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艦開始回航。
弘治皇帝感慨萬千。
站在這巨艦上,還真有幾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感覺。
朱厚照扶著船舷,低頭去看海中的浮屍,還有偶爾一些人,筋疲力盡的呼救。
“老方,真的不撈上幾個人來?”
方繼藩搖搖頭:“殿下,不必了。”
朱厚照反而笑了:“老方,你變了,變得殺伐果斷了,不愧是本宮的兄弟啊,做事兒,就要男人一點。”
方繼藩卻是想了想,道:“不是殺伐果斷,而是因為……他們知道的太多。”
知道的…………太多……
方繼藩道:“這四艦被殲滅,一旦俘獲他們,將他們帶回了陸地,若是他們之中,有人傳遞出了消息呢?到了那時,西班牙人,便會知道,我大明有如此巨艦,定當會小心防範。”
“那無敵艦隊,乃我大明心腹大患,遲早有一日,我們要與他們死戰,因而,這巨艦的消息,暫時不可泄露出去,西班牙人,唯一知道的,隻是他的四艘艦船覆滅,卻不知,是如何覆滅,等我們的東方不敗艦隊組建起來,有了七八艘,到了那時,便是尋覓無敵艦隊,與他們決戰的時候,為了保障巨艦的消息,不至走漏這些佛朗機人,一個都別想活著。”
朱厚照托著下巴,頷首點頭:“很有道理,老方果然很狡詐。”他幽幽的道:“我還以為,你是為了你的父親,報仇雪恨呢。”
方繼藩拉著臉:“我爹不會死!”
朱厚照擺擺手,卻不敢再說什麽,乖乖點頭:“是,是。”
弘治皇帝此刻,心曠神怡,回程的路途上,這一路,都覺得心底的惡氣,總算是出了。
他將朱厚照招來,卻獨獨沒有召見方繼藩。
看著朱厚照以及李東陽、謝遷等人。
弘治皇帝撫案:“這蒸汽船,乃是朕的兒子所製,可歸根到底,還是離不開繼藩的鼎力支持。滿朝文武,聽到要造蒸汽船,聽到這千萬兩紋銀,個個麵如土色,卻不知,這花了銀子,辦的乃是大事,諸卿啊,你們的眼睛,看的太近了。”
百官們沒什麽可說的,乖乖的聽著陛下訓斥。
弘治皇帝又道:“今日,人間渣滓王不仕號立了大功,擊沉敵艦四艘,斃敵千人,這是大捷,如此,朕和諸卿,總算是對得住登州的軍民了。可是……”
他頓了頓:“朕是一宿沒有睡好啊,心裏想著,太子和繼藩殫精竭力,為我大明,立下了大功勞,這大功勞的背後,是他們的心血,朕有如此巨艦,何愁海波不平呢?可惜的是……魯國公,卻因此而戰死,他如此忠烈,實是讓朕覺得可惜。卻也讓繼藩,失去了父親。”
說到此處,弘治皇帝目光幽幽,他猛地張眸:“現在,這上千的佛朗機人,還有這四艘艦船,就權當是,告慰了魯國公在天之靈吧。朕思來想去,此乃大事,魯國公……”
“不!”弘治皇帝說到此處,搖頭:“應當是新津郡王……”
新津郡王……
百官凜然。
追封郡王,已是板上釘釘,內閣和禮部,已經頒布了詔書,昭告天下。
弘治皇帝道:“新津郡王若是在天有靈,一定要為之欣慰吧。朕在想,回京之後,朕該親自祭祀新津郡王,借此大捷,以慰新津郡王和戰死在新津的忠魂,這件事,讓英國公去料理,命其承攬祭祀之事,擇定吉日,朕率百官,親往祭奠。”
百官們紛紛感慨,自是沒有人提出異議。
新津郡王,死的冤枉哪,若是早一日,大明有此巨艦,如何會畏懼佛朗機人。
堂堂國公,飄揚萬裏,為大明鎮守最遙遠的邊陲之地,可謂披荊斬棘,出生入死,如今,終於魂喪萬裏之外,陛下親往祭奠,這也很合理嘛。
弘治皇帝又道:“回京之後,再下一道旨意,設東方不敗水師,敕唐寅為水師總兵官,督造蒸汽艦,招募和操練水手,擬定蒸汽艦海戰戰法,朕要在三五年之內,使這東方不敗水師成型,威懾四海。”
弘治皇帝環顧四周:“諸卿,怎麽看待此事?”
