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弘治皇帝的臉色顯得陰晴不定。

他的心裏滿帶疑慮,就在這遲疑之間,竟又聽外頭有宦官唱喏道:“陛下,英國公張懋、錦衣衛指揮使牟斌、兵部尚書馬文升求見。”

“……”

弘治皇帝身子一怔,顯得有點意外。

今日早上,也太熱鬧了。

“進來。”

這三個人,似乎頗有幾分搶時間爭功勞似的,一齊湧了進來。

牟斌走得最急,走在最前,估計用身子堵在了張懋的前頭,張懋身軀魁梧,頓時齜牙,隨即大手猛地一掃,牟斌直接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身子則撞到了門框上,他怒視了張懋一眼。

而張懋,則鄙視的回敬於他。

別人怕錦衣衛,可張懋此等世襲罔替的國公,卻一點兒也不怕的。

倒是那走在最後的馬文升本想擠一擠,可這一看,便一下子放慢了腳步,似乎很有自知之明。

三人終於入殿,隨即規矩的行禮。

弘治皇帝拉著臉,一雙眼睛沉沉地打量著他們。

三人幾乎異口同聲的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貴州大捷,普天同慶。”

“……”

弘治皇帝這一下子,是徹底的愣住了。

很快,三份奏疏便出現在他的手裏。

貴州都指揮使、貴州總兵官、錦衣衛千戶官。

這三人,幾乎是互不統屬的,可是他們的奏報,今兒卻是出奇的一致。

弘治皇帝站在哪裏,甚至感到有些腿軟,倒是蕭敬眼尖,連忙一把將弘治皇帝攙住了。

隨即一股眩暈襲來,弘治皇帝扶住了自己的額頭。

蕭敬臉色一驚,忙道:“禦醫,禦醫……”

“不必。”弘治皇帝搖了搖手,他苦笑不得,雖然方才他言之鑿鑿,認為這勢必是冒功,可現在……他徹底的動搖了。

冒功不是新鮮書,可所有人都冒功嗎?

從報捷奏疏中細細的看,幾乎沒有人攬功,既然都沒有吹捧自己,怎麽談得上是冒功呢?

何況這麽多人,都敢冒著殺頭的風險,撒下這彌天大謊嗎?

不可能,絕無可能。

朝廷委派了這麽多大員在貴州,本來就有權衡的目的,至少據弘治皇帝所知,巡撫和總兵官,關係並不和睦,上個月,王軾還偷偷的彈劾了總兵官。至於總兵官和都指揮使,那就更不必說了,一個是名義上貴州一省的軍事官,另一個卻是朝廷委派到貴州專門管理軍事的大員,這兩個人能和和睦睦的,那就見鬼了。

對了,還有錦衣衛,錦衣衛的千戶官,一定是巴不得尋出巡撫的錯,如此才是大功一件,要知道,貴州的官軍大捷,錦衣衛是沒有絲毫功勞的,可若是錦衣衛找出了冒功的證據,彈劾上來,才是實打實的功勞,人家放著功勞不要,那憑什麽為你王軾遮掩?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終於冒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除非……

這是真的。

也隻有真實的大捷,才有會有如此的局麵。

三千山地營啊,才建立不到數月,結果就立下了如此的奇功……

弘治皇帝不眩暈了,甚至在這短短一瞬間,覺得整個人都輕盈了起來,似乎所有的疲倦都一掃而空。

他眼裏放出光來,顯得別樣神采,龍精虎猛地擺脫了蕭敬的攙扶,接著激動得在這暖閣裏來回踱步,隻見他口裏喃喃道:“好,此乃大功,是大功……有了這山地營,何愁西南的叛軍,不能盡快剪除!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的話……”

他反複的念叨著,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隨著他的身影而移動,他也恍然不覺,隻顧著自己道:“若是如此的話,朝廷何須調動如此多的大軍在貴州空費錢糧,多建幾個山地營,足以維持住局麵……”

平日謹慎沉穩的弘治皇帝竟是一時失了神,難得的陷入了亢奮的狀態。

也難怪他激動的,西南的叛亂曆經了一年多,給朝廷造成了極大的損失,一直都是弘治皇帝的心病,而最重要的是,這次朝廷不是慘勝,而是一次經典的勝利。

猛地,他身子一頓,才想起了什麽,接著,他猛地看向劉健:“劉卿家,方繼藩那小子,是對的!”

