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王守仁這一大翻話,劉健身子一顫。

他竟也有一丁點醐醍灌頂的感覺了。

倒不是說王守仁的學問有多精深,而是他的思路,一下子破解了一個死局。

自程朱理學風行以來,讀書人們都自認為四書乃是寶典。什麽叫寶典呢?在天下讀書人的眼裏,四書既是聖人書,也是一本理論指導書。

而這個風氣,其實在程朱理學出現前就已開始了。

當時北宋的丞相趙普,別人認為他一生隻讀《論語》,不學無術,當宰相不恰當,皇帝趙匡義問是不是,趙普則回答說,我是以半部《論語》幫助治天下的。

於是乎,人們固執地將《論語》,或者四書,當成了理論指導的書籍,認為隻要將書讀好,天下的事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真正可怕的還不僅於此,隨著程朱理學的出現,朱夫子又將聖人之道推崇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以至於天下的讀書人都深信讀書之後,便可致知天下的學問,在四書麵前都黯然失色,所以讀書人什麽都不必管,什麽都不必理,認為書讀通了,便可治國平天下。

這些悻悻學子們,瘋狂地去理解所謂的四書五經,等他們終於如願以償,步入了仕途,自然也將四書當做了自己治理地方的標準,可結果,問題卻出現了。

那就是,書中的那一套,放到了真正的實事上,卻是行不通的,於是乎,許多人被書誤了,撞了個頭破血流。

一般人,倘若覺得行不通,自然會趕緊想辦法,選其他的辦法去解決問題。而在此後的社會氛圍之下,人們聖人之道,依舊樂此不疲,最終,開始鑽牛角尖!

既然聖人的話沒有錯,既然朱夫子也沒有錯,那麽問題出在哪裏呢?

問題找到了,這是因為自己學藝不精,書讀的還不夠,才沒有真正的體會到聖人之道的精髓啊。

所以,解決的辦法是什麽呢?就是繼續讀,越讀,越覺得這道理似懂非懂,越讀越覺得迷茫,覺得過於博大精深,這到底啥意思呢?聖人的話,當然不會如表麵上這般淺顯了,嗯……一定隱含了更多的深意才是,於是……

結果就是,越讀,越不通,越不通,越沒法兒做事,越是鬧出許多的笑話,可鬧出了笑話,卻又開始自省,這是自己學問不精的緣故啊。

這是一個死循環,絕大多數人,書讀到了死,依然還覺得自己連聖人的牙慧都沒有拾到,到了死,依舊還是五穀不分、四體不勤。

此時,劉健竟是恍然,他終於明白,為何那吳世忠來了一趟西山後,便開始‘發瘋’了。他書讀的太多,可真正進入了仕途,卻發現自己能用的太少,他心底一直都是迷茫的,想來此前,他也認為自己之所以如此‘無能’,定是自己書讀的還不夠多,也陷入了那個怪圈裏。

隻是,在那心底深處,又何嚐沒有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呢?

而王守仁,則是點破了這一點,讓他終於跳了出來,這不是因為書讀的不夠多的緣故,而是因為書讀的太多了,天下的學問包羅萬象,怎麽能靠半部論語去解釋?

聖人當然是需要尊敬的,聖人之道,也是天下的大道,是人與禽獸有別的根本。

可是聖人之道,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要解決問題,需知行合一!

“……”劉健竟覺得自己的心,也開始動搖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現在竟能理解吳世忠了。

這是因為……

劉健瞳孔收縮,是因為自己也曾遇到過這個疑惑,而最終被王守仁解開嗎?

鎮定!鎮定啊!

不可讓一個毛頭小子的門生亂了老夫的心誌,如若不然,傳出去,豈不為天下人所笑?

嗬……一群毛頭小子而已,不足道哉,說幾句奇談怪論,便想動搖程朱之學,可笑!

可是在他的心裏,卻隱隱有一個聲音,似乎在不斷的,又反複的念誦著王守仁的話,揮之不去。

……

而此時,隻見遠處,有個讀書人忍不住反駁王守仁:“宋時賢相趙普隻憑半部論語,便可治天下,難道是趙普錯了?”

這確實是一個極好的反駁理由。

“趙相公沒有錯。”王守仁平靜地微笑著道。

一下子,那些被王守仁按在地上摩擦的讀書人,眼前一亮,忙道:“既然他沒有錯,那豈不就是先生錯了?”

