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先前都督府的陰鬱,如今的興勇侯府完全是陰沉死寂,嚴愷之的禁令一下,所有門戶立刻拴緊,所有人都圍困在這死亡一般壓抑的沉寂裏。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事發突然,卻又摸不到頭緒。夫人的安危和侯爺的態度都讓他們覺得有如光腳站在寒冰上,刺骨的疼痛和冰冷,一抬腳還會把皮都撕下來。

嚴愷之等了許久都沒見到大夫前來,終於忍不住讓人把整個侯府都搜一遍,沒理由一個人好端端的,忽然就暈迷不醒。

雖然生了軟軟以後,韶華的身體大不如前,但是除了容易犯困,夜裏蓋多少被子都手腳冰冷外,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像是這般毫無預兆的昏倒更是頭一回。所以嚴愷之才會被驚嚇得整個人都失去理智,上一刻的燦爛明媚還留在下一刻的臉上,可是卻再沒有睜開眼回應他的慌張。

“韶華、五娘……你醒醒,別嚇我……”嚴愷之別開頭,強忍了好久,才把眼淚和話都咽了回去。

他緊握著她的雙手,冰冷的溫度讓他恨不得貼進胸膛取暖,聽著門外有人敲門,他略有慌張地整理了情緒。等到寶兒帶著乳娘進來時,已經恢複了從容和嚴肅,隻是眼眶紅紅沒能遮掩他剛剛的情緒。

一得到嚴愷之的傳令,乳娘便開始惶惶不安,早上還猶自竊喜能有這麽好運氣陪韶華他們進宮,就連韶華貼身的丫鬟都沒有這個殊榮。

殊不知,這一趟進宮卻差點要了她的命。

乳娘跟著寶兒來到嚴愷之麵前,頭也沒抬,立刻撲通一聲,雙腳跪地。如同頭頂有千斤重壓,眼睛隻落在幾步外那雙墨緞繡暗花的鞋麵上,身子顫顫巍巍地等待嚴愷之的審問。

“今日是你陪夫人進宮,夫人吃了什麽,碰了什麽,有什麽奇怪的事通通交代清楚。”

嚴愷之之所以從來都不願為韶華討誥命,正是因為這麽多年來,每一次她進宮,他都要心驚膽戰了半天。還以為賀太後死了,宮裏總算沒有能讓他害怕的敵人,可是韶華卻還是沒能逃脫這個厄運。若早知如此,他寧願拚死回拒皇帝的好意,也不要用韶華的性命來換取這空頭的虛榮。

盡管知道皇後不可能會對韶華下手,齊貴妃更不敢,以弘弋和他的交情,既然封了韶華誥命,自然也不會和她過不去。又是生病,又不可能下毒,嚴愷之絞盡腦汁也沒能想出到底是什麽原因會讓韶華變成這樣。

正因為所有可能都變成不可能,他才更覺得害怕,害怕他無法抗拒,無法觸摸的神力。

乳娘始終不敢抬頭,結巴地回應嚴愷之的問話,“回侯爺,夫人並沒有吃什麽……不不、夫人吃的,兩位少爺也吃了……從皇後娘娘宮裏出來後就一直在禦花園,除了遇到世子爺……就沒什麽發生什麽事了……”

嚴愷之抿唇不語,他知道乳娘沒有撒謊,因為三個孩子在身邊,韶華斷然不可能會離開他們。所以吃的用的,母子必然也是一起的,但不可能隻有韶華出事,而三個孩子都全然無恙。

他閉眼沉思,似乎在搜索自己到底在哪裏遺漏了,乳娘則跪在地上,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