朱厚照毫不猶豫道:“父皇,兒臣附議。”
百官紛紛道:“臣等附議。”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預備詔書吧,登岸之後,就將詔書,傳諸天下。”
“至於方繼藩……”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這些日子,好生看著他,別讓他想不開。”
朱厚照道:“他想的很開哪,父皇……”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
朱厚照打了個寒顫:“兒臣知道了。”
…………
經過了一個多月的修養。
方景隆的傷病,已痊愈了不少,渾身上下,又多添了無數道疤痕。
此時,新津已經開始重建,大量從各個據點來的援軍,也紛紛抵達。
方景隆見過了諸將,努力的,想要早一些恢複自己的身體。
佛朗機人終於不宣而戰,這數十萬的移民安危,自也命懸一線,自己乃是鎮守,若是不能視事,一旦再遇佛朗機人的大舉進攻,黃金洲,可就危險了。
為了顯示自己已經痊愈,他穿戴著厚重的盔甲,按著刀,在無人攙扶的情況之下,親自去觀摩了民兵的操練。
等一日的操練下來,整個人已是疲倦不堪。
徐經親自攙扶著方景隆,回到鎮守的行在,方景隆一麵任人解下鎧甲,一麵苦笑:“老了,老了啊,想當初,老夫穿著這玩意,便是一天一夜,都不知疲倦,現如今,不成囉。”
徐經謙和一笑:“師公是老當益壯,隻不過現下,舊傷未去而已,想來,若能安心養傷,不日,就可恢複如初。”
方景隆笑了笑:“這些話,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不過,老夫也承你吉言,這些日子,老夫重傷在身,倒是虧得你鞍前馬後,辛苦了。”
“不敢,能為師公效勞,實是學生的福氣,恩師待學生,恩重如山,學生能夠為師公分憂,也是在所不辭。”
方景隆此刻,卻是歎了口氣:“老夫現在,倒很是擔心哪,新津遭遇了佛朗機人的襲擊,損失慘重,老夫……可謂是責無旁貸,怕就怕,朝廷要降罪下來了,老夫這輩子,是活夠了,受過苦,也享過富貴,擔心的是,若是因此,而影響了方繼藩,也就是你的恩師,那麽……哎……”
徐經聽罷,也皺眉,卻還是安慰方景隆道:“師公請放心,陛下對恩師,曆來信任,對師公,亦是信重有加,此次,非戰之罪也,想來……陛下一定不會責怪吧。”
方景隆頷首點頭,可他還是皺眉,這裏距離京師太遠了,誰料京裏是什麽局麵呢,自己的兒子,做事太魯莽,若是得罪了什麽人,有人在陛下麵前,說了什麽壞話,這可就說不準了。
方景隆道:“老夫,唯一擔心的,就是這個兒子啊,雖然這個兒子,比老夫聰明,比老夫有出息,可這心裏……總是……”
徐經道:“想來,不久之後,朝廷就會有音訊來,請師公稍待便是。”
“好吧。”方景隆重重點頭。
…………
聖駕回京,滿京已是嘩然。
陛下親自巡海,盡殲佛朗機艦,頓時,京師震動。
人們不斷的交頭接耳,起初,因為隻是流言蜚語,可許多人都這樣說,想不信都難了。
此後,唐寅奉旨入宮,弘治皇帝親自召見,詢問了一些關於締造水師之事,唐寅對答如流,弘治皇帝對此,甚為滿意。
唐寅此人,此前就有建立水師的經驗,何況,他又是方繼藩的門生,奉行的乃是新學,做事踏實可靠,這未來的艦隊,交給他,倒是恰如其分。
於是親自授了唐寅欽命,唐寅捧著聖命出宮,回到了西山,他本是想去見一見恩師,聆聽恩師對於這東方不敗艦隊的看法。
這時,卻見英國公已在堂中了。
英國公張懋親自前來,拍了拍方繼藩的肩,欲言又止,最後苦笑:“繼藩啊,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們這些老東西,若能馬革裹屍,也未嚐不是一個好的歸宿,你的父親,是老夫的老兄弟,他先去了,也沒什麽不好……”
方繼藩木然道:“我爹還沒死呀。”
張懋氣衝衝的道:“怎麽能叫死,不能叫死,好歹是有頭有臉的人,都已經追封了郡王,該叫‘薨’,要有規矩,你現在長大了,以後,就是方家的一家之主,不可再任性了。”
方繼藩道:“我爹沒‘薨’啊。”
張懋道:“聖旨都下來了,能有錯?老夫昨日,已見駕了,陛下的意思很明白,新津郡王薨的轟轟烈烈,以身殉國,實為萬古楷模,此次,陛下要率百官,親自祭祀,這祭祀的典禮,老夫來主持,老夫主持了一輩子的祭祀,這一次,卻沒有怨言,一定要讓你的父親,風風光光,漂漂亮亮,就當老夫……送他一程吧。”
說到此處,張懋唏噓感慨。
或許是年紀大了吧,他麵上雖擠出笑容,渾濁的眼裏,卻禁不住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