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一下子都安靜了下來。

此時,弘治皇帝依舊精神奕奕,口裏卻是不合時宜的冒出了一句:“真是個好孩子啊。”

說到了好孩子三個字,突然之間,心裏竟有一點點酸酸的。

他現在,甚至有點兒嫉妒起方景隆來。

於是,弘治皇帝又開始不高興了,突然咬牙切齒的道:“明日,也讓太子入宮,朕……很久不曾見他了。”

根據另一世,一位擁有崇高人格,勤勉卻不太著名的作家曾有過研究,絕大多數的孩子突然挨揍,或許並非是最近又犯了什麽錯,而極有可能是恰好隻因為別人家的孩子考了一個好大學,或者是別人家的孩子新近得了一朵小紅花,如此而已。

弘治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這樣就能將心頭的不高興隨這口氣吐出來。隨即他的目光又重新的落在了案頭的策論上,漸漸的,他回歸了理應!

這時候,他更想好好的拜讀一下歐陽誌等人的策論了,抬頭看了一頭霧水的張懋等人一眼,接著平淡地道:“卿等告退吧。”

幾人麵麵相覷,眼中都有幾分不解,最後都安安靜靜的退了出去。

…………

這皇榜,在許許多多的人的期盼下,竟是要提前一日放出。

這倒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之外。

每次等待放榜,對於無數考生而言,都是一次煎熬,對方繼藩也是。

方繼藩提前得知了消息,倉促的領著幾個門生出發。

看榜的感覺,就好像是看球一樣,很刺激。

徐經一瘸一拐的,他真的跪了三天,兩條腿都感覺快廢了,好在唐寅和劉文善一直在旁攙扶著他。

雖然在方繼藩的麵前,徐經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可若是在方繼藩視線之外,徐經心情還算不錯的。

他依舊深信自己這一次可以趁著殿試壓過自己的師兄們,因為無論如何,師兄們的策論,都算是過於乏味,定當引不起皇帝的太大興趣。

會試二十多名的成績,令他一直灰頭土臉的,恩師的門下,當初最次最次的,也是江臣啊,他雖然盡力用自己豐富的交際手段來彰顯自己,可內心深處的自卑感,卻還是令他覺得抬不起頭來。

而今日……就是吐氣揚眉之時了。

眾人興衝衝地抵達了貢院。

“你好呀。”

又是一個熟悉的聲音。

方繼藩看到了張家兄弟。

不知為啥,張家兄弟似乎對於大明的教育事業,永遠這樣的熱衷。

兄弟倆見到了方繼藩,還是很熱情地和方繼藩打了招呼。

“你們好啊。”方繼藩同樣和兩位世叔熱情回應。

張鶴齡滿麵紅光,不過這紅光似乎還是掩飾不住略帶麵黃肌瘦的營養不良。

“賢侄,上一次,倒是多謝你了,為咱們出了一口惡氣,令那周家人,嘿嘿……”

這兩個家夥,居然還懂得感謝。

方繼藩倒是感到對他們刮目相看了。

“這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張鶴齡繼續笑吟吟的樣子。

張延齡倒是急了,不斷的給兄長使起了眼色。

“要不,若是賢侄有閑,來寒舍吃一碗粥?”張鶴齡保持著笑容。

張延齡眼睛都紅了,偷偷掐張鶴齡的後腰,暗示著兄長什麽。

張鶴齡被掐了一下,疼了,頓時大怒,回頭就朝張延齡怒斥:“沒出息的東西,眼裏就惦記著眼前的一碗粥,咱們張家,是舍不得一碗粥的人家嗎?看看人家方賢侄,幫了咱們多大的忙,莫說是一碗粥,就是一碗半,我……我也舍得的,娘娘不是交代了嗎?咱們要知恩圖報,你還有沒有良知!”

張延齡委屈了,苦著臉,被罵得不敢做聲。

方繼藩心裏咋舌,敢情這兩兄弟來道謝,原來是張皇後逼的啊。

心裏搖搖頭,卻道:“算了,我早說過,不愛喝粥。”

“呀。”張鶴齡眉梢明顯一喜,卻又很快消失不見,露出遺憾之色道:“這樣啊,那就太可惜了,你不常來走動走動,我心裏難受得緊。”

嗬嗬……方繼藩送他一個幹笑。

方繼藩見這裏人山人海的,雖然貢生不多,可有不少湊熱鬧的好事者。

好在方繼藩已經聲名在外,方家兄弟,想來也算是榜下名人,眾人看到了他們,都不約而同的退避三舍,生生在這人頭攢動的地方,開辟出了一個空白地帶。

方繼藩笑吟吟地道:“兩位世叔又下注了。”

張鶴齡一聽到下注兩個字,就有一種想死的衝動,其實他看到了方繼藩,就想到了西山那塊地,同樣生無可戀。可他還是勉強擠出了笑容:“不賭了,不賭了,戒了,賭博不好,我們已經改了。”

“噢。”

