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錢鈔,分為金票和銀票。

上至百兩,而後是十兩,除此之外,還有一兩的麵值。

每一樣,都需進行設計。

譬如百兩的銀鈔上,朱厚照就在雕版上,繪製了他爹的頭像。

弘治皇帝栩栩如生,端莊大方的出現在了這百兩金票和銀票的麵值上,上有奉天承運,萬世太平的字樣。

方繼藩覺得這樣不好,可看到十兩的雕版之後,方繼藩幾乎要原地爆炸了。

這上頭,乃是朱厚照的畫像,當然,麵目看得不甚清,因為他騎在馬上,手持長戈,渾身戎裝,坐下烈馬前蹄揚起,馬上的朱厚照一手勒馬,一手長戈擎天,英武不凡。馬上,似乎隱隱約約,還可看到懸掛著敵酋的人頭,選在馬脖之下。

這是何其不要臉啊,若說百兩的畫像,隻用區區一百筆勾勒,這十兩的圖像,筆墨至少用了十倍,不隻是英武的畫像,邊上,是一行行小字,奉天輔運鎮國公推誠、天下兵馬總兵官、文淵閣暫不理事大學士、江西總督……

這一長串的字號,讓方繼藩絕的,這孫子絕對是想糟踐油墨錢的,印鈔是要成本的啊,你大爺,能不能認真一點。

方繼藩抬眸,看著朱厚照,朱厚照理直氣壯:“看什麽?”

“……”方繼藩深吸一口氣:“十兩的……要不要改一改?”

“不成。”朱厚照道:“我意已決!”

方繼藩想了想:“這樣很費油墨的。”

“油墨錢,本宮掏了。”朱厚照道:“就這麽辦!”

方繼藩汗顏:“陛下若是知道……”

“知道便知道,生米煮成了熟飯,他能奈何?”朱厚照又開始唧唧哼哼起來,含糊不清的說什麽不就是挨一頓揍,本宮結實之類的話。

方繼藩忍了。

可看到第三版,那一兩的錢鈔時,就有點不太樂意了。

這第三版,竟是自己。

不,準確的說,是自己和太康公主殿下,兩個人臉對著臉,這啥意思?欽定了在一起一輩子?這算不算防妹夫?

左邊是太康公主的字號,右邊是駙馬都尉、靖虜侯的字號。

而且字號很小,為啥自己不夠英俊,太寫實了,完全沒有PS的痕跡,為啥你自己的這樣帥?

方繼藩想將這銅版砸了!

“快沒時間了,趕緊印刷吧。”朱厚照這下沒啥底氣了,可憐巴巴的看著方繼藩,似乎也覺得,有點對不住方繼藩。

方繼藩道:“我也想騎在馬上!”

朱厚照搖頭:“雕都雕了,花費了不少功夫。”

方繼藩道:“那加一把扇子,是那種羽扇,鵝毛的。邊上再添一句詩……”

朱厚照搖頭:“將就著吧,以後再改。”

方繼藩咬牙切齒,最後……忍了。

因為……沒時間了啊。

水手們都已入京了。

方繼藩隻好道:“那就……開印吧。”

其實雕版,隻是其次,雖也有防偽的標識,可真正要做到防偽,就必須得用不同的紙張,隻要有心人,一摸這紙質,就能感受到不同。

方繼藩幾乎不計成本,用各種調料,配出不同紙張來,既是錢鈔,就要有一定的防水性,不能雨一淋,就糊了,紙質要硬一些……要滿足其要求,就必須不斷的調配。

好在大明的造紙術,早已是世界前列,隻需在這個基礎上,進行改進即可。

一番折騰之後,接著便是用最放心的匠人,進行印刷了。

所有的印刷用墨,統統是紅墨,匠人都是自己人,一版版的印出來之後,方繼藩大抵的查了查,效果還不錯,至少在這個時代,想要偽造,還是有很大難度的。

等這造假的技術開始突飛猛進時,到時繼續改進防偽技術就是。

而後,陸陸續續的水手們已至西山。

這些和周遭的人氣質格格不入的人,被召集起來。

到了明倫堂,接著,朱厚照親自來了。

那張鶴齡笑嘻嘻的也跟著來,見朱厚照作勢要打他,他忙抱著腦袋:“哎呀,腦袋疼,腦袋疼。”

方繼藩:“……”

徐經此時卻向朱厚照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陳二狗,不,陳虎等人一看,頓時驚了。

太子殿下,親自來探望?

