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月。
最後一丁點的寒氣,也總算是煙消雲散了,久違的暑氣終於降臨,空氣裏,似乎都帶著盎然的生機。
而此時,番薯終於有了結果,一顆番薯生出了十幾個果實,長勢極好,方繼藩照舊培養。
不過為了防止蟲害,這十幾個番薯分別采取了各種培植方法,有水養,也有土養,眼下要做的,就是必須得大量複製出種苗。
隻是……連續過了半月,這京師卻都不曾下雨。
以往的氣象裏,冬日過去,往往便是綿綿細雨的春日,可而今,整個春日都處在寒冬之中,冬日散去的時候,便已直接跨入了夏季了。
小冰河期所帶來的影響,遠遠不隻是無休止的大雪這樣簡單,連日來滴水未下,這使得西山屯田百戶所上下叫苦不迭,因為……要引水……
張信黑了,還瘦了。
早沒了當初來這百戶所時,那細皮嫩肉的模樣,卷起袖子,手臂像黑炭,一張黝黑的臉,上頭若是印個月亮,就可以去演包公了。
好在他是個老實人,作為一個貴家子弟,自然從小沒吃過什麽苦的,在此竟沒有太多的抱怨,方繼藩讓他幹啥,他便幹啥。
這令方繼藩很是感激起張世伯來了,沒有張世伯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怎麽會有如此溫順的張副百戶呢?
總而言之,張副百戶用著很順手,是個很好的幫手啊。
其他的校尉,起初是每日哀嚎,可慢慢的,也就習慣了。
人嘛,都是管出來的,每一次到了西山,看著這裏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麵,方繼藩便格外的滿足。
隻是令人擔憂的卻是,因為連日的大旱,老天爺竟還是一滴雨都不肯下的樣子,以至於西山這兒,土地具都龜裂起來。
這才令方繼藩想起,弘之十二年,京師有一場大旱。
這一場大旱,將持續足足一個半月,對於剛剛度過了冬日的京師,簡直是一場災難。
方繼藩之所以一開始忽視了這一場旱災,倒也不是因為他記憶力不好。
事實上,上一輩子作為空有學曆,卻無出身無背景,連女朋友都沒有的家夥,他唯一做的,便是泡在檔案室裏讀書。
他記憶力是真的出奇的好,且因為各種史料,本就是可以交叉印證的,譬如讀到北京的地方誌,這裏頭所記載的東西,往往可以和明實錄的記錄交叉印證,又或者是清人所編撰的明史,雖和實錄以及地方誌的記錄有所衝突,不過,大致的內容,卻也有不少相互印證之處。
方繼藩之所以忽視,隻是因為史料之中,對於旱災的記錄實在太頻繁了,尤其是北方,幾乎每年,都有山東旱、山西旱、京師旱、無雨的記錄,若是嚴重一些,則多是‘淮北旱,無雨,民饑、人相食’……這等幹旱的記錄,方繼藩想不忽視才怪了。
隻是那史料中寥寥的幾字記錄,看時並沒有什麽感觸,畢竟隻是一小段的文字而已。
可真處在這吃飯全靠天的時代,真正眼見為實時,才令人感到觸目驚心。
看著這龜裂的黃土,各處的莊子,無數人為了引水,四處忙碌,可許多河水都已幹涸了,即便是引水,也是有限,有時為了爭水,一番械鬥便在所難免,即便是天子腳下,順天府亦難杜絕。
好在西山這兒是屯田所在,倒是沒人敢來搶水!
這世上,隻有方繼藩搶別人的啊。
方繼藩心裏,倒是極希望番薯趕緊生長,生出更多的番薯種來,番薯除了畝產量高,最大的特點就是耐旱,若是能廣為播種,不知可以救活多少人。
隻是可惜,眼下怕是育苗,不知要耽誤多少時候了。
方繼藩這樣想著,這一日在屯田百戶所的莊子裏,看著一盆盆水缸裏的番薯,這些番薯又都生出了新芽,他對番薯有無數的期待,卻不知這個時候,該不該上奏此事,隻可惜,按照以往的經驗,就算自己上奏了,怕在人眼裏,也隻是天方夜譚吧。
他心情略帶鬱鬱地從暖房裏出來,迎麵,卻撞見了王守仁。
又是這個家夥,竟還沒有走?
顯然,王守仁是特地來找他的,隻見他臉色帶著點點激動,興衝衝地道:“學生想明白了。”
“什麽?”方繼藩怪異地看著他,真的是有點看不懂這個人啊。
王守仁猶如一個癡人,他雙目發亮,口裏道:“學生想明白為何王軾兵敗了,那匯聚在貴州的,大多都是各地的客軍,這些客軍,根本沒有在貴州作戰的經驗,所以王大人排兵布陣雖是穩妥,可是……”
“神經病!”方繼藩直接給他翻了一個白眼!
