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張孚敬
此時,劉同壽心裏也全是問號。
眼前這位老者精神還算矍鑠,但從麵相上來看,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老得多,滿臉的皺紋如同縱橫的溝壑一般,不似養尊處優的當朝首輔,倒是和他在府城見過的那些老童生倒有幾分相象。
不過,當朝首輔的身份畢竟非同一般,韓應龍等人都被震住了。
張孚敬在民間、官場上,風評不佳,提及他的經曆,人們或是語氣酸溜溜的,或是一臉憧憬,就仿佛是後世提及某些中了大獎的幸運兒一樣。
但隻有身在局中,才知道他當年做的事到底有多難,明目張膽的和權傾朝野的楊廷和作對;而且在從未謀麵的情況下,準確的把握住了嘉靖的心境,尤其是在被楊廷和一腳踹到南京後,他更是從零開始,組織起了皇黨的勢力,在朝中合縱連橫,最終掀翻了楊首輔。
魄力和洞察力,以及組織力,缺一不可。至於文才之類的東西,則不值一提。
劉同壽和孫升的體會尤為深刻。
小道士的特長跟嘉靖的愛好正對口,再加上他兩世為人的見識,在他想來,想進京見駕,將嘉靖忽悠的死心塌地,服服帖帖,應該是手到擒來的一件事。
結果卻是一波三折,手段使了不少,卻連根皇帝毛都沒摸到,對他的自信心造成了極大的打擊。雖然他已經重新振作起來了,但也隻是解決了心理問題,而不是找到了對策。
而孫升的父親和王守仁有並肩作戰的交情,孫燧殉國後,王守仁對他們三兄弟也是照拂有加,尤其對孫升這個小神童,更是待若己出。
孫升的為人處事,受老師王守仁的影響很大,除了名聲才學不如之外,某種程度上。他就是個翻版的王守仁。
他的性格方正中帶著機變。
在張孚敬的經曆中,世人多隻看到了他的好運氣,但孫升看到的卻是一條做大事的道路。
想利國利民也好。鋤奸蕩寇也罷,終究都是要站在朝堂之上,在大明的最高峰頂指點江山的。而登山的途徑有很多,張孚敬走過的這條。是最快捷的。
眼下的形勢比嘉靖初年更有利,朝中山頭林立,派係駁雜;宮中邵元節垂垂老矣,新秀呼之欲出。所以,聽到劉同壽的事跡。並在杭州有緣相遇時,孫升不避交淺言深,直接坦露了心聲,將心底的計劃合盤托出。
幸運的是,他沒看錯人,小道士果然是個膽大包天的,對他的計劃不但沒有抵觸或畏縮,反而大加讚歎。
孫升感動啊。知己難求!他曾經與兩位兄長商議這想法。結果都是被義正言辭的教訓了一頓。
他二哥孫墀書生氣十足,為了讓弟弟回歸正途,把聖人經典引了又引,幾乎把他的耳朵磨出了繭子來;他大哥孫堪是嘉靖五年的武狀元,脾氣那叫一個大,說不過弟弟。惱羞成怒了就要動拳頭,孫升狼狽逃開後。也隻能對天長歎了。
終於得了知音,而且還是個可以互相照應的。孫升也是大有當年桂、張二人相逢,組成最佳搭檔;或是劉關張相遇桃園,留下了千古佳話的感覺。借著劉同壽在江南掀起的浪頭,他豪情萬丈的開始了組建勢力的工作。
結果,他發現他的感覺是錯覺,他這點能耐,在真正的官場老手麵前,根本就不堪一擊。盡管還不確定某後黑手的身份,但毫無疑問,對方隻是隨便動用了點常規手段,就將他苦心經營了兩個多月的局麵,徹底摧毀了。
他向劉同壽致歉,是真心誠意的。在他看來,小道士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沒能趁著東風將小道士的成果鞏固下來,顯然是自己的能力問題。
就在這個時候,張孚敬出現了。
孫升又激動了。
不像韓應龍隻是對首輔這個身份表示敬重,對孫升來說,就像是撲街寫手見到了大神本尊,沒撲過,又怎麽知道大神的偉大呢?想到能有機會當麵向偉人討教,他又如何能夠淡定?
孫升連張孚敬出現的理由都忽略了,一心隻是用憧憬崇敬的目光盯著對方,要不是張孚敬久經曆練,沒準兒會被嚇到也說不定。
劉同壽能理解同伴的心情,不過他還是覺得有點丟份兒,誌高兄,你好歹長得誌氣好不好?還沒搞清楚人家的來意呢,你就把情緒都擺在臉上了,這怎麽行?談判麽,總要雙方本著平等互利,互相尊重的原則才好,哪怕即將麵對的對手塊頭過於龐大……
但有些事是不能退讓的。
從吳山通報開始,劉同壽就已經在琢磨老張的來意了,謝丕想到的那些,他也想到了,不過卻不敢抱太高期望。把事情往好了想,容易失望,反倒是破罐子破摔,經常會絕處逢生。
總結了一下自身的價值,劉同壽很懷疑,張孚敬是不是打算把自己當做籌碼丟出去了。
現在的形勢很明顯,自己的對頭主要就是邵元節和謝丕,後者屬於私仇,前者則是競爭關係。
謝丕的影響主要是在士林中,他可以造勢、造輿論來攻擊自己,但作用不是決定性的;邵元節那邊卻很麻煩,爭寵也好,搶飯碗也罷,從龍虎山一直以來的表現來看,他們對自己的地盤看得非常緊,完全給外人涉足的機會。
而張孚敬對邵元節還是相當忌憚的,所以,自己進京之後,上門拜見,對方也不搭理。現在親自上門,嘿嘿,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誰知道背後有什麽勾當?
