一日生活在地獄裏,可惜我們沒有大塊的磁石,否則隻要探明了針的運行方位可以將它吸出來,他的痛苦也就解除了。”

烏厲道:“你剛才給他吃的什麽?我看效果還不錯。”

秦書道:“是一種麻醉止痛藥,這種藥效果雖好,卻不能指望,因為連續使用這種藥的話會使得鎮痛效力越來越差,而且會上癮,這種藥現在我手裏也不多了。最多還能用兩次。”

這時候老張也開始慘叫起來,連連以頭搶地,血流滿麵,慘呼道:“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殺了我!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後邊就是各種靈州方言組成的粗俗罵人詞匯。秦書望向吳憂,吳憂無奈地點點頭,秦書又給老張喂了止痛藥粉。

吳憂、烏厲、秦書還有剩下的四個士兵站成了一圈。他們並不畏懼死亡,但是敵人手段的殘酷和陰毒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預料,他們所麵對的不是正統的軍人,而是無所不用其極的變態殺手。在這大草原上他們是完全的陌生人,不知道還有艱難險阻在等著他們。要埋身於這漠漠荒原的恐懼攫住了他們的心靈,似乎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反複地呼喊著“回不了家了,回不了家了——”

吳憂知道這時候自己決不能慌,不然的話這兵也沒法帶了,道:“你們怕麽?”

一個士兵道:“公子,正麵交鋒,血染沙場,咱們倒是不怕,但是這種看不見敵人的打法真的讓人受不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死去,這種滋味實在太折磨人。”

烏厲瞋目厲聲道:“怎麽打仗不是打!敵人強大就不打了?就投降?就逃跑?虧你們還是靈州的軍人!咱們既然是靈州的精英,就該有個精英的樣子,畏首畏尾還不如回家去抱孩子!咱們的職責就是保護公子,死個人你就怕了?軍人就是要堅決執行命令。”

吳憂搖搖頭道:“好了,烏大哥,你著急我明白,但是現在不是發火兒的時候。我們看看現在的情況再說吧。首先,這些雲州軍打扮的殺手人數不會太多,但是不管是潛伏追蹤還是暗殺顯然都比咱們內行得多,他們對於草原的熟悉程度也大大超過了我們,可以說不管是打是逃我們都不占優勢,敵人並不是針對我一個人,他們的目標是我們全體,不把我們趕盡殺絕誓不罷休,所以即使現在咱們各奔東西,最終也免不了被各個擊破,所以當此危急時刻,不管怕不怕,咱們都要抱成一團,這樣咱們還有一線機會,因為沒有任何人會來幫助我們了,我們隻有靠自己。然後我們就要考慮一下,這些殺手為什麽要和我們過不去,我相信隻要找出了原因,解決起問題來也可以有個頭緒。大家各自說說自己的看法吧,現在大家在同一條船上,沒有什麽上下級了,你們也不用有什麽顧慮。”

一個長得憨頭憨腦的士兵道:“吳公子,俺想說句話。其實這話俺早就想說了,以前是不敢說,可要是再不說俺估摸著也就沒機會了,這事兒要是鬧不明白,俺就是死了也糊裏糊塗,你說是不?俺是個粗人,俺就鬧不明白,你說咱們在靈州待得好好的,幹嗎非跑來雲州這地方呢?隊長跟俺們說,咱們是奉了郡主娘娘的旨意,來雲州打下一個根據地,和郡主南北呼應,把張靜齋那個大奸臣給殺掉。可是咱們從來到了雲州,一會兒爬山,一會兒進城,一會兒跑去那些草原人那兒跟人家拉關係,非拿熱臉子貼人家的冷屁股,反正沒有一點兒消停時候,這一逛蕩就是好幾個月過去啦,到底幹成了啥事俺是沒看見,就知道咱們到現在在雲州還是倆眼摸黑,啥也沒落著,靈州帶出來的錢也快花光了,現在又不知道得罪了哪個瘟神,非得追殺咱們,你說說咱這都圖什麽?真要像隊長他們說的,郡主她咋就不派人來接應咱們呢?別的不敢說,有個千兒八百人咱們還用受他們的氣?可是就憑咱們這幾個人,人生地不熟的,啥年月才能拉起隊伍來哪?”