麵對質問,王守仁依舊是泰然自若之態,不急不慌地道:“你又錯了。趙相公生平,跟隨宋太祖南征北戰,四處用兵,這是讀書嗎?其實他半生的經曆都在帶兵,自然也就沒有心思去讀書了。他之所以說半部論語治天下,在你們看來,似乎治天下,隻需讀半部論語就足夠了。可實則卻是暗合了知行合一之道,半部論語,即為之也讀了半部論語便知了忠孝仁義,那麽,何須深究何為仁,何為忠,何為孝?俯身去做事,在行事之後,學習到更多的道理,因而人們才稱呼趙相公為賢相。”

“……”

眾人一時間又沉默了。

王守仁的許多話足以發人深省,這就如有人要開鎖,想盡了辦法,搜腸刮肚,卻無論如何也奈何不得這鎖孔,琢磨了一千年,一群讀書人還湊在那兒,七嘴八舌的研究如何能找到相匹配的鑰匙。

結果王守仁出現了,抬腿就是一腳,門……就一下子被踹開了。

那麽,唯一留給讀書人們糾結的問題就在於,雖然他們的目的是為了將門打開,王守仁這一腳,確實達到了讀書人所希望達到的目的,可是打開的方式不對啊,咋辦?

於是乎,有人雖佩服王守仁,可覺得王守仁的道理,還是有點兒問題,可問題在哪,這理論水平又及不上王守仁。

而有的人,則恍然大悟,頓時激動萬分,去你Mei的鎖,門開了就好。

閑聊得差不多了,王守仁站了起來,手上又拿起了那鋤頭,邊道:“時候不早了,這塊地卻隻翻了一半,該歇也歇了,何不將這地翻完?”

“呀,還翻?”那劉傑感覺很心塞,方才他聽的津津有味,才說一半呢,原來還要幹活啊。

又有讀書人道:“先生,既然已經通過耕作教授了學生此等道理,這地,我看,就不必繼續翻了吧。”

王守仁回眸,奇怪地看著這讀書人,道:“誰說叫你們來,是為了教授你們道理的……”

眾人露出了不解之色……

這又是鬧的哪一套?

“那麽……”

王守仁一副坦然的樣子道:“本來就是請你們來耕作的,天氣要涼了,暖棚要趕緊的搭起來,恩師看我們幾個不成器的門生沐休,他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過來將地翻一翻,好趕緊搭起暖棚來。若是今日不將今日的事做完,恩師要責罰的。”

“……”

許多人心裏,真的是有一種RIg狗的感覺。

我們……這算不算是上當了?

還有……

有人奇怪起來,看向王守仁道:“敢問,王先生的學問,都是新建伯教授的嗎?”

“自然。”王守仁很直接的點頭,跟在恩師的身邊,他悟到了許多的道理,恩師為了讓自己領悟,真是煞費苦心啊。

“……”

眾人麵色古怪起來。

這新建伯……到底是什麽人,明明素來聽說他的名聲很不好來著。

今兒,朱厚照倒是很安分守己的樣子,他已興衝衝地卷起袖子,默默地拿起了鋤頭。

他覺得這個學問好啊,他決心好好學一學這一門學問了。

原來翻地也是學問,那麽弓馬肯定也是學問了,現在本宮已算是出了半個師了,至少良知是差不多有了,知行合一,有了知,就還缺一個行字了。

而這行,卻難不倒朱厚照,雖然方才朱厚照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可他本就是好動之人,歇了一會兒之後,又精神百倍起來,倒是很老實的俯身耕作起來。

到了傍晚,眾人又累又乏的,可有了上午的經驗,許多人開始掌握到了技巧,接下來的活就顯然有成效多了,下午足足墾了百畝來地,雖然個個氣喘籲籲,餓的不行,渾身大汗淋漓,甚至顯得滿身狼狽,可有人看著這一大片自己曾經翻過的土地,想到將來這裏將會種上糧食,不禁心裏生出了欣慰來。

朱厚照卻是還不肯走,因為夜裏還有夜課,蹲在田壟裏快樂的吃著蒸餅,就著冷茶入口,都覺得美滋滋的,這一日,真的學到了很多很多啊。

老方這個少詹事,還是很不錯的。

打了個嗝,朱厚照心裏倒是又生出了疑問。

老方去哪裏了?這一整天都沒見人呀!

而劉傑,興致勃勃的和王守仁作禮告辭,方才回到了茶攤那兒。

此時,劉健已經吃過了薯幹,味道還不錯,在此悠悠然的喝了幾盞茶之後,看著那渾身熱氣騰騰,氣喘籲籲的兒子,他徐徐起身道:“走,打道回府!”

………………

這幾章比較囉嗦,其實也是最難寫的,既要思考,可同時呢,又很難風趣,更別提能讓讀者覺得很爽了。可必須得寫啊,畢竟是曆史小說,王學的出現,是影響整個明朝最大的事件之一,不提這個,明朝曆史後半段很多曆史事件,就等於是空白了一大片,老虎寫的很累,但隻願大家能看的輕鬆一點吧,話說,月底了,支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