劉同壽心中冷笑,麵上卻是不動聲色,在形容各異的一眾人等中,隻有他和張孚敬這一老一少一派從容,倒也相映成趣。
開客棧的老板,大多都是眉眼通透,反應機敏之輩,這間客棧的張老板也不例外。
首輔大駕光臨,張老板自然不敢怠慢,在最初的震驚過後,他將夥計們指使得團團亂轉。自己也親自上了陣。短時間內,他將客棧的客廳收拾得幹幹淨淨。
香,點上了。是上好的檀香;茶也煮好了,是上好的毛尖;看著那位同宗的首輔大人攜著小道士的手步入客廳,張老板心中念念叨叨的,將漫天神佛謝了個遍。
早就看著這位小道長有福氣。能讓這麽士子都憧憬如斯,不過,怎麽也沒想到,他的福氣竟然大到了這個地步!連閣老都給招來了,要是他再多住些日子。會不會連皇上都會……
張老板很歡喜,張老板很期待。
當然,龍套的心情跟主角是沒關係的,此時,劉同壽和張孚敬的眼中,都隻有對方。
落座奉茶,張孚敬微微抬了抬手,吳山會意。開始清場。連同他自己在內,所有人都被清出去了,現場隻剩下了兩個人。
來了,劉同壽的警惕升到了最高點,他死死的盯著張孚敬的臉,一絲一毫的變化都不肯放過。他不介意當棋子或者籌碼。隻要入了局,棋子也未嚐不能變身成為棋手。但他不想被蒙在鼓裏,他必須對整個計劃有所了解。這樣才有翻盤的機會。
“恭川在信中盛讚,說劉觀主生有夙慧,出類拔萃,老夫本還存有疑慮,今日一見,此言卻是不虛。老夫在劉觀主這般年紀時,終日懵懂,隻會讀書,待人處事,不及觀主十一,真是慚愧啊。”
恭川是李崧祥的字,以李崧祥的讚譽作為引子,張孚敬開口就是一番盛讚,換在普通人在劉同壽的位置上,恐怕當場就樂暈了。但劉同壽卻一點都不覺得意,禮下於人必有所求,禮數越足,人情就越大,接下來的壓力也是可想而知。
“張閣老言重了,道家講究的就是修身養性,貧道不過是多修了幾年道,對俗事不怎麽掛懷,離閣老說的榮辱不驚,尚差得遠呢。”劉同壽不軟不硬的將對方的話頭給頂了回去。
這個時候可不能順杆子往上爬,否則被人順勢一引一帶,那真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眼下京城中盛傳,張孚敬要借著京察之際,掃清異己,力挽頹勢。
按照規製,京察大計由吏部都察院主持,采取向部院發出訪單匿名考察的方式,完成後由內閣票擬去留,或者發還各部院重審議定是否恰當,然後造冊奏請待皇帝裁決後,將察疏下發。
京察結束後,言官對留用官員拾遺。因京察而免職的官員,政治生命就此終結,不得敘用。
最初定下這項製度的時候,朱元璋應該是從整頓吏治的角度考慮的。在官員們頭上懸一把利劍,讓他們時時刻刻都警惕著,不敢懈怠,不敢妄為。
但開國一百五十年,這項製度早已經變了味,公正嚴明的味道漸弱,勾心鬥角的勢頭漸起。六年一次的京察,成了大明朝堂黨爭的延續,代表著重新洗牌的機會,外間有這樣的風傳一點都不為過。
以劉同壽對京察的了解,張孚敬要想成功,至少得滿足幾個條件:首先他要掌控住吏部和都察院,這是先決條件,滿足不了的話,哪怕得到皇帝的支持,也沒辦法盡如己願。
當然,這不是說皇帝的支持不重要,那是一錘定音的力量,起到的是決定性的作用。
具體來說,吏部和都察院是細節,屬於實施範疇,皇帝的支持則是宏觀上的,關乎政策是否能得到批準。
所以在京察開始前很久,為了能在大計時占到一點先發優勢,各方麵已經開始發力了。張孚敬在吏部占了上風,但卻達不到全控,左侍郎謝丕跟他從來就不是一條心;都察院則是各方勢力混雜,很難說誰占到了上風。
在這種情況下,皇帝的意向就很關鍵了,而最能影響到嘉靖的,致一真人邵元節是當之無愧的最佳人選。不過老邵一向不摻和朝爭,想要得到他的幫助,難度很高。
劉同壽認為,張孚敬結好自己,想必是要在這方麵打主意。
也許他想來個先揚後抑,讓自己搞個預言戲法之類的東西,動搖嘉靖,事後再跟邵元節達成默契,弄給罪名給自己,把用過的棋子拋棄;又或是造出假象,逼迫邵元節就範,反正來來去去應該不出這些套路。
政治麽,就是這麽回事,將利益最大化才是王道。
怨別人無情無義沒用,關鍵是自己應該怎麽應對,破局的契機又在哪裏?
也不知是不是洞察了劉同壽的心思,吃了個軟釘子之後,張孚敬卻是話鋒一轉,語出驚人:“劉觀主聰明過人,心性也佳,對人情世故之洞察,尚在很多成年人之上,但你可知道,陛下為什麽一直不待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