“我們……”張鶴齡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道:“是來榜下捉婿的,我兄弟家有個女兒,待字閨中,生的真是貌美如花,這不是打小便喜歡讀書人嘛,你也曉得,我們兄弟也是很敬重讀書人的,讀書人……唔……腎好,吃的又不多,總之,今日誰若是考得好,又沒有娶妻的,便綁了回去,做這東床快婿。”

“……”方繼藩一聽,第一個反應就是趕緊的後退了一步,離他們遠一些。

你大爺,早說嘛,早說我就假裝不認識你們了,你們要綁人,別牽累我啊,我方繼藩名聲是臭,可沒綁過人的啊。

“來了,來了。”

有人歡呼起來。

方繼藩抬頭眺望,果然看到禮部的人來了。

隻是這一次,放的乃是皇榜,比從前更加鄭重,先是貢院裏放了炮,接著才見一行官員穿著禮服魚貫而來。

不知什麽時候,王守仁站在了方繼藩身邊。

方繼藩側目看了王守仁一眼,驚訝地道:“你額頭怎麽了,誰打了你?”

這廝不是武功高強嗎?難道他的朋友圈裏還有更厲害的?

隻見王守仁的額上,明顯有淤青!

王守仁不善於撒謊,卻又想掩飾,便不置可否地道:“願公子的高徒,不至铩羽而歸。”

方繼藩抿抿嘴,麵上依舊帶著笑容,心裏卻是NMP,幹笑道:“一樣,一樣。”

二人各自笑了,都帶著自信的笑容。

皇榜在炮竹聲中,萬眾期待下,終於張貼了出來。

隻在一瞬間,方繼藩的表情凝固了。若說他完全不緊張,那是騙人的,殿試成績的公布,關係到的五個門生的上限,將來能否封侯拜相,隻看這成績了。

名列第一歐陽誌。

看到這幾個字的這一刻,王守仁的臉色微微一變。

他顯然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結果。

怎麽又是歐陽誌!

名列第二,唐寅。

竟是唐寅,這個空有才情,對馬政一竅不通的唐寅!

王守仁的心……突然有一股刺痛。

這不是考八股啊,這是策論,是他最引以為自豪的長處。

他不得不繼續向下看去。

名列第三,江臣。

竟是江臣……

王守仁突然生出了一種萬事皆休的心。

他其實不在乎自己的前程,而他所在乎的,卻是自己的驕傲,隻是自己的驕傲,卻仿佛被方繼藩帶著他的門生們輪流按在了地上,使勁的摩擦,摩擦得鮮血淋漓。

王守仁是個極堅強的人,即便被父親狠揍了,他也絕沒有哭過,可現在,他的眼睛,模糊了,滿帶淚意。

他昂著頭,略帶模糊的眼睛,繼續向下看去。

第四,劉文善。

耳畔,已經傳出了無數的呼喊聲。

其他看榜的人,顯然也已發現,方繼藩帶著他的門生,又來霸榜了,完全沒有給其他人絲毫的機會。

而令所有人最鬱悶的事則是,殿試的榜,根本就不存在舞弊一說的,任何考試,都可能有人喊出不公之類的話,偏偏殿試喊出不公,幾乎等於是找死。

所以,無數貢生們,既有不甘,又有妒忌,也有羨慕,一個個咬著自己的唇,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

而到了第五,王守仁。

唯一讓他們覺得爭了一口氣的人,竟是名列第五的王守仁。

即便如此,也隻是二甲第二名而已。

這沒有給人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反而更像是一個火辣辣的耳光。

王守仁佇立著,一動不動的,隻是目不轉睛的看著榜。

他感到他的心……有些冷。

這對他而言,是人生中最大的打擊,沒有之一了。

方繼藩眼裏已經放出了閃亮亮的光芒,隨即拍了拍王守仁的肩,安慰道:“其實第五也不錯,王家一門兩進士,雖是比我們方家一門進士差了那麽一點點,不過不打緊,以後多生一些娃娃,讓他們努力讀書,遲早有一天,王家的成就是可以超越我的。”

“……”

不說還好,至少方繼藩不說,那淚水還隻是在王守仁的眼眶裏打轉,可這麽一說,王守仁的淚水再也抑製不住,順著眼角,快速的滑落下來,在麵上留下了幾道溝塹。

方繼藩歎了口氣,現在的年輕人啊,就是不知足。

嗯?

好像遺漏了什麽。

對了,徐經呢?

方繼藩打起了精神,順著榜一路搜尋下去。

第三十三。

名列三十三。

這一次,輪到方繼藩想不開了。

誰能體會到他的感受呢?

教育出了四條龍,偏偏這龍窟裏,竟還藏著一條蟲。

辣眼睛啊。

方繼藩開始磨牙,一股無名業火,升騰而起。

…………

昨晚一夜通宵寫出四章,答應大家今兒一口氣更上來,寫完還要修改,抱歉了,比平日更晚了點,希望大家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