好在張太醫來的還算及時,否則乳娘以為自己是要死在憋氣中。可她還沒被攙扶出院子,就聽到屋裏一聲震天怒吼,嚇得她腳也不軟,立刻拔腿就逃。

“你再說一遍!”嚴愷之的樣子活像從地獄裏剛爬回來的凶神惡煞,饒是在宮裏行走多年的張太醫也不由得謹慎起來。

他似有猶豫,但事情擺在眼前,一片鵝毛安靜地躺在那平靜的睡容上,他實在想不出還能有第二種可能。

“請侯爺節哀,夫人她已經……”張太醫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嚴愷之拎起了衣領,他瞪大了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怒顏,活像一口就能把他吃掉一樣,嚇得張太醫眼神飄忽,不敢直視。

鳳仙本跟著住在侯府裏,聽到韶華他們進宮,才偷空跑出去溜達一圈,沒想到剛回來就遇上這事。他急忙衝上去,勸住了嚴愷之,救下了張太醫。聽他喃喃自語,似自欺欺人,又似忿忿不平,目光卻始終沒敢轉向床上的人。

“胡說!她剛剛還和我在一起,怎麽可能!”嚴愷之攥緊了拳頭,整個人顯得十分焦躁。

“可是侯爺,夫人已經沒有呼吸了。”鳳仙瞥了韶華一眼,心裏除了震驚,也是難受。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接受韶華忽然死去這個事實。

雖然他與韶華經常鬥嘴爭吵,不過鳳仙打心底喜歡這個沒架子的夫人,也明白嚴愷之對她的感情。但是這不代表,他們的否認就可以讓韶華起死回生,如果可以,他寧願死去的是自己。

“滾開!”嚴愷之一把推開鳳仙,大步走到床邊,用力搖晃著韶華的肩膀,似要把她從沉睡中晃醒。

“韶華給我醒來,聽見沒有!趕緊給我起來,我不許你睡!”

可是任憑嚴愷之怎麽用力,韶華的身子依舊軟若無骨,任由他折騰。

“你再不起來,我就去納妾,把你所有討厭的女人都接回府裏住,你聽見沒有!”

說到最後,嚴愷之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他始終不相信會是這麽一個結果。

“侯爺,您別這樣,嗚嗚嗚……”看著嚴愷之的癲狂,跪了一屋子的丫鬟,個個都哭得肝腸寸斷。原本壓抑陰沉的氣氛被哭聲渲染出無邊的淒楚,就連毫不知情的軟軟也莫名地煩躁地哭鬧起來。

嚴愷之把唇都咬出了血,通紅的眼睛映著唇上的血跡,鮮豔得特別刺眼。就是鳳仙也都忍不住看著心酸,可他知道現在任何安慰的語言都無法讓嚴愷之平靜下來。

他被滿屋子的哭聲擾得心煩,他知道韶華也不喜歡別人哭,像她這樣倔強的娘子,就是頭破血流也會笑著先擔心是否破相。

就是被那樣的笑容闖進了心底,慢慢了占據了整顆心,就連眼睛也都挪不開她的笑臉。可是這樣愛笑的她怎麽能忍受安靜地躺著,敢放豪言甘當妒婦的她,怎麽聽到他說要納妾還能無動於衷。

“都給我閉嘴!誰許你們哭了。”嚴愷之的聲音已經沙啞得難以聽清,從鳳仙的角度看去,嚴愷之臉上的悲愴和隱忍全部暴露出來,可他不敢說。隻待他重新咽了口氣,故作鎮定地吩咐:“去,再給我請太醫,把所有太醫都給我請來!鳳仙,你即刻去找衛三,讓他把福林給我帶來,立刻!”

