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傑已是再沒氣力說話了。
躺在這裏的時候,度日如年,那種蝕骨般的疼痛,絕非是尋常人可以承受的。
他依然堅持下來。
他認為這是上天對自己的考驗。
他反反複複的,將自己恩師王守仁的新學,不知默誦了多少遍。
可是……他實在無法再支撐了。
每日,都有醫學生守著他,將他從生死一線搶救回來。
可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腐爛了。
徐經拍著他的手背,凝視著這個師侄,他目光堅定,雖是早已見慣了生離死別,可是他還是不希望劉傑就此死去。
“無數的鏖戰,都多虧了你,你帶著斥候,屢次中伏,都化險為夷,若不是你的打探,黃金洲何至有今日?新津郡王已有交代,無論如何,也要讓你活下去,黃金洲,需要你。還有你的父親,你的父親……在盼著你……盼著你回家。恩師的徒孫之中,你最為出色,你要活著,你活著,才能不教恩師失望。”
劉傑的氣息,逐漸的微弱。
徐經站了起來,在這低矮的艙室裏,在這巴掌大的人間渣滓王不仕號上,是最容易讓人心裏生出絕望的,與這汪洋大海相比,再大的艦船,也足以讓船上的人,心裏生出絕望之感。
隻有最堅強的人,才能無視自身的渺小,才能一次次的在海中奮鬥和拚搏。
因為他們堅信,這個世上,和這浩瀚的汪洋相比,世上還有一種東西,比之天地和萬裏波濤,或是那喜怒無常的颶風更加高貴。
是精神!
徐經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劉傑,斬釘截鐵的道:“還記得當初的誓言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所以……活下去!”
他轉過身,踱步走向艙門,隱入了黑暗。
徐經的身體,已經有些佝僂了。
一次次的航海,銷毀了他曾經麵如冠玉的麵容,過度的操勞,讓他有些早衰,以至於正處盛年的他,身體微微有所弓曲,可他依舊站的很穩,行走如風,他被摧殘過,也曾戰勝過無數的敵人,他還活著,血液還他在他的體內,涓涓而流,除了他心中的所學,他對這個世界,再無敬畏之心了。若是有敵人,就戰勝他。若是遭遇了死神,那麽……就從死神那裏,將人拉回來,若是有風暴,有疾病,那又如何,他深信隻要自己還尚存著一息,他便是無可戰勝的。
有的人如瓷瓶,外表好看,晶瑩透亮,可是一觸即碎。
有的人,卻如鋼鐵,萬千的磨難,隻會使他在錘煉之中,變得更加的強大。
艙門外,是漫天的星光,那一道蒙紗一般的銀河中,萬千星辰璀璨。
這樣的良辰美景,對於徐經這樣的人而言,他腦海裏,再不會浮想出牛郎織女這般美好的故事,他抬頭看著星,心裏想的是,有朝一日,當自己死了,也將化作一顆心,在這夜空裏,照亮後世之人的前程。
…………
每一次來天津衛,方繼藩都為這天津衛的變化而瞠目結舌。
唐寅主持這裏,作為京師的門戶,方繼藩不太得意的門生,這裏的新政,辦的也是有聲有色。
大量的人口匯聚,無數的船塢拔地而起。
許多用於出口的作坊,冒著滾滾濃煙,鐵路的鋪設,已經到了尾聲,明年開春,就可通車。
新開辟的天津新城,也格外的耀眼。
唐寅親自迎接了恩師,將恩師安頓下來。
聽說徐經師弟要回來,唐寅百感交集。
師兄弟已不知多久不曾相見了。
從前的友情,此後的同窗之情,往事曆曆在目,他的腦海裏,對於徐經的想象,依舊還是那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唯一的遺憾,便是自己早已失去了江南才子的風流倜儻,也沒了與人豪飲的灑脫。
方繼藩落座,翹起腿,呷了口茶,看著侍奉在一旁的唐寅,開口第一句便道:“伯虎啊,休妻了沒有?”
唐寅:“……”
他家中那個惡妻,確實很令人討厭。
作為唐寅的恩師,關心自己的弟子的婚姻狀況,這是很合理的。
唐寅道:“早就寫了休書,可是其家人,來鬧了幾回。”
方繼藩齜牙:“他們來鬧,沒有報我的名字嗎?”