吳憂不由得仔細打量這個長相平平的士兵,看不出來他憨頭憨腦的外表下居然隱藏著這麽厲害的詞鋒,難得的是他跟吳憂對視的時候,目光平靜清澈,讓吳憂都有些拿不定注意這個士兵是真的大智若愚還是隻是誤打誤撞抱怨一通。

看著這剩下的四個士兵,再看看烏厲、秦書兩人,吳憂心中的某一根弦像是被什麽撥動了一下,模模糊糊似乎想起了什麽重要的東西,卻怎麽也把握不住,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讓吳憂有些眩暈。

“你叫什麽名字?”吳憂壓抑住心中洶湧的煩惡和不適,盡量將語氣放得平和,盡管如此,他的眉毛還是皺了起來。

“公子不要和他一般見識。”烏厲插話道。這個士兵屬於他的小隊,此刻看到吳憂的表情,他以為吳憂對這個不知上下的手下動了怒氣。

“俺大哥叫劉大憨,俺就叫劉二憨,一般大夥兒都叫俺二杆子。”憨頭憨腦的士兵絲毫不領情,也沒注意吳憂的臉色,見吳憂問他,就自顧自說了。靈州土話,“二憨、二杆子”差不多就是傻子、愣子的意思,這個劉二憨憨頭憨腦,還真沒白叫這個名字。不過他看起來似乎也一點兒都不介意別人這樣稱呼他。

吳憂對烏厲擺擺手,道:“算啦,我是那麽小氣的人麽?我說過,大家有什麽就說什麽。二憨問得有理,大家為我賣命冒險,總得有個理由。大家出門在外,拋家棄子,為的是什麽?有人是為了功名富貴,有人是為了做官揚名,盲目的忠誠是不存在的,即使存在,也不會長久。我明白,你們以前跟著我,是因為我是靖難軍的人,你們也是軍中的精英,你們事實上效忠的對象是阮香郡主,你們的理想和榮譽可以得到保證,即使不幸陣亡了,也有政府的撫恤。但是現在呢,說句實在話,離開了靖難軍,我隻能算一個白身,不能給你們什麽升官發財的保證,也不能不負責任地做什麽美好未來的許願。你們能跟我到這裏,我已經很感激了。這件事情是怪我不好,沒有早和你們溝通一下。你們的隊長和你們說得不對,我替他們向你們道歉,總之,我有我不能回去的理由,說出來你們也不一定明白,但是我不應該因為自私而剝奪你們選擇的自由,如果這一次能躲過這一劫的話,何去何從你們自己決定吧。”

烏厲和秦書兩人都呆住了,他們沒有想到吳憂會把話說得這樣直白,說實話,他們都覺得吳憂自從離開了靈州之後性格變了很多,與底下人也不是那麽親近了,倒是多了不少威嚴,倒不是說這是什麽壞事,隻是有些不適應罷了,而吳憂身上也確實發生了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吳憂不向他們解釋,他們這些下級軍官也不敢多問,不管吳憂自己怎麽說,他們始終不曾忘記過自己的職責。劉二憨的疑問他們不是沒有,也曾經不止一次在心中提出相同的疑問,他們到底來雲州做什麽來了?但是始終沒人真的把這種想法說出來罷了。

吳憂這番話讓侍衛們恍惚捕捉到了以前的那個平易近人揮灑自如的靖難軍軍師的影子。因為他們和吳憂的身份地位相差實在太遠,至少他們都明白,不管什麽時候回去,吳憂永遠是靖難軍的軍師,這話是阮香親口說的,而阮香說過的話,在靖難軍中就是金科玉律。若是放在平時,吳憂肯這樣耐心地回答一個普通士兵的問題,且不論內容如何,光是這一態度本身就足以讓他們覺得受寵若驚。但是現在又不同,麵臨著生死關頭,要說感動,那是有的,但是現在要他們為這幾句話就拚命,那麽顯然還是遠遠不夠的。這些士兵是忠誠的,不過他們效忠的對象是阮香而不是吳憂,因此他們臉上並沒有出現什麽感激涕零的神情,反而出現了一絲疑惑。

烏厲著急地對吳憂使眼色,他心裏著急,吳憂怎麽在這時候說起這些話來了,現在這種緊急情況下哪兒有時間這樣溫吞吞的處理事情,雷霆手段才是必須的,當然也包含了對劉二憨這種居然敢質疑上司命令的態度的惱怒。看得出來吳憂有些心思不屬,看著幾個屬下都出現了疑惑的神情,烏厲恨不能自己代替吳憂去下達命令。同時他感覺到秦書的身上開始散發出淡淡的殺氣,顯然如果這幾個士兵要是有什麽異動的話,他是準備毫不留情地鎮壓了。烏厲隻得也將手放在了劍柄上,無論如何,他得保證吳憂的安全。

