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藩能看到朱厚照臉色中的尷尬。

像是一個老師傅,突然發現自己秘傳的老手藝,突被人篡取一般。

聳聳肩,對此,方繼藩也是愛莫能助。

數日之後,太子殿下大婚,這一場大婚,卻是無人關注,而太子妃沈氏,據聞生的端莊,可到底啥樣子,方繼藩也不曾見過。

想想這位沈氏剛剛過門,頭上便頂著綠油油的大草原,方繼藩自己也不清楚她會是什麽感受,一覺醒來時,看著七個摸著自己大肚子的女人,又會是啥感受,倘若那其中一個,還是年近三十,在這個時代,幾乎可以做她母親的人,那麽……

所以方繼藩看著沈傲的表情,怪怪的。

沈傲卻很高興,沈家要出皇後了,雖現在還是太子妃,可太子殿下,也是他極佩服的人。

隻是此時,他卻需收拾了行裝,與那楊彪一起,帶著兩千多飛球營的將士們出發,無數的飛球,被裝成了數百輛大車,除此之外,還有數不清的燃料,為了出發,西山征募了上千匹牛馬,還有九百多的莊戶。

浩浩蕩蕩的隊伍,朝南進發,他們將在三個月之後,跋山涉水,抵達貴州。

與此同時,遠在寧波的備倭衛,也已接到了命令。

寧波備倭衛,又征募了一千五百多員窮了十八輩子的義烏和永康人,畢竟在這個時代,富了十八代的人,比較難尋,可這窮了十八輩子的窮漢,卻是漫山遍野。

備倭衛的待遇好,一聽說要招募人員,人們便爭先恐後。

在經過數月的操練和捕魚、捕鯨之後,這些人已是迅速的成長起來。

備倭衛已有戰艦七艘,除此之外,還有專門捕魚的艦船六艘,魚產量已是節節攀高。

幾乎每月,自海外拖回來的巨鯨,已多達七八十頭,在這海灣處,一個個水產處理的作坊拔地而起,數不清的農人成為了屠宰的匠人,附近有專門的製蠟作坊,與此同時,專門對鯨皮、鯨骨、鯨肉處理的作坊,也都拔地而起。

江南一地,寧波府的稅賦,直線攀高,以至於戶部,對於寧波水寨,也表現出了支持。

一方麵是大量的水產,能夠代替糧食,江南諸地多吃魚,對於米的需求自然降低,除此之外,最可喜的,卻是銀稅的暴增。

這寧波一府,而今每年竟可為朝廷帶來五十萬兩銀子的鹽稅。

這……是極其可怕的數字。

要知道,大明主要的稅賦來自於實物稅。比如針對農戶,朝廷收的是糧稅,糧稅即是糧食。針對製造布匹的商賈,朝廷則采取十抽一的方式,直接征收布匹;針對絲綢,則絲綢為稅。

因此,大明的稅銀收入,並不多,一年有兩三百萬兩,便算是不少了。

朝廷無銀,其實也是挺尷尬的事,以至於官員和軍士,大多是發布匹、木炭作為薪俸,甚至朝廷索性用大明寶鈔,來支付薪俸。

而寧波府一年帶來的五十萬兩白銀,卻是大大緩解了戶部尷尬的情況。

因為朝廷主要是稅銀收入,來自於鹽鐵,譬如鹽,朝廷采取的乃是專營製,鹽產出來,要求鹽商用銀子換來鹽引,而後才允許兜售。

正因如此,導致鹽的價格一直居高不下,又導致了私鹽的猖獗,因此,這鹽稅自開國以來,非但沒有增加,反而越來越少,寧波府的情況就不同,大量的漁產上岸之後,需要處理,要製成鹹魚、醃魚,才可保證它不會腐壞,對於鹽的需求,格外的巨大,一些作坊,每日用鹽,就是數百斤,而這,用的幾乎都是官鹽,大量的鹹魚、醃魚製好之後,再兜售到內陸或是京師,銷量居然出奇的好,雖是價高,可畢竟黃魚的成本低廉,哪怕用了官鹽,也是有利可圖。

如此一來,水寨賺了一筆銀子,寧波府上下的士紳,賺了一筆銀子;鹽商賺了一筆銀子;轉運的商賈,也賺了一筆銀子;便連朝廷,也大賺了一筆銀子。

每日高達上百萬斤的鹹魚、醃魚,通過各種渠道,進入了天下各處,千家萬戶之中,哪怕是在軍中,也喜歡用這樣的魚作為幹糧攜帶,畢竟保質期長,而且有了這鹹魚,其實可以代替鹽來食用,要熬粥時,割下一小塊醃魚肉放進去,不但這粥水的味道鮮美了不少,連鹽都省得放了,可謂居家旅行,必備良魚。

