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心怯之感,禦車越是向前,越是加重。 ww?w?.?r?anwenA`com

起初,還隻是聽到聲音,很嘈雜,再往前,自禦車的玻璃窗外,便可初見端倪。

道路兩旁,烏泱泱的都是人。

哪怕是弘治皇帝巡閱五大營時,都不曾見過這樣的人海。

好在這些百姓,並沒有衝上道路,而是規規矩矩的在道邊,雖是擁擠不堪,卻絕沒有邁出雷池半步。

隨駕的百官,嚇著了。

他們在禦車外頭,所遭受的衝擊更大,看到那一眼看不到頭的人流,數之不盡,他們頭皮發麻。

哪怕是劉健,也是臉色慘然。

這若是有任何一個人不規矩,衝上了道路,引發了亂子,這數不清的人海,便要將陛下和自己給淹沒了,一旦失控,後果不堪設想。

可現在,手上的這些官兵,根本不夠用。

哪怕是將三千營、五大營也一並調撥來,也隻會引發更大的混亂。

劉健心要跳到嗓子眼裏。

終於,這些百姓越發的清晰,一個個麵孔,有老實巴交狀的,有翹首盼望狀的,還有拚命地域衝擊狀的。

年輕力狀的災民,都被學員們安排在前頭。

沿著道路的災民,他們都是經過學員們仔細甄選過的,這些人平時規矩,表現都是不錯,且有氣力,他們組成了人牆,拚了命,不被人潮衝散。

每一小段的距離,都有學員在其中,隨時應對突發的情況。

而學員們組織之前,要保證消息密不透風,絕不透露出去,直到七日之前,才一齊下發通知,這就導致,哪怕是有人圖謀不軌,想要布置,那也已經遲了。

沒有周密的準備,根本就別想混進來。

因為每一個小組,能夠進入這裏的人,小組之內,彼此都非常的熟悉,學員們對每一個都是知根知底,由學員帶隊入場,在最外圍,則有專門的巡邏小組,這些都是小組內挑選出來的可靠人選。

年紀輕輕的趙牡,就是小組內的一個負責保障的成員。

小組裏九十多戶,甄選出了十一人,被甄選出來的人激動的不得了,趙牡年紀小,可他眼睛活,附近發生了什麽,他心裏都有數。

他很感激學員給他的這個機會,現在他不能跟著駕車學徒了,因為還有兩年,才算成年,小組裏成立了一個小小的識字班,由一個勉強能識文斷字的老叟來教授一些基本的讀書寫字之法,偶爾,學員也會來充作教師。

在十六歲之前,他們在識字班裏,是提供一些簡單的夥食的,尤其對他這等孤兒,會有專門的照料,學員的職責就是解決麻煩,讓他們來到這陌生環境,不至於無措,他們既是爹,又是娘,譬如前幾日,本組的學員就跑去了某個成衣作坊,討了一些邊角料子來,邊角料不值多少錢,作坊主也懶得花費心思,浪費人工去進行再加工,這些西山書院的學員,別看一個個窮酸的模樣,可作坊主往往內心深處,都保持著一份敬意,就算沒有敬意的,你總得害怕他們上頭的上頭,有個叫方繼藩的家夥吧。

拿了邊角料回來之後,便組織一些本組的婦人進行縫補,於是乎,趙牡就穿上了新衣,趙牡穿著新衣衫很開心,他遠遠看到浩浩蕩蕩的禦駕來了,便開始給一旁的大傻做做手勢。

大傻是組裏嗓門最大的人。

按著學員的規矩,組裏的人,都聽他的嗓門行動,照著做便是了。

這個組在隊伍前端的位置。

等一隊金吾衛騎著高頭大馬過去,便瞅見了禦車,那禦雕梁畫棟,車廂極是龐大,宛如一個移動的小屋子。

而此時,大傻的嗓門如砂鍋一般,他嗷嗷叫道:“吾皇萬歲!”

接著,大傻愣著,還想吼點什麽。

趙牡掖了掖他的衣袖,大傻,別喊啦,跪啊。

大傻才反應過來,啪嗒一下,跪下。

於是乎……本組九十多戶,兩百多人,一齊大吼:“吾皇萬歲。

接著,紛紛拜倒在地。

這些家夥,都是卯足了氣力。

一聲大吼,如平地驚雷。

頓時,連儀駕的馬匹都嚇壞了,有些受驚,鳴叫起來。

擁簇在禦車周遭的百官,個個都嚇得麵如土色。

而他們想不到的是,這才隻是開始,不是結束。

第一個小組拜下,第二個小組,在後段的一百多戶人,也有人大吼:“吾皇萬歲。”

