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氏看著自己的夫君。
她自然清楚,方景隆心裏在想什麽。
此前這夫君一直擔心著方繼藩的婚事,踟躕不決,一方麵,認為方繼藩做事總是衝動有餘,容易惹禍,若是能結親宮中,那便再好不過了。
可另一方麵,夫君又有些舍不得方家的爵位,不甘心自己的兒子,就這麽平庸度過一生。
在這種矛盾之下,夫君為此幾乎要愁白了頭。
直到此時,病入膏盲,眼看著便要命不久矣時,夫君才下定了決心。
他這一口氣,一直吊著,劉氏知道,哪怕是真到了身子熬不住的時候,夫君也會熬下去,因為他在等旨意,等宮裏,那一份詔命來。
在這死亡在旦夕之間的時候,向宮中討旨,成功的幾率最大,哪怕是宮中不情願,甚至認為方家壞了規矩,因而惹來龍顏震怒,那也會因為方景隆此刻的情況,而最終按捺住心頭的不快。
都到了這個份上,還在未雨綢繆,劉氏歎了口氣。
劉氏是個堅強的女人,可此刻,卻已是雙目泛紅,眼淚嘩啦啦的落下:“你要好起來,先不要擔心這些,繼藩,他送藥來了,吃下了,或許就無事了。”
她低聲安慰,卻也知道,這麽多土藥都不濟事,便連宮裏,也委派了禦醫來,所開的方子,也不中用,憑著這藥,當真是治好?
方景隆聽到了繼藩二字,整個人沉默了,不再喃喃囈語,又想是在積蓄著力氣,良久,他才道:“我若死了,倘若宮中不肯,你……你是他的母親,要看牢他……咳咳……打小……打小……為夫就知道,他和尋常的孩子不一樣……萬萬不要讓他惹禍,須知方家數代所積攢的功德,可以給他富貴,可我聽讀書人們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讓他凡事,都要小心啊。我這個做爹的,也留不給他什麽,能留下的,就是一個忠義的名聲,所以……我……我是活不成了,可為了繼藩,卻不能糊裏糊塗的死在這裏,死在這病榻上,要死,得死在大軍的營地裏,待會兒,咱們……咱們還得去巡營,死在軍營,報喪的時候,陛下方才會知道,我方景隆,便是死,那也是盡忠職守,為我大明,耗幹了最後一點心血,也唯有如此,陛下才會念我方景隆那麽丁點兒好處,將來若是繼藩惹了大禍,這……這……可以保他命的。”
“到了這個時候,你竟還去?”劉氏揩著淚。
方景隆苦笑,努力的道:“這是命啊,想來是上輩子,欠了我兒子的,這輩子,他來索債,我這條命,得給他……想來……這是上輩子做的孽吧。”
到了這時候,他竟還有閑心開玩笑。
劉氏自然清楚方景隆在這彌留之際,在打什麽主意。
他要的……就是這個赤膽忠心之名。
隻有這份忠心,才是留給子孫最大的保障。
所以,要死,得換個地方死。
劉氏默然無言,心裏既是心疼,卻也知道,自己之所以會看上這個漢子,是知道他是個勇於擔當,顧全家人的大丈夫。
自己再多的勸說,也是無用。
劉氏垂淚,頷首點頭:“待會兒,我陪你一道去。”
方景隆吃過了藥,隻小憩了片刻,接著,劉氏命人預備了藤轎,攙著方景隆上了轎子。
這疫病極為可怕,尤其是方景隆這樣的重症,連續的高燒不斷,不斷的嘔吐,已經耗幹了他所有的氣力。
原本魁梧的漢子,現在卻猶如一灘爛泥,人已清瘦了數十斤,原本可以撐起的欽賜鬥牛服,現在穿在方景隆身上,卻沒有一丁點的威勢,反而像沐猴而冠一般的滑稽可笑。
方景隆幾乎是癱著,歪斜在椅上。
劉氏已一身戎裝,顯得格外的英武,藤轎起了,她步行陪著自己的夫君。
這一路的搖晃,幾次方景隆不得不停下來,拚命的嘔吐,以至於連膽汁都要吐出來,他臉色染了一層金色,是一種尤為病態的模樣。
終於……到了大營。
而今,各衛之中,疫病發生之後,到處都是哀嚎,將士們早已軍心渙散。
可聽說平西候又來了。
營中上下人等,紛紛前來迎接。
方景隆努力的張開眼,看著轅門處,無數各色武服的軍官。
他勉強擠出一些笑容。
手指著這些人,道:“進去說話。”
隻有到了這裏,他精神卻仿佛恢複了一些,宛如回光返照一般。
眾人關切的看著侯爺。