卻見朱厚照被方繼藩、徐經、壽寧侯等人擁簇,陳虎等人便是傻子,也知道這個人身份非凡,哪怕他們是縱橫四海,桀驁不馴,在這位傳說中,大力支持下西洋的太子殿下麵前,也絕不敢放肆,大家紛紛行禮。

朱厚照笑了:“不必多禮,本宮早想見你們,心知你們出海不易。而今,船隊滿載而歸,父皇也是龍顏大悅,誇讚你們立了大功。”

方繼藩在旁微笑,心裏你媽批,又在此拿出了陛下的幌子了。

朱厚照隨即道:“所以,本宮想看看你們,見一見,這功臣是什麽樣子。”

陳虎心裏激動的不得了,這是太子啊,活得,隻有傳說中,才能看見。

朱厚照大咧咧的道:“這汪洋之上,有太多的凶險,說實話,本宮,還真有點兒羨慕你們,能夠下海,見識天地的廣闊,本宮也想去見識見識,被人攔著,見不著,而今,你們回來,要過好日子了,可本宮想問問,你們還想出海嗎?”

所有人都沉默了。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發財了,發了大財,有了這些財富,足夠做個富家翁。

可說實話,登岸之後,開心的人……卻並不多。

因為……自登岸起來,不少人都覺得,經曆了三年的海上漂泊,他們和陸地上的這個世界,竟有一種陌生和隔閡,和周遭的人,格格不入。

汪洋之上,固然有艱苦的一麵,卻也有快意恩仇,那種刀頭舔血的滋味,固然不夠安穩,有太多太多糟糕的地方,可人一旦嚐試,卻發現,世界變了,人也變了,看人見物的眼光,也有所不同,陸地上太多人情和規矩的束縛,令他們渾身難受。

何況,出海一次,便是一次暴富。

這銀子,來的太容易。

誰不希望,再來一次?

所以,在短暫的沉默之後。

那陳虎道:“殿下,小的有一番話,不知該說不該說。”

朱厚照笑著:“你講。”他已經打算好了,這廝若是敢在這裏胡說八道,壞了軍心士氣,就打死他。

陳虎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很醜。

哪怕再英俊的人,下了海,經曆了幾年,經過風浪和暴曬,也醜的可以。

更何況,他本來就很醜。

陳虎道:“小的,從前就是一個軍戶,該死的窮軍戶,上頭,被上官欺負,下頭,家裏有老娘和妻兒,三餐不繼,該吃的苦頭,都吃過。咱們大明的軍戶,苦啊,不是人過的日子……”

此言一出,仿佛勾起了某些心事。

許多的水兵和水手,眼裏都泛著淚光。

明初時,軍衛製開始實施,無數的將士,有了土地得以開墾,那時候的他們,日子過的並不壞,他們在那時,依然還是有驕傲的,正是那時候,他們追隨著太祖高皇帝和數不清的名將四處出擊,建立功勳。到了文皇帝時,他們如狼似虎,橫掃一切。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的意誌,早已消磨,從前戰功赫赫,隻求戰功的武官,卻成了地主、奴隸主,他們無法去取得功勳,滿腦子想著的,卻是如何壓榨士卒,如何侵吞他們的田產。

在大明,軍戶乃是流民的主力,無數的軍戶,實在受不了,紛紛逃亡,大量的軍戶,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淒慘到了極致,比之尋常佃農,更慘。

陳虎他們,上半生,就出生在這樣的環境。

陳虎想起從前的種種,眼淚便遏製不住了:“其中的心酸,太子殿下一定想不到,上頭,既沒有將小的當人看,便是小的自己,也從來不敢將自己當人……”

朱厚照沒做聲,沉默了。

事實上,他是太子,他也聽了父皇和大臣們一次次討論軍戶的問題,可謂弊病重重,可最終,想要改變,卻都放棄了。

因為盤根錯節,想要改,太難太難了。涉及到的利益,實在太大。

朱厚照臉不禁一紅,突然有點覺得,自己對不住人家。

陳虎隨即一笑,挺起胸膛:“當初出海的時候,小的就沒有想過,能活著回來,更不會想到,會見識這樣的天地,不會想到,原來小的,也是人。也可以,有朝一日翻身,可以不覷那些百戶、千戶,憑著這條命,可以去闖蕩,可以得到榮華富貴,當初,小的從沒想過這些,可隨著徐大使和壽寧侯出了海,小的才有了今天!”

許多水兵們,個個麵露猙獰之色,目露凶光,他們的本性,已經變了,從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成了一群狼,羊成了狼,便再也回不去了。因為……他們要吃肉的!

陳虎道:“汪洋大海裏,是艱苦,可小的們,還怕吃苦嗎?這世上最大的苦,不是顛沛流離,而是被人輕賤,被人踩在腳底下,被人漠視!從前別人叫小的二狗,而今,別人叫我大名,陳虎,這輩子,誰也沒有人敢叫小的二狗了,而這一切,都是拜下西洋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