這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數不清的百姓,猶如海中波濤一般的起伏。

聲音組成了巨浪,又如火焰,直竄雲霄,仿佛在這一刻,連九天之上,都充斥這聲音。

這聲音對於弘治皇帝而言,可謂無處不在。

禦車裏,他握著朱載墨的手,先是受了一些驚嚇。

尤其是大傻的那平地一聲吼,讓他臉刷的一下白了。

他攥住了朱載墨的手。

朱載墨隻是笑,少年郎嘛,永遠不知死的。

隨後,弘治皇帝漸漸的心定下來,接下來,是麵上的錯愕和詫異之色。

他是天子,勤政數十年,太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了。

哪怕是地方父母官離任一方,奏疏裏號稱有百姓相送,其實,也不過本地數十上百個士紳和讀書人湊一起,拿一個萬民傘,就這,便算是百姓‘充塞道路’,不舍其離去了。

可現在……

呼……

他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

這到底有多少人啊。

那車外,萬歲之聲不絕。

他努力的湊向了玻璃窗,玻璃窗外,都是一群再真實不過的百姓,他們在膚色黝黑,甚至牙齒都是黑黃的,哪怕人們因為這樣的日子,穿上了新衣,卻也掩飾不住這新衣之內的‘窮酸’。

而在下一刻。

弘治皇帝的心幾乎要跳出來。

他頭皮發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這……才是真正天子應該有的樣子啊。

百姓歡頌,萬歲不絕。

相比於自己大老遠趕去那泰山封禪,弘治皇帝竟覺得,所謂的泰山,實在太渺小了,渺小到弘治皇帝到了現在,竟覺得封禪成了不值得誇耀的事。

而眼前的這一切……足以讓弘治皇帝吹噓一輩子,曆朝曆代,可有帝王如此?哪怕是秦皇漢武,可曾有過這樣的見識。

曆代賢君,朕吊著他們起來打他們。

本朝太祖,驅除韃虜,恢複中原,更是令淪落於近千年之久的燕雲之地,也一並收複,使燕雲之地,再無胡虜,迄今已有百五十年,可是……

當然,弘治皇帝沒有繼續可是下去,他們是自己的列祖列宗啊。

禦車依舊還在穿行,無數的人潮,依舊還看不到盡頭。

朱載墨拉著皇爺爺的手,道:“大父,這些百姓,都在稱頌大父呢。”

這不說還好。

一說……

從驕傲之中,弘治皇帝突覺得眼睛有些濕潤了。

這種感受,按理來說,是很難令皇帝生出感動的。

可弘治皇帝不同。

他年幼時,經曆了人生太多跌宕,自己的生母,也被人害死,被一不知名的人,小心翼翼的嗬護著長大,風雨飄搖,打小,他見識過成化年間,自己父皇在位時,宮中的醜陋,正因如此,他從小就勵誌,要成為一代賢君明主。

因而,登基之後,他殫精竭慮,每日從早到晚,不知疲倦的批閱奏疏,別人是三日一朝,會見大臣,商議國家大事。他覺得不夠,他改成了一日一朝,就這,還覺得巨細之事,不能完全體察,於是,索性改成了一日三朝,每日會見數不清的人,對每一本奏疏,都絕無敷衍,他害怕自己的疏失,而產生錯誤的事,任何一個可能的疏漏,都可能讓許多人家破人亡。

這數十年,他堅持了下來。

所為的,是什麽呢?

說不清。

或許是希望自己不至像先皇帝那般;或許,內心深處,他真正渴望治理出一個太平天下,讓無數的百姓安居樂業。可這裏頭,又何曾不想青史留名,讓後世所敬仰呢?甚至……若說私心,也定也是希望大明江山可以穩固,自己的子孫們,可以蒙自己的蔭庇,自此無憂。

而現在……

這數十年來,他有過沮喪,有過挫折,發生過許許多多的錯誤,他甚至有時在想,自己的堅持,到底有什麽意義,這天下,不還照樣是千瘡百孔,不照樣,庶民們的生活,改善也有限嗎?

隻是…………

這一刻,弘治皇帝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著轉,終於,這淚水不爭氣的撲簌而下。

滾燙的淚珠兒,一滴滴的淌下去,他終於明白,這一切……竟是值得的。

這天下,不正是積少成多,不正是成年累月的積累嗎?

弘治皇帝當然明白,這吾皇萬歲的稱頌之中,難免會有百姓們受人教唆的成分。

可這一刻,他相信,他們所喊出的吾皇萬歲,還是出自肺腑的。

見皇爺爺哭了,朱載墨取了帕子,給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接過,擦拭了淚,他雙鬢之間,已滋生了許多的華發,這一哭,整個人便如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不禁道:“好啊,好啊,真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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