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懵了。
難以置信的低頭,繼續去看那書信。
可這書信之中……大抵可以看出幾點。
第一,堂兄變了。
第二……堂兄在呂宋的日子過的不錯。
甚至是整個家族在呂宋的日子,都不錯。
最重要的是……在呂宋,他們有著極高的收益。
在江南置換到呂宋的土地,其產出的價值,遠遠超過了以往。
而至於堂兄為何改變,這……就說不清了。
謝遷的臉脹的通紅。
朱厚照此時道:“謝師傅口口聲聲說本宮委屈了江南士紳,說本宮流放他們,又說本宮粗暴,這……簡直是無稽之談!”
朱厚照義正言辭的繼續道:“你來說說看,本宮如何薄待了他們?呂宋這樣的好地方,老方還想去呢,本宮都不準,一直都對他說,呂宋這樣的好地方,咱們就不要和江南諸紳們爭了,他們也不容易……”
方繼藩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張口想說,我沒說過呀。
終究還是沒有拉下臉來,畢竟要看在朱厚照即將登基的份上。
朱厚照接著道:“父皇如此厚待士紳,這般的優待你的親族,可到頭來,你們卻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這是何意,這其中定是有人居心不良,造謠滋事吧,本宮想問問,是誰在搬弄是非,到底有什麽居心?”
“這……”謝遷的心裏卻是大鬆了一口氣。
這些日子,他心裏像是堵了一口氣似的。如鯁在喉,現在似乎……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親族當真無恙,這才稍稍放下了心。
其他諸臣,心裏既是詫異,又覺得奇怪。
隻是現在……誰也不敢做聲,卻是想著,得趕緊等呂宋那邊的書信過來,明白了原委再說。
朱厚照冷哼一聲,隨即朝向弘治皇帝道:“父皇,兒臣之所以穿著戎裝入殿,正是順應謝師傅的堂兄這般的士紳的民心民意,他們痛斥葡萄牙人,而葡萄牙人在爪哇胡作非為,我大明為上邦,豈有視若無睹之理,現在他們求告上門,又肯資助軍資,我大明可借呂宋為跳板,驅逐佛朗機人,這西洋之地,再不容這些人肆虐了。這是巡撫劉義以及諸紳們的稟奏,懇請父皇過目。”
他將這一遝的書信高高的舉起。
早有宦官匆匆上前,取了書信放至弘治皇帝的案頭。
弘治皇帝內心震撼,取了書信,低著頭,一封封看下去。
越看……越覺得心驚。
這些士紳在呂宋,哪裏來的這麽多錢糧?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氣,才抬頭看向朱厚照:“太子……這……”
“父皇,呂宋的土地,不但肥沃,而且人力比我大明更為低賤,不隻如此,還能大量種植蔗糖所需的甘蔗以及香料,其地位,可謂是得天獨厚。須知每年,四海商行自西洋收購的食糖和香料,便需花費上千萬兩紋銀,以往這些都需自其它藩國采買,可現在……自收了呂宋,至呂宋采買更為便捷,士紳們到了呂宋,真的是猶如老鼠掉進了米缸裏……”
“……”
雖然被形容成了老鼠,不過……現在也沒人跟朱厚照抬杠了。
朱厚照又道:“根據四海商行的賬目,兒臣已是計算出,同樣一畝地,在呂宋,其收益可至江南一畝土地的三倍至五倍。父皇聖明啊,將他們遷徙至呂宋,對他們而言,乃是天大的恩典。自然兒臣也英明得很,在遷徙的過程之中,鎮國府出力最多,為他們預備了大量的藥物,在呂宋劃分土地時,也盡力的做到了公正,父皇……兒臣懇請父皇恩準,對葡萄牙人動兵,以順民心。”
弘治皇帝一愣,隨即心裏一喜。
單憑這些書信,他還無法明白這些士紳們為何吃飽了撐著,非要對爪哇動兵,可聽了太子的分析,他總算是明白了。
弘治皇帝所驚喜的,倒不是這些士紳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而在於,太子在這個過程中的表現。
他看向太子,眼中有著熱切,道:“如此說來……這些……是鎮國府早有準備。”