鳳仙張嘴要阻止,畢竟從涼城來回一趟,即便快馬加鞭,隻怕屍身早已壞掉。他不敢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因為嚴愷之的模樣讓他無法解決,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總是要拚一拚。

他點了點頭,把丫鬟們領出去,讓他們能安靜獨處。

英九坐鎮川北都督府,如今鳳仙便是侯府上下最說得上話的,他妥善安排好一切事情,急忙出去找衛篪。沒人能接受這個事實,但因為是事實,又讓他們覺得惶恐不安。有個不怕死的小心提出了是否要掛白燈籠,話還沒傳到嚴愷之耳朵裏,就被人拖去關柴房。

嚴愷之不讓任何進屋,就連丞霂兄妹三人也不讓他們過來,隻讓三個寶守在他們身邊。

握著韶華逐漸冰冷的手,他一次次不死心地把捂暖,可是片刻又恢複冰涼。最後,他索性脫了鞋子,跟韶華一起鑽進被窩裏,把她抱在懷中,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

“侯爺,門口有位道人……”

幼菡小心翼翼地站在一尺外的位置,看著嚴愷之坐在床上,閉目養息,麵色平靜,就如同懷中的韶華一樣,仿佛兩人都隻是在休息。她心頭疼了起來,她心裏比誰都難受,可是三個寶可以互相依偎,她卻隻能一個人站著,遠遠地看著,連眼淚都不敢流出來。

“不見!除了太醫誰都不見!”嚴愷之沒有睜開眼,隻是開口回答。

“可是他說是來接夫人的,還說……”幼菡有些猶豫,因為這個道人她前幾個月在李家見過。

那時她聽下人說起,當初韶華從普安回來之前,也有個道人來到李家。可是,這一回他什麽都沒說,隻是問了李五娘是否歸家,門房說是,他便搖著頭,歎息而去。

這一次,他卻明明白白來到興勇侯府,似乎早知道韶華出事一般。

“還說什麽?”嚴愷之總算看了幼菡一眼,見她臉色遲疑,不禁皺眉。

幼菡咬了咬唇,明知道說出來一定會挨嚴愷之的罵,可還是據實回答:“他還說,夫人時間已經到了,不能太拖了。”

果然,嚴愷之順手捉起枕頭,砸了過去,“讓他滾!滾得遠遠的,再來妖言惑眾,就捉起來,送京兆府去!”幼菡被嚇了一跳,隻得急忙退了出去。

他的大動作震得韶華歪了身子,腦袋耷拉在他手臂上,驚得他急忙把身子扶正。

“韶華別怕,我不會讓他們來捉你的,有我在,你別怕。”嚴愷之的聲音溫柔得好似能揉出水來,他伏在她耳邊,輕輕喝著氣,用臉頰貼著她冰冷的耳朵,臉上露出一朵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還記得多年前,韶華曾與他說過,剛回李家那會兒是從棺材裏爬回來的,把一家人嚇得差點以為詐屍。後來她經常生病,經常魔怔,淩氏隔三差五就請和尚道人前來作法,病不見好,口水倒是噴了好幾回,所以每次提到道人總覺得心裏發毛。

他不以為意,倒發現韶華確實不近中原的菩薩神仙,反倒提起白山上的狐仙神靈,每次都津津有味。

既然她能從棺材爬回來一次,他就相信,這一次也絕對可以爬回來。

嚴愷之不認為韶華舍得放下孩子,舍得拋下他,這麽想著,他不由得把她抱得更緊。可是又好像怕把她勒疼,鬆了鬆手臂,把臉埋進她的秀發裏,鼻息吹在她雪頸間,期待她能推開他,笑說一句“別鬧”。

可是,他沒等到韶華出聲,又有人在門口出現:“侯爺,有位故人說要見您。”

“不見!”嚴愷之冷冷地拒絕。

“他說你再不見,就來不及了。”門外的人顯得有些著急,因為看來人的樣子,不像是先前那道人模樣。雖然隻有二十左右的模樣,麵容清秀,眼眸清冷,隱隱有幾分仙氣神韻,遠遠看著讓人不覺生了敬畏。

“滾……等等,他說什麽來不及?!”嚴愷之頓了一下,急忙叫住門外的人。

“不知道,他說見了他,侯爺不會後悔的。”門外的人明顯鬆了口氣,他也說不上為何,自己會冒險給他帶話。

嚴愷之恢複了平靜,心裏莫名生出一股希冀,好似來人真的有辦法救活韶華一樣。

“讓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