一陣難堪的沉默,幾個士兵似乎也感覺到了危險,慢慢移動腳步,靠在一起,這時候氣氛明顯緊張起來,好像隻要一顆火星就能點著。吳憂飽含期望的眼神也逐漸黯淡。劉二憨忽然一拍自己的腦袋,亮開大嗓門道:“俺明白了。沒啥了不起的嘛。以前是跟著郡主娘娘幹,以後就跟著吳憂公子幹,有啥掰不開的?俺就代表弟兄們說句話,以後但凡公子有吩咐,俺們水裏來火裏去,絕不含糊。”

看得出來,劉二憨說這些話的時候很有些拗口,他笨拙的企圖挽回自己造成的尷尬局麵的努力自然誰都看得很清楚,隻是現在誰都不願意點破這一點。

烏厲道:“好,好!就該如此。”他放開了劍柄,走到士兵們中間,拍拍他們的肩膀,試圖消除他們的對抗心理。

這時候,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劉二憨忽然跪了下來,道:“公子,是俺不識抬舉,你要打要罰就衝著俺一個人來。”說著低下了頭。

秦書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不屑地轉過身去,對於劉二憨這個人算是徹底鄙視了。烏厲大感沒趣,不過看起來剛才幾乎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不存在了,他也暗中鬆了一口氣。吳憂扶起劉二憨道:“不用這樣客氣,今後咱們都是好兄弟。”

雖然氣氛仍然有些別扭,但是總歸七個人現在還是站在了一起,一場危機就此消解。吳憂示意這件事上麵不要再多做糾纏,現在形勢險惡,少一個人就少一份力量。

秦書有些擔心地看看又開始不安地扭動著身體的老張和小趙兩個人,藥效已經慢慢過去,兩人很快又要遭受那種慘烈的痛苦了。秦書望著吳憂,帶這兩人走幾乎是不可能的。和塗喇增乞牙分手的時候,塗喇增乞牙將達明翰給他們的馬都要了回去,他們現在每人一匹馬,敵人卻每個人都帶著換乘的馬。如果帶著兩人,速度一定會大受影響,而且,最要命的是止痛藥用完之後,這兩人叫痛的聲音將鬧得自己這一方的人精神十分緊張,難以集中精力對付敵人。他不願意說出來的想法就是,為今之計最有利莫過於將兩人丟下,或許還有機會。

吳憂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意,隻是這兩人也是因他而受的傷,若是就此丟下兩人,雖說是形勢所逼,良心上卻大大過意不去。他的眼光掃過眾人,烏厲這個粗豪的漢子別過了臉。四個士兵表情各異,他們在等著吳憂的決定。

“帶著他們。”吳憂的嘴裏又一次泛起酸苦的味道。

士兵們默默地將兩人放上馬背,雖然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但是看得出來他們眼中感激的神情。畢竟誰也不敢保證自己沒有落到這一步的那一天。雖然帶著這兩個同伴危險變大了,但是吳憂的這個決定讓他們覺得自己至少並沒有隻是被當成一件工具來使用。

現在似乎沒人還能想起吳憂最開始提出的問題——究竟是誰跟他們過不去,吳憂也沒有討論下去的意思了。眾人各自上了馬,受傷的老張和小趙分別放在了烏厲和秦書的馬上。天邊一輪殘陽如血,吳憂帶頭,迎著太陽落下的方向走去。

遠遠的,楊漢發現吳憂一行人再次啟程了,這一次他們走的方向是沃城。看到吳憂他們帶走了兩個傷者,楊漢嘴角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不屑道:“愚蠢!”這些內地來的漢人就是不夠狠,要知道在生存條件嚴酷的草原上,仁慈並不會帶來什麽好處,反而會把自己帶入萬劫不複的境地。對敵人狠,對自己也要狠,他們顯然還沒有體會到在草原上生活所必須的法則。楊漢也有些得意,這些人果然還是逃不脫自己的算計。他仿佛已經看到眼前的這些人一個個筋疲力盡地倒在他和屬下們的刀下。他舔舔幹裂的嘴唇,咧開嘴,露出一個狼一樣的笑容來。在他的眼裏,這已經是一群死人。