唐寅羞愧的低下頭。
可他心裏,卻頗為感動,恩師迄今,竟還關心學生的生活,家中不寧,作為弟子,真是愧對恩師。
他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方繼藩道:“有什麽話便說。”
“弟子認得一個女子,叫九娘……”
方繼藩心裏隱隱有一點嫉妒,你咋認識這麽多女子呢,為師怎麽認識不到。
唐寅繼續道:”弟子與她,頗為投緣,隻是無奈……無奈……哎……“
方繼藩道:“你能不能一口氣說,一句話裏半斤水,不曉得的人,還以為這是為師教你的。”
唐寅硬著頭皮:“隻是可惜,她是煙花女子。”
“呀。”方繼藩道:“伯虎你還成日在煙花之地廝混?”
“那是從前認得的,是在江南的時候。”唐寅臉通紅:“弟子想要續弦,可是……又擔心……”
“續吧,你喜歡便好。”方繼藩顯得很坦然。
“可是……恩師難道不怕……”
方繼藩搖搖頭:“既然你起了續弦之心,為了娶該女,又無視世俗非議,可見你是動了真情,你這輩子,命運多舛,難得遇到一顆明珠,還瞻前顧後做什麽?為師早就被人罵習慣啦,自己弟子,娶一個煙花女子,這算什麽,你喜歡,不畏流言蜚語,為師自然也不畏懼,何況,此女你既已認得了這麽多年,至今還存著這心思,可見,你是認定了,為師最討厭男人納妾了,趕明兒我要上奏皇上,廢除納妾,既有心儀女子,娶了便是。”
納妾很討厭啊,作為駙馬,啊不,作為一個有良心且脫離了低級趣味,有著鐵膽擔當的真漢子,方繼藩十分抵觸這樣的風氣。
唐寅顯得驚訝,接著,拜倒在了方繼藩的腳下:“恩師……恩重如山,學生粉身碎骨,亦難報萬一,恩師……學生牽累你了。”
方繼藩微笑點頭:“為師疼你。”
“噢,過些日子,讓那九娘來見一見。”
“是。”唐寅泣不成聲。
此前他所娶的官宦女子,勢力刻薄,唐寅曾家道中落,該女便鬧得家中雞犬不寧,沒有讓喪父和家道中落的唐寅有一丁點溫暖,此後拜入了方繼藩的門下,開始平步青雲,那女人的娘家人,便成日上門,希望唐寅關照,方繼藩的支持,給了他莫大的勇氣休妻。
而今,又要……
他想到此,便慚愧的無地自容。
在天津衛住了兩日,便有人來報,船隊回來了。
方繼藩和唐寅,忙是帶著上下人等,至港口。
天津港外,率先進入海灣的,乃是人間渣滓王不仕號。
那人間渣滓王不仕的旗幟,高高的飄揚在桅杆上。
這令人聞風喪膽的字號,據說在海外,足以震懾宵小,哪怕西班牙人見了王不仕號的大名,亦都膽寒。
王不仕號迅速的入港。
接著,便有人抬了擔架下來。
方繼藩覺得古怪,上了棧橋,便見抬擔架的,竟是徐經。
徐經一看到方繼藩,頓時淚流滿麵,淒然道:“恩師,學生……回來了……”
方繼藩呼了口氣。
這個醜陋黝黑的家夥……是徐經。
努力的辨認之後,才依稀見到了徐經的影子。
頓時,方繼藩百感交集,上前扶住徐經顫抖的雙肩:“衡父啊,你可想死為師了。”
徐經豆大的淚珠子,便落了下來。
是啊,自己何嚐,不想死了恩師呢。
簡直就是日想夜想,吃飯想,睡覺也想。
他猛然想到什麽,還來不及訴說別離之情,急切道:“恩師,快看,快看,劉傑……劉傑回來了。”
“哪個劉傑。”方繼藩愕然。
人的腦容量有限,儲存的訊息,畢竟不如金士頓內存卡。
“恩師的徒孫,劉健之子。”
原來是他……
卻見徐經泣不成聲的放下擔架,方繼藩才注意到了擔架中的人,頓時色變:“怎麽受傷了?”
“恩師,人已快不成了,需想想辦法。”
方繼藩臉色凝重起來。
他可不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上前檢視了一番,又見了劉傑大抵的狀況,驚訝的道:“傷的這麽重,快,快,送去天津衛的醫館,召集醫學生。”
“隻怕不成……”
徐經道:”需立即手術,且要手術高明之人,尋常的醫學生,沒有辦法。”
“太子?”方繼藩脫口而出。
“論手術之高明,想來,也隻有勞動太子殿下了。“
方繼藩道:”來人,立即請太子殿下來。“
“不。”方繼藩似乎想到了什麽,這一來一去,隻怕黃花菜都涼了,而且天津衛的醫療條件有限,他改口道:“準備好一輛馬車,日夜兼程,送回京師去,讓一個快馬在前,提前知會太子殿下和醫學院,讓他們做好準備,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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