鎮國府的軍令傳達到了水寨。

唐寅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裏距離安南千裏,此番出擊,他萬萬想不到,恩師居然要借用水寨的力量。

好在安南的水文情況,早已被下西洋的徐經摸了個清楚,航路不是問題。

唐寅升座,召集水寨上下的武官,下達命令。

此後,所有的水兵被召集至校場,開始下達了前往安南作戰的命令。

已自京師回到了水寨的戚景通當場念了軍令。

頃刻之間,水兵們激動的要歡呼起來。

有人雙腿跪下,雙手刨著地上的沙石,激動的痛哭流涕。

嗷嗷叫的水兵們,一個個熱淚盈眶。

終於……等來了。

尤其是那些新兵。

他們沒有趕上打擊倭寇的好時候。

那是老兵們吹噓了小半年的快樂日子。

一個倭寇首級,就是從前打魚時一天的收入,一路橫掃海外諸島,多少老兵,就是憑著一場倭寇殲滅戰,直接寄了銀子回家建房子,而且還不是夯土堆砌起來茅草房,用的都是青磚紅瓦,連房梁用的都是大木。

現在……終於來了。

打漁雖是收入不菲,可一月下來,收入畢竟是看得見的,換一句話來說,這叫生活淡出了個鳥來。

可去安南,甚至是作戰,這就不一樣了啊。

新兵們躍躍欲試,老兵們想起了自己崢嶸的歲月,淚灑衣甲。

每一次,到了這個時候,戚景通就忍不住要念起自己的口頭禪:“不要激動,大家不要激動,此去安南,相隔千裏,且作戰,是數月之後的事,眼下,還需忍耐,不需急著出擊,還是需以捕魚為主,要等待出擊的命令;現在傳達將令,是先請令爾等加緊操練,以備不測,安南人的戰法,與倭寇不同,從今日起,操練的方法,也要有所不同……”

他歇斯底裏的吼著,可這聲音,很快便被歡呼和嗷嗷叫的聲音所淹沒。

人頭就是銀子,銀子就意味著,可以娶婆娘,可以生娃,可以買地,可以建房子,可以榮耀鄉裏。

水兵們幾乎可以看到自己的大宅子的地基,可以想象出自己的娃長的是什麽模樣,連自己的孫子名字,都已經開始開始取了。

戚景通隻好一攤手,看向胡開山。

胡開山赤著身,胸膛上的胸大肌抖了抖,隨即發出了獅吼:“*你*的,都***的給老子閉嘴,一群該死的窮鬼,成天就想著婆娘和宅子,你**的就不能想想唐侍學和戚千戶的教誨,咱們想一點健康的東西,譬如報效朝廷,又如為國效力?”

一下子,水兵們安靜下來,所有人一個個如鵪鶉一般,看著胡開山。

胡開山這才滿意,對戚景通道:“好了,戚千戶,接下來你來講。講一講除了娶媳婦、生娃、買地、建房子之外的事。他們不喜歡聽,俺喜歡聽!”

戚景通:“……”

………………

貴陽。

快馬已至,帶來的藥物送了來。

方景隆大病不起,這貴陽內外之事,統統由劉夫人做主。

夫人乃叛軍出身,卻操縱著當初叛亂的大局,數十萬土人男女婦孺,俱都被她所差遣。

而今,嫁了方景隆,也是耳濡目染了大明的軍中情況,因此,一道道命令下去,所以雖是眼下大疫,可軍中的情況,還算穩定。

劉氏對於丈夫的情況很是擔心,這疫病可怕無比,軍中的大夫根本就束手無策,而所謂的土醫,也用盡了方子,依舊還是不見任何的成效。

眼看著丈夫病入膏盲之狀,幾乎每日嘔吐不止,高熱越來越嚴重,以到了無法進食,長時間昏厥,哪怕偶爾蘇醒,也是不斷說著胡話的地步。

而貴州軍中,似夫君這樣病重者,已有數千人,其他感染者,更是多達數萬,而這樣的疫病,卻還在瘋狂的傳播,誰也不知下一刻,有人開始畏寒和咳嗽起來。

因而當方繼藩的家書送來,與此同時,還帶來了所謂的‘特效藥’。

劉氏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親自為方景隆用藥。

都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辦法去分辨這藥物的好壞了,有藥就成,總比坐以待斃為好。

而今,因為這疫病,死去的人已多達兩百人,每日在軍中,都有人暴斃,劉氏麵上為了穩住軍心,還顯得堅強,可到了夜裏,也是淚灑長襟。

她親自取了藥,將已形如枯槁的方景隆頭枕在自己腿處,取了勺子,趁著方景隆還有一丁點的清醒,將這藥喂入方景隆的口裏。

方景隆已是氣若遊絲了,隻努力的張大了一些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突想著什麽,一麵吸吮著藥,一麵極努力的嚅囁著:“陛下,答應了嗎,答應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