“確實是早有準備。”朱厚照正色道:“父皇要遷民,這是大事,江南百姓眾多,可擁有土地者,卻是少之又少,父皇此舉,乃是善政。可是這些士紳們遷徙去了呂宋,固然得到了土地,可懸孤海外,若是不妥善的處置,難免會令他們離心離德。兒臣信奉的,乃是新學,新學並不避諱逐利。一個人在世上,都想要吃飽穿暖,若是跳過這個前提,而去倡導教化,無異於是緣木求魚。因此,兒臣常常聽王伯安說,倉廩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若是士紳們到了呂宋,過的不好,在離心離德之下,他們又山高皇帝遠,豈不是遲早要釀成禍患?他們終究是我大明的子民,因此,在遷徙的同時,鎮國府還擬了一個章程,一方麵是命令四海商行采購一批藥物以及農具,以低廉的價格送至呂宋,好使士紳們能夠在呂宋立足。另一方麵,側重對呂宋農產和特產的采購,這些采購,自然不是白白送出銀子,而是這本身就是大明所需的寶貨,從哪裏采買,都是采買,側重呂宋,可謂是一箭雙雕。為了鼓勵他們,甚至兒臣還命劉瑾提前與諸士紳們簽訂預定采購的香料以及食糖數額,預付出一筆銀子,好使他們能夠安心。有了這些,士紳們心裏有了底,並且能夠有足夠的收益預期,身上所帶的盤纏,在接手土地之後,便可立即招募人手,組織恢複生產。”
“士紳們有了足夠的收益,他們自然而然,他們的心裏對父皇,不知有多感激涕零,哪裏還有什麽怨言。”朱厚照道:“而這些士紳在呂宋,經過了四海商行做為紐帶,與我大明休戚相關,這呂宋雖是懸孤海外,可有這些忠心耿耿的士紳,於我大明經略西洋,與佛朗機人決一死戰,卻有著莫大的好處,父皇……我大軍若是征爪哇,有了呂宋士紳的鼎力支持,便可事半功倍,如此,四海商行在貿易之中,賺取了大量的利潤;士紳們從中得到了利益,對我大明死心塌地;朝廷可借此經略西洋;食糖和香料大量輸入我大明腹地,可使百姓們獲得較為廉價的食料,這是一舉數得。”
這不分析還好,一分析,弘治皇帝驟然色變。
太子居然……考慮得如此深遠。
這樣說來,此次鎮國府奉旨遷民,可謂是功不可沒了。
朱厚照說完,卻是偷偷瞥了方繼藩一眼。
方繼藩一副木然的樣子。
朱厚照低著頭,卻不知弘治皇帝是什麽反應,心裏則默默的道:這些都是老方教本宮說的,老方真是實在啊,有了好處,便想到了本宮,這一點……倒是和本宮一樣,都是講義氣的人,他日本宮若是做了皇帝,自要好好的報答他,本宮需比他講義氣。
不知怎麽的,這些日子,朱厚照越來越覺得老方不但是知己,而且連老方以往的缺陷,也見不著了,隻覺得方繼藩渾身都在閃光,沒有一處讓自己不滿意的地方。
朱厚照繼續低著頭,殿中鴉雀無聲。
百官們努力的消化著太子的話。
有人心裏咯噔一下,莫非……太子早就布局了?
這荒唐的遷徙背後,根本就是處心積慮的結果?
太子……竟是如此深不可測!
弘治皇帝已是長身而起。
他徐徐的走下了金鑾,而後,慢慢踱步到了朱厚照的麵前。
朱厚照隻感覺到父皇越來越近,心像是要跳到了嗓子眼裏。
出於多年對弘治皇帝的敬畏,這個時候,朱厚照也不敢明目張膽的觀察弘治皇帝的臉色,故而也不知道弘治皇帝此時到底是喜是怒。
雖說他表麵鎮定自若,可心底還是不免害怕方繼藩教授他的話,有什麽漏洞,一旦被父皇揪出來,便少不得要挨揍了。
弘治皇帝終於在朱厚照的麵前站定。
朱厚照依舊低著頭,沒有去看弘治皇帝,雙手依舊拱起。
弘治皇帝突然道:“抬起眼睛來。”
朱厚照便抬頭,咧嘴……又樂了。
看著這帶著討好似的,傻嗬嗬的模樣,弘治皇帝麵無表情:“鎮國府早先就布局了?”
“是,是……父皇,兒臣……兒臣……”
弘治皇帝卻是道:“這是你的主意,還是繼藩的主意?”
朱厚照心裏咯噔一下,眼睛下意識的瞥向方繼藩,方繼藩目不斜視,淡然自若,不敢和朱厚照互動。
朱厚照索性道:“父皇,繼藩給兒臣建言,兒臣覺得妥當,所以……所以……”
“也就是說,這是繼藩的主意?”弘治皇帝步步緊逼。
“是,是,大丈夫明人不說暗話,就是老方的主意。”朱厚照實在不擅扯謊,索性眼睛瞪的比銅鈴大,一副隨時準備就義的模樣。
誰料……弘治皇帝卻是開懷大笑:“哈哈哈哈哈……”
朱厚照:“……”
弘治皇帝大笑之後,一臉欣慰,道:“為君者,不需做最聰明的人,可是……卻一定要能權衡利弊,從善如流,覺得對的事,便要排除千難萬難去做,這才是為君者的本份。方卿家建言,你能接納,並且選擇對的人去施行……這就足以證明你是一個賢太子了。主持四海商行的乃是劉瑾……是嗎?”
“是,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