“走!”楊漢大喝一聲,他的下屬們很有默契地催動坐騎。馬兒們優雅地邁動長腿,刨起一塊塊帶草的泥土。楊漢仍然將人分成了前哨、緊隨、後衛三個組,敵人分開,他們也分開,敵人要是仍然在一起,他們也就不分開,他們有足夠的耐心,等到吳憂他們被拖垮,失去鬥誌的時候,就是他們動手的時機,就現在的情況來看,這個時間應該很快就會到來。為了防止圍獵變得曠日持久,楊漢甚至有餘暇分出去十幾個人打獵和取水,當然他是不會給吳憂他們機會獲得補給和休息的。

吳憂他們走了不到一個小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那些肆無忌憚地遠遠掠過的騎士,讓他們心情放鬆不下來,還有兩個傷者那雖然極力壓抑卻還是連續不斷的呻吟,給他們的心裏都蒙上了一層陰影。他們走得並不快,事實上也沒辦法走得快,敵人留下了傷員的目的就是讓他們受到拖累,現在敵人的目的達到了,一個小時,他們隻走了十幾裏,茫茫的草原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天色黑下來之後,天空迅速點綴了無數的閃亮的星星,不過現在誰都沒有心情欣賞這美麗的星空了。

停下來休息的時候,秦書拉了拉烏厲的袖子,兩人一直走出很遠。幾個士兵正在忙著割艾蒿草生火熏蚊子,聽不到他們說話,兩人這才停了下來,而且專門挑選了下風頭。

“這樣下去不行。”秦書沒有看烏厲的臉,很快地說道。

烏厲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你有什麽辦法麽?”他同樣回避著秦書的眼神。

“我有一種藥,完全沒有痛苦的,用過之後就像睡著了一樣。外表上一點兒都看不出來。是鄭子高給我的,他說會管用。”秦書眼睛盯著黑糊糊的地麵,仿佛所說的事情跟他一點兒都不相幹,又好像想從地上找出一朵花兒來。

烏厲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別的辦法了麽?”他問得沒什麽底氣。事實是明擺著的,他這句話等於沒問。

秦書道:“你同意了?”

烏厲狠狠地用腳後跟碾著地上的青草,好像這草和他有深仇大恨似的。

“嗯。”他好像從嗓子眼裏邊擠出來這麽一聲。

“公子還是太仁慈了。有時候,仁慈就是軟弱。”秦書聽了烏厲的回答,明顯鬆了一口氣,又說了這麽兩句話。

“仁慈並沒有錯。”烏厲說道。他的眼睛望著忙忙碌碌的幾個士兵,還有吳憂那有些憂鬱的背影。“公子心裏也不好過。”

“這種髒活兒隻好咱們來做,公子既不知道,也不插手,他的名聲仍然是純潔無暇的。”秦書苦笑,語氣有些無奈。

“你太羅嗦了。有什麽需要我做的?”烏厲沒有接秦書的話茬,轉移了話題。

秦書交給烏厲一個小瓶子,“兌在水裏就行,老張歸你,小趙歸我。吃完飯一起動手。”

烏厲麵無表情地將瓶子揣在懷裏,“走吧,他們一定等急了。”

秦書還想說點兒什麽,烏厲已經走開了,他原地站了片刻,終於也跟上了烏厲的步伐。

吳憂的手摩挲著刀柄,兩名傷者的呻吟聲更讓他心緒不寧。士兵們點燃的艾蒿嗆人的煙味熏走了一直驅不散的蚊群,難得的可以清靜一會兒。幾個士兵輪班調整著草堆的位置,不停地往裏加草和羊糞。幹糧是風幹的羊肉條,沒有找到水源,他們都節省地喝著皮水袋裏邊的水。

接過來士兵遞過的幹糧,吳憂慢慢啃著。秦書和烏厲似乎也沒什麽食欲。兩人有些心思不屬,吳憂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事實上現在大家多少都有些心神不定。吳憂現在正全神貫注根據地形地勢,盤算著一條比較安全的路線,對於外界發生的事情充耳不聞。因此當吳憂吃完了自己那份幹糧的時候,有些奇怪地感覺似乎周圍少了些什麽,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老張和小趙的呻吟聲都停止了。

吳憂忙趕到兩人身邊,卻發現兩人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臉上表情安詳,卻已經沒了生命的氣息。

