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很憂心。

當蕭敬去了順天府審核京察之後,他召見了劉健、李東陽和謝遷。

君臣四人,相對而坐。

弘治皇帝取出了一份份的奏報,交給三人傳閱。

劉健三人接過,隻略略一看,就明白怎麽回事了。

春暖鴨先知,他們就是那隻鴨。

士林的反應,他們比弘治皇帝更清楚。

“陛下……哎……臣以為,陛下固然有大治之心,此舉,也甚為恰當,可是……終究還是過激了啊。”

劉健自始至終都沒有反對弘治皇帝的京察。

他豈會不知此乃大明最大的弊政。

朝廷有再多的善政,皇帝再如何愛民,也撫不平一個肆無忌憚的小吏,伸出手來,朝一個良善百姓的傷害。

可是……過頭了,千百年來,不都是這樣的嗎?

太祖高皇帝時,倒是狠狠的整治了一段日子,可又如何呢?不照舊又回到了常態,最後還換來了千古罵名,人們未必會記得,太祖高皇帝時,吏治被肅清,隻會記得剝皮充草,大行株連的殘暴。

弘治皇帝皺眉道:“朕擔心有人肆意如此,滋生妖言啊。”

這才是弘治皇帝所擔心的事。

百姓們畢竟是沒有什麽見識,他們對事情的看法,都來源於讀書人,在他們眼裏,讀書人便是有學識的人,見多識廣,這也是為何太祖高皇帝在時,曾在大誥之中,特地明言,生員不可言事的原因。

所謂生員不可言事,並非是不準他們說話,而是不準他們妄議國家大事,在各鄉各裏,一旦放任這些人對國家大政胡言亂語,影響力是極大的。

可惜……皇帝不可能派人去管著每一個人的嘴,很快便人亡政息,再沒有人提起這條禁令了。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劉健等人一眼,又道:“朕所擔心的是……還有一樁,前些日子,廠衛捉拿了幾個讀書人,你猜他們怎麽著,他們竟是將反對京察的議論刊印了出來,四處的張貼,甚至……還進行販賣……為首的一人,乃是舉人陳勁鬆,此人已經在逃,不幾日之後,這樣的刊本,又開始出現。”

這一次,算是徹底的捅了馬蜂窩了。

一個小小的舉人,竟是如此膽大。

“朕已命人除了陳勁鬆的學籍,可此人似有人暗中袒護,迄今為止,廠衛都沒有發現他的蹤跡,而這樣的刊本,卻還是屢禁不絕。”

“朕……該拿這些人怎麽辦啊,就算誅了一個陳勁鬆,將來少不得還會有一個李勁鬆,張勁鬆……可是……朕是在做對的事啊。”

弘治皇帝深深的感受到了有一股力量在和自己較勁。這股力量無色無形,卻總是讓自己如鯁在喉。

“陛下,京察既已開始,就不能再改弦更張了。”劉健突然肅容道:“要嘛不做,可既然做了,若是朝令夕改,則天家威信,蕩然無存,何況一旦反複,隻會讓某些人備受鼓舞,到時,他們不但要反京察,下一個的矛頭,可能就是新政,又可能是下西洋。退一步,則步步皆退!”

劉健顯得很鎮定,他很能明白陛下的感受,陛下已有些猶豫和動搖了。

可作為內閣首輔大學士,劉健表現出了剛毅的一麵:“臣也是讀書人,臣也很能明白,得到的東西失去了,被人虢奪了的感受。可是……臣也決計明白,倘若不京察,任其放任自流,哪怕是下再多次的西洋,新政帶來了多少的好處,終究這一切,也會被人任意揮霍。臣不同意齊國公如此過激,治大國如烹小鮮,豈可這般隨意,可是……臣不得不承認,齊國公的方向是對的。”

弘治皇帝素來對劉健很信任,此時認真的聽著,點頭道:“你繼續說下去。”

劉健善於判斷,一旦有了判斷,便有堅持之心,這也是他成為內閣首輔大學士的原因。

於是劉健沉默片刻,便又道:“若是以智計,賓之勝臣十倍,或許賓之有辦法。”

眾人下意識的看向了李東陽。

李東陽心裏歎息,劉公終究還是做出了選擇,他實在不願意站在所有讀書人們的對立麵,因此,不禁苦笑,卻還是認真的道:“此事易爾,區區一個舉人,竟敢私印刊本,那麽朝廷何不光明正大的印刷刊本,闡述陛下的心意呢?朝廷的財富,是區區一個舉人的百倍千倍,朝廷隻需將邸報印刷出來,四處張掛,便足以安民了,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弘治皇帝身軀一顫,猶如一言驚醒,隨即就道:“此言甚善,不錯,不錯,這是好辦法。”

劉健和謝遷也恍然,隨即露出了輕鬆之色,李東陽還真是‘詭計多端’啊,哈哈,不錯,方才所有人都陷入了一個盲區,隻想到了刊印的危害,卻沒有想到應當利用它來以毒攻毒。

“這是良策,得趕緊拿出一個章程來,銀子,可由內帑出。”弘治皇帝勉強露出幾分笑容,但是整個人總算輕鬆了許多。

有了決斷,劉健幾人便告辭出去。

此時天色已晚。

蕭敬卻一臉疲憊的自順天府回來。

他走近了弘治皇帝,見弘治皇帝麵帶笑容,不禁愕然道:“陛下,有什麽喜事嗎?”