一個武官上下,眼眶通紅:“侯爺,營裏,昨日又病倒了幾個,昨夜子時,陳末病發,死了。”
方景隆沉默,他閉上眼,眼淚落下來。
陳末是當初跟著自己來貴州的老兄弟,從自己的護衛家丁做起,被自己提拔成了千戶。
可他和自己一樣,終究是沒有躲過去啊。
方景隆苦笑:“他先走一步,也好,好的很哪,少受一些苦……他的兒子,也在軍中吧,要好好撫恤,原本……咳咳……該是老夫關照他的兒子,可現在……看來,老夫也不成了。你們……你們記著,不要使他的兒子,受了委屈,過一些日子,想辦法將他調回京裏去……咳咳……這鬼地方,終究不是長久之地……要給他們陳家,留個後啊。”
武官哭哭啼啼的道:“侯爺……”
方景隆擺擺手:“進營吧,去看看咱們這些老兄弟,今日看過之後,還不知明日見的著見不著呢。”
他努力想要下轎。
可下不來。
劉氏便攙他下來,可方景隆整個人軟趴趴的,竟連支撐都撐不住了,於是幾乎被劉氏抱住。
武官則罵道:“侯爺,虧得您還肯來,您是不知,現在貴州上下的官員,沒一個敢來衛裏的,那狗閹賊,中官劉寶,平時見他趾高氣昂,現今已不知所蹤,還有那布政使、都指揮使,統統閉門不出……”
方景隆努力喘著粗氣,想製止這武官的抱怨,可他努力的抬起臉,卻發現劉氏的淚水如雨一般落下,他身子幾乎是癱著,自己的頭,隻垂在劉氏的頸上,那淚水啪嗒啪嗒落在他的額頭,方景隆心裏一疼,口裏嚅囁:“委屈你了。”
這聲音很低,隻有劉氏才能聽真切,劉氏努力止了淚,朝方景隆一笑,她本是一個‘彪悍’的女人,身上女人味並不重,很有幾分英氣和尋常男人都所沒有的虎氣,可這一笑,在她麵容姣好的臉上,卻是媚態叢生。
一步步入營。
營中不少人出來,圍著方景隆,方景隆使勁了氣力,見了許多的熟麵孔,一麵被劉氏幾乎抱著,卻沒有人敢取笑,所有人很安靜,隻聽方景隆努力艱難的囈語:“是吳應龍,老吳,咱們當初還一起喝過酒的,想不到,我染了病,你還這樣康健,真好,真好啊。”
“你們別怕,疫病是害不著真漢子的,從前……也不是沒有過,可如何,衛裏有不少人,不還是祖祖輩輩為咱們大明,衛戍於此嗎?咱們之中,肯定得有人被這疫病若染,死在這裏,可更多人,會活下來……”
他每說一句話,劉氏便大聲的複述一遍。
“所以啊,老子當初怎麽說來著,來這貴州的人……咳咳……哇……”方景隆開始幹嘔,好不容易,才緩過來:“老子說什麽來著,沒有兒子的人,別來貴州,得給自己留個種再來,那些個沒娶妻的,若是就這麽死在這裏,可惜了……真可惜了。”
他說著說著,突然臉上帶著紅暈,突然雙目像是定住了一樣:“繼藩啊,繼藩來了,繼藩,你……”像中了魔怔一般,方景隆突然哭了,像婦人一般:“繼藩你來這兒做什麽,公主你娶了沒有?是了,陛下肯定不會下嫁給你,這麽好的女娃,怎麽會讓你糟踏了呢,咱們方家,沒德啊……嗚嗚嗚……我……我……你快走吧,這裏是是非之地,快走……”
所有人目瞪口呆。
這裏……顯然沒有繼藩。
卻在此時,方景隆喉頭,突然一口血噴出來,鮮血淋下,他打了個趔趄,最後一絲氣力像是在他身上抽空。
整個人,眼前一黑,像是再沒了意識,劉氏一時恍惚之間,方景隆的身子,生生的倒下。
無數人湧上去,有人悲聲道:“侯爺……”
劉氏幾乎要崩潰了,忙是將方景隆抱起。
有人探著方景隆的鼻息:“還有氣,還有氣,快,快攙扶回去,趕緊回去養病,不能再讓侯爺出來走動了……來人……來人……”
劉氏的淚眼裏,卻掠過了一道冷芒,她咬著銀牙,厲聲道:“不能帶回去,就在這營裏,要死,也該死在此,這是侯爺的遺願,尋個普通的營房,侯爺要和患病的傷兵們,住在一起,快去給侯爺騰出一個鋪子來。”
“這……這怎麽可以,他是侯爺啊……”有人目瞪口呆的看著劉氏。
劉氏深吸一口氣,動了定神:“這是軍令,違者,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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