“烏厲!”聽得出來,吳憂喊人的聲音有些尖銳,他的聲音飽含著憤怒。之所以不喊秦書,恐怕是因為吳憂自己心裏也覺得這兩個小隊長中,自己還是比較看重比較直爽的烏厲,秦書總給他一種陰暗不舒服的感覺。

烏厲和秦書一起過來了,幾個士兵也停下了手裏的活計,愣愣地看著這邊。

“你們兩個……”雖然處在憤怒之中,吳憂還是刻意壓低了聲音。當著士兵的麵讓他們的長官難堪並不是什麽好事,這一點吳憂還算明白。“做的好事!”他不太確定烏厲是否有份參與這件事情,秦書是肯定跑不了的,這句話一說出來,烏厲和秦書臉上的表情就證明了他的指責是正確的,烏厲至少是個知情者。

“公子,事情已經做下了,還請公子責罰。不過這件事是我的主意,和烏大哥無關。”秦書垂首道。

“混帳!”吳憂一般不罵人,現在忍不住罵了一句,這表示他的怒氣非同一般。“誰讓你們這麽幹的。”

烏厲慚愧地不知道該怎樣為自己辯解,畢竟殺害戰友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秦書卻乖巧地嗅出了一點兒苗頭——吳憂的惱怒主要還是來自於他們擅自做主,未經他的命令就行動,藐視了吳憂的權威;其次才是對於失去了兩個戰士的哀慟。

“公子,我們知錯了,我們不該瞞著您做這件事情,下次不敢了。我們願意接受懲罰。隻是請讓我們繼續為您效力,不要趕我們走。”秦書小心地斟酌著詞句,既能恰當地表現出自己的謙卑,又給吳憂一個繼續發揮的借口,同時還得注意控製著這種發作不會超出限度,弄得雙方都下不了台。

“哼,你們還想有下次!”吳憂對於秦書賣弄的小聰明很不屑,但是他不得不承認這是目前唯一的解決辦法。“你們兩個,從今天起,降為士兵,其他的,等這件事過去了再算。”吳憂揮揮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士兵們顯然猜到了發生了什麽事情,不過卻沒人說什麽。也許一個小時前,要是吳憂決定丟下這兩個傷員,他們還會有反對意見,但是現在,生存的壓力勝過了一切,很明顯的一點就是帶著這兩個傷員,他們能擺脫追殺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雖然他們平時算是親密的戰友,但是畢竟自家性命才是最寶貴的。所以當兩位前隊長和吳憂一前一後走回士兵們那裏的時候,他們隻是以漠然的眼神望著這三個人,並沒有發出一句疑問。

大月氏城外某處集鎮。

狐眉有些不敢相信地見到了蘇平本人。

“公子,你隻要派個人過來就行了。最近這裏很不安定,恐怕會有危險。”

“不,眉,這很重要。我必須親自來。”蘇平臉上是永遠不變的那種溫和自信的微笑。

“公子,我已經說了,這個人你真的是看走眼了,他不值得您這樣費心。唯一的收獲,就是我幾乎可以斷定,這個人和靈州的吳憂是同一個人,隻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變故,他脫離了阮香的部隊。”狐眉皺著眉頭,顯得有些悶悶不樂。

“真的是他。”蘇平的眉毛不經意地動了一下。

狐眉一開口就收不住閘,抱怨道:“這個吳憂思維相當混亂,他好像確實要做點兒什麽事情,考慮卻很不周到,既沒有製定任何可行的計劃,所采取的行動也很難看到有什麽實效。輕舉妄動使得他和自己的部屬都落入危險的境地。麵臨困境的時候,他對於困難明顯準備不足,也看得出來,他對於自己那些部下約束力很差,特別是在困難的處境中,他們內部的問題暴露無遺。最讓人不能容忍的是,他所謂的那些部下,效忠的對象並不是他本人,而是遠在淄州的阮香。這個笨蛋居然一直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如果真的依靠這些人,他即使有所成就,也不過是為阮香做嫁衣裳,這一點對他將來的發展而言,無疑將是致命的。”

蘇平聽得很有興趣,見狐眉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給她遞上了一杯奶茶,問道:“他就沒有一點兒好處?”