這些日子,陛下都悶悶不樂的,這樣笑容算是難得了。

“和你說了,你也不懂。”弘治皇帝賣著關子。

蕭敬沒有多問,卻道:“陛下,今日在順天府,奴婢鬥膽向齊國公提及了陛下所憂之事,齊國公說,明日他要入宮覲見,要為陛下解除心病。”

弘治皇帝一愣:“心病?”

隨即,弘治皇帝苦笑:“你呀你,嘴巴不牢,該打。”

“是。”蕭敬卻是憂心忡忡:“奴婢萬死,奴婢隻是……”

弘治皇帝歎口氣:“正好,明日朕也想見見他,難得他有如此苦心,朕正好交代一些事給他辦。”

當日,弘治皇帝歇下,睡了這段日子來最安穩的一覺。

次日一早,方繼藩便如蕭敬所言的一樣,喜滋滋的入宮了。

弘治皇帝見了方繼藩,也頗為高興。

方繼藩心裏一愣,陛下不是抑鬱了嗎?咋還活蹦亂跳的。

弘治皇帝開口道:“朕有一事,正要交代你。”

說著,他看了蕭敬一眼:“先召劉卿家三人來。”

接著,命人給方繼藩賜坐。

方繼藩耐心等候片刻,劉健三人便覲見了。

弘治皇帝與劉健三人交換一個眼色:“現在士林不忿,京裏流言四起,有賊子想拿京察做文章,朕有意將邸報刊印成冊,四處張發,以安天下人心,繼藩,你看如何?”

方繼藩:“……”

這……這不是報紙嗎?

臥槽,陛下這是要辦報紙啦。

不過……報紙的出現,本也該是水到渠成的事,大明的君臣們,沒有哪一個是省油的燈,之所以沒有出現報紙,一方麵是國庫本就不足,另一方麵,還是印刷手段的落後。

現在這兩方麵的問題,統統都解決了,報紙的出現,也隻是時間的問題。

劉健笑吟吟的道:“齊國公向來聰慧,或許早有這樣的心思了吧。”

謝遷也不禁樂了。

隻有李東陽很含蓄,主意是自己想出來的,要低調,你們誇我即可,我越謙虛。

方繼藩卻是語出驚人的道:“這是書生之言!”

弘治皇帝麵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劉健三人也不禁微微一愣。

啥?

方繼藩心裏想笑,報紙,我方繼藩早想過了,這個買賣不做,真以為我方繼藩是傻?

上一輩子,多少人曾妄想著回到古代,便辦報紙,主導輿論,就好像報紙一辦,這天下人自此便跟你一條心似的,甚至還能開啟民智之類……

方繼藩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正色道:“陛下,兒臣敢問,如此大規模的辦邸報,這邸報一出,誰人可看?”

弘治皇帝的眉頭漸漸擰得深深的,定定的看著方繼藩,一時沉默。

“是讀書人!”方繼藩自答自問的繼續道:“讀書人看的四書五經還少嗎?四書五經之中,有多少勸他們成仁取義之言,若是他們遵從四書五經去做又如何,還需陛下多辦一個邸報來刊發?”

這一下子,卻真的是將弘治皇帝問住了,也讓在場的其他人也怔住了。

方繼藩繼續道:“士林鬧,是他們自覺得,士大夫本應該擁有的東西被人冒犯了,他們將京察使當做了更加凶惡的廠衛,所以他們才生出了憤怒,四書五經,聖人之言,都勸不動他們,那靠一個邸報,就能讓他們明白事理?”

“再則!”方繼藩頓了頓,又道:“至於絕大多數的百姓,他們大字不識,又如何推廣邸報呢?還不是需要讀過書的人念給他們聽?陛下,現下萬萬不可開這個先河啊,至少暫時不可開,而今就以讀書人而論,明白京察好處的讀書人,終究還是少數,貿然開啟,不但徒勞無功,浪費錢財,反而會帶起更多辦報的風氣,到時,他們會把陛下拉到他們最擅長的領域裏,用吐沫噴死陛下和兒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