劉健也已震撼了。

他搜腸刮肚,都無法想象貴州所有台麵上的人物,會有什麽理由聯合起來,如此異口同聲,如陛下所言,或許……大捷當真存在,這不是虛報,這是實情。

連一向穩重的劉健,在此刻,竟都心……亂了。

而等弘治皇帝向他說起這句話時,劉健哭笑不得:“不錯,陛下,方繼藩……是對的。”

許多人都聽得一頭霧水。

因為這件事,弘治皇帝除了當時的當事人,壓根就沒有跟人說起。

之所以沒有說起,其實是覺得自己丟不起那個人,方繼藩這個家夥,偶爾總會有信口開河和胡言亂語的時候,可堂堂皇帝,卻因為這個腦殘玩意當真下了旨,讓貴州去試一試方繼藩的方法,這……若是傳出去,豈不是笑話嗎?

所以,此事一直都隻在弘治皇帝的心裏,這也是為何他用中旨下達這道命令的原因。

可現在……

弘治皇帝在得到了劉健肯定的回答之後,突然……他大笑了起來:“真是想不到啊,這個家夥,到底從哪裏學來的,朕就知道,他會令朕對他刮目相看的,這個小子啊……這個小子……”

“立即傳旨!”弘治皇帝正色道:“命方繼藩覲見,朕要叫他好好到朕跟前來,朕倒是很想知道,這個家夥到底還有什麽能耐……”

“陛下……”李東陽卻是製止了弘治皇帝:“陛下,不可,榜還沒放呢。”

弘治皇帝已是喜笑顏開了,大捷啊,這是大捷啊。

不過……李卿家這是什麽意思?這和放榜有什麽關係?

弘治皇帝高興得過了頭,顯然是一時迷糊了。

看了李東陽一眼,頓了一下,他才意識到了什麽。

接著,疾步走到了禦案前,看著這案牘上散亂的答卷,最上首的那一份,是王守仁的文章。

弘治皇帝一下子明白了。

是啊,殿試……

王守仁的策論寫的很好,深得朕心。

隻是……這時,他將王守仁的文章擱到了一邊,而後低頭在禦案上細細翻找,好不容易的,找出了歐陽誌等人的答卷。

深吸了一口氣。

現在的問題就在於,這殿試的成績如何,已經不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了。

事實就在眼前,歐陽誌等人的策論,方才堪稱典範啊。

眼下,殿試的標準答案隻有一個,而這麽多的試卷,用這標準答案答題的人卻不多,隻有寥寥四人。

深吸一口氣,他心裏……已有了計較。

他抬頭,掃了眾人一眼,隨即道:“準備論功行賞吧,如此大功,朕絕不吝賞賜。”

他定了調子,倒是讓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絲期望。

那王軾,還有那總兵官,甚至包括了中官楊雄人等,隻怕這一次都要發跡了。

此時,那兵部尚書馬文升上前道:“請陛下放心,兵部這裏……”

“這與兵部何幹?”弘治皇帝盯著馬文升,他現在心情舒暢,倒少了幾分平日的謹慎顧慮,說話真真有點直。

馬文升尷尬了。

這打了勝仗,論功行賞,什麽時候不是兵部的事了?

弘治皇帝則是板起了臉,正色道:“此次大捷,固然貴州上下官兵俱有賞賜,可他們的賞賜,且不必急於一時。先賞首功之人……劉卿家,你說是不是?”

許多人更加懵了。

首功之人,王軾?

不錯,極有可能是王軾,王軾畢竟是巡撫,主持著貴州的大局。

劉健微微一笑,他也是滿心的欣喜,有了這場大捷,他可以長長的鬆一口氣了。

他點著頭道:“陛下所言甚是。”

“那麽,這立首功者,該如此賞賜呢?”弘治皇帝看著劉健。

劉健沉吟了道:“陛下,論功行賞,不必急於一時,眼下還是殿試要緊,不知多少人,現在都翹首以盼,等著皇榜放出。”

其實他也拿不定主意,這功勞太大了,而且他和皇帝一樣,都認同一件事,那就是這一場巨大的功勞,至少首功,肯定和貴州那邊的人沒有一丁點關聯的。

沒有方繼藩,哪裏來的山地營,沒有山地營,哪裏來的大捷?

其他人,其實都隻是搭了順風車,喝了方繼藩一點洗腳水而已。

這方繼藩……厲害啊。

腦殘者都如此,倒是教自己這些正常人……無地自容了。

所以要賞,就一定要優厚,可如何賞賜,卻是需斟酌的。

弘治皇帝在此時,才稍稍的冷靜了一些,可麵上卻依舊掩飾不住喜色,唇邊帶著絲絲淺笑道:“既如此,這榜,明日就放出吧,眼下也實在沒有核驗的必要了,明日放榜之後,就命方繼藩進宮覲見,是了,還有他的父親。”

“臣……遵旨。”

張懋等人,仍然是一頭霧水,實在無法理解,這和方繼藩,和殿試有什麽關係?

可顯然,其他的人都不敢多問,隻能安安靜靜的聽著皇帝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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