狐眉不客氣地接過來喝了一口,答道:“怎麽沒有?隻是可惜他不懂得使用,我猜想他也有可能是故意避免運用這種優勢的,這除了證明他的愚蠢,我看不出有任何用處。現在他身邊的人裏麵,有兩個頗有本事的。一個應該是淄州軍原來的將領莫湘,另一個和莫湘姐妹相稱,卻應該不是親姐妹。這兩個人為什麽會混在吳憂身邊我不知道,但是這兩個人顯然比吳憂身邊的其他人出色得多,吳憂卻放著這樣的人才不用,隻用那些靈州侍衛。這幫人打仗沒什麽問題,可以算是悍不畏死,做點兒護衛工作也馬馬虎虎過得去,但是據我觀察,他們最多具有指揮靈州編製一個中隊的能力,不知道這個吳憂是不是腦子進水了,非要用這些人。即使這些人能培養出來,也應該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哼,到時候他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最重要的是他這麽折騰,把自己玩死了不要緊,耽誤了公子的大事才是最可恨的。”

蘇平笑道:“你對他意見很大嘛。”

狐眉有些惡意地道:“我想我們應該很快就不用為他操心了,楊鼎北的敢死隊已經盯上他了。”

蘇平這才露出些嚴肅的神色,問道:“楊鼎北莫不是發現了咱們的計劃?”

狐眉思索片刻道:“應該隻是一個意外。吳憂去庫思寨,連咱們事先都沒料到,楊鼎北雖然有些鬼門道,不過還沒有手眼通天到這個地步。”

蘇平道:“這樣我就放心了。眉,關於吳憂,你還有什麽要補充的麽?”

狐眉道:“這個人有一點比較奇怪,不知道有沒有用。他對他身邊的女人很親昵,但是卻極少派她們出去執行任務。不知道這人是天生的憐香惜玉呢,還是根本就是純粹的大男子主義,壓根兒就瞧不起女人。”

蘇平笑道:“這倒是很對我的胃口,不是十分必要的話,我也不願意女人攙和到戰爭和陰謀裏邊來的。”

狐眉白了他一眼,然後道:“就我看來,這件事已經算是結束了。我還是那句話,這個人公子看走眼了。”

蘇平並不介意狐眉的語氣中缺乏應有的尊重。他把情況在腦子裏細細過了一遍,對狐眉道:“眉,這件事一定有什麽地方我們沒有看到,沒有想到。你說的很對,隻要一個稍微有些智慧的人,甚至隻要一個聰明點兒的中隊長都不至於連續犯這樣多的錯誤,而且這些錯誤是那麽顯而易見,怎麽說呢,就好像是專門給我們演的一出戲。要知道這個吳憂在阮香麾下的時候曾經指揮過數次大軍團作戰,有著軍師的名聲,當仁不讓的第二號人物,而且他認真起來之後的厲害我是親自領教過的。這樣一個人,就是發揮他的十分之一的實力都不會出現哪怕上邊說得錯誤中的任意一個。犯下這些低級錯誤,隻能有兩種解釋,一種是他在掩飾什麽,他的舉動另有深意,而我們目前還沒有辦法探知他所謀劃的東西;另一種可能,就是睿智的吳憂忽然變傻了,阮香派一隊人保護著這個白癡來到雲州,教給他一番話在酒樓引起我的注意,然後又不管他,放任他露出馬腳等等等等。”

狐眉搖頭道:“還有一種可能,這個人是冒充的。這一切不過是阮香的詭計。”

蘇平耐心道:“眉,論到偵察搜集情報,我不如你,但是通過分析看到眾多表麵情報下的東西,你不如我。任何行動都有它背後的利益驅動,對於阮香這種掌握一方的諸侯來說更是如此。如你所說,阮香這樣做有什麽好處?”

狐眉沉默半晌,才道:“屬下愚魯,想不出。公子讓我繼續執行任務麽?”

蘇平道:“眉,對於你的能力我絕對信任,你就辛苦一下,繼續執行任務。雖然不知道他想幹什麽,但是我相信我的判斷,吳憂應該不會讓我們失望,我想我們很快就能看到他有所行動。如果所料不差的話,你應該讓你手下的人做好應變的準備。”

狐眉有些不情願地服從了命令,在她看來,蘇平實在有些小題大做,她對於自己的偵察情報有絕對的自信。

“對了,還有一件事,”狐眉正打算告辭,蘇平又叫住了他,“不要讓他死在別人手裏。你應該記得我曾經做過一個承諾。”

狐眉不屑道:“我更傾向於認為那是一個卑劣的陷阱。”

蘇平微笑道:“不管怎樣也好,我答應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

狐眉朝著蘇平深深施禮,道:“小眉會謹記公子今日之言。”說罷轉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