你特麽的智障啊,還以為你想明白了什麽呢,原來這都過去了這麽久,你滿腦子還在想著這件事?
方繼藩也是服了王守仁了,這個在後世,被無數人尊崇的心學大儒,開宗立派的聖人,怎麽就……這麽一根筋呢。
果然,還是眼見為實啊!
現在方繼藩要煩心的事情很多,自是沒有心情再應付他,懶得再理他,舉步便走。
“學生猜測的沒錯是不是?”王守仁似乎已經習慣了方繼藩的‘出言不遜’,不過似乎方繼藩身邊的每一個人,都願意習慣方繼藩的性子。
其實這也很好理解,任何接觸方繼藩的人,對方繼藩的期待值本就不高,說的再難聽一些,以方繼藩的名聲,不當街隨地大小便,就已算是高出許多人的期待!認為這個傳說中臭名昭著的家夥,並不如傳聞中那般不要臉,甚至生出好感了。
方繼藩腳步沒有停留,口裏則是不耐煩地道:“你煩不煩?這都是陳年舊事了。”
王守仁卻依舊跟在他的身後,這個古怪的青年不依不饒,尾隨著方繼藩:“方公子的預判,學生實在佩服,可笑學生自以為熟讀兵法,竟是紙上談兵,實在慚愧。”
“方公子,不如我們尋個地方坐一坐,喝一杯水酒,如何?”
“方公子……學生是虛心求教,隻盼方公子不吝賜教。”
方繼藩很忙,他有很多大事想做,王守仁,他是很佩服的,不過他佩服的是曆史上那個平定叛亂,逼格很高,成為萬世師表的王守仁,而不是現在這個,每天瞎琢磨,啥事都要刨根問底,還來煩擾他做事的家夥。
開玩笑,本公子分分鍾幾兩銀子上下呢,哪裏有空和你瞎扯,自己琢磨去吧,慢慢的琢磨,二十年後,不就成大師了嗎?
方繼藩的腳步加急,偏生王守仁是會武功的人,健步如飛,猶如跟屁蟲一般,死死地黏住方繼藩,口裏還在說著:“方公子,三人行,必有吾師;方公子高才……學生隻有一個疑問,問了,就絕不糾纏。”
哎……
方繼藩歎了口氣,他是徹底的服了,隻得駐足,回眸道:“問吧,本少爺心情不好,趕緊,否則……本少爺揍……”
本想說揍的令堂都不認得你,可細細一想,好像還真打不過這個家夥,人要有自知之明啊。
王守仁深深地看了方繼藩一眼,才道:“方公子是如何做出如此準確的判斷呢,方公子明明年紀輕輕……”
方繼藩沉默了片刻,便道:“知行合一!”
四個字……
王守仁頓住了。
這知行合一,本是曆史上王守仁在正德三年,於貴陽文明書院講學時首次提出來的。
而現在,他卻在這裏,聽到了方繼藩的知行合一四字。
當然,王守仁所提出的知行合一,更多的是在哲學層麵,所謂的知,是人的思想意識;而行,則是對思想意識的履行和實踐,也即是人的思想要和自己的行為結合一起。
可方繼藩這裏的知行合一,卻顯然是針對貴州的判斷,即是說,人不可一味的紙上談兵,而需考慮實際的狀況,即人既要學習知識,也需通過實踐來檢驗真知。
王守仁一愣……
顯然……方繼藩的這四個字,足夠使他生出感悟。
他深深地皺起眉頭,整個人,似乎都陷入了思索之中,竟是一下子對方繼藩充耳不聞,視而不見起來。
方繼藩也再懶得理他了,本是要去檢查一下校尉們挖渠引水的情況,現在則改變了主意,先是回家去了。
心情鬱悶的回到家中,剛剛進了廳裏,便見外頭徐經探頭探腦。
方繼藩瞪他一眼,心裏哀歎,怎麽自己的門生,越來越像自己了,個個這樣的猥瑣,語帶嚴厲地道:“滾進來。”
“是。”徐經小心翼翼地進來,似乎還怕人察覺,不由地回頭看了幾眼才罷休。
“什麽事?”方繼藩就瞧不上這等猥瑣的樣子。
徐經低聲道:“恩師,今日有客人到。”
方繼藩沒好氣地道:“有客就有客,關我什麽事。”
徐經忙道:“是來拜見老爺的,聽說老爺不在,還問了少爺的情況,見少爺也不在,於是乎,便留了一封便箋,噢,對了,還送了一對玉璧,說是聽說少爺喜歡小玩意,就送了兩副來,讓少爺隨意把玩,什麽時候不喜歡了,丟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