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藩聽罷,也隻好深表遺憾。

不就是幾十個人跟在後頭追債嗎?這有個啥?

人隻要做的事,無愧於心,還怕人追債?

反正你是太子,他們又不能將你怎麽辦?

“老方……”朱厚照顯然心理素質不過硬,此刻愁眉苦臉:“現在該怎麽辦才好。”

方繼藩篤定的道:“現在有上中下三策,這下策,便是對他們不聞不問,置之不理,權當他們是空氣。”

朱厚照搖搖頭:“中策呢。”

方繼藩昂頭:“我有一個孫子,這孫子曆來為人卑劣,不妨讓他出麵,打斷他們的狗腿,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朱厚照恨不得一把揪住方繼藩的衣領子,眼裏要冒火:“這是本宮的老泰山啊,虧得你下的了手,你是不是也要把你泰山的腿給打斷了。”

方繼藩打了個寒顫:“說實話,我不敢!”

“上策說說看。”

方繼藩想了想:“上策是最容易的,等房價一漲,萬事就順利了。”

“可是……”朱厚照一臉痛苦:“舊城那兒,想要改造,花費驚人,現在雖是不少地賣了出去,可實際上,營收暫時隻是勉強做到了平衡而已,真要盈利,怕是數年之後的事。”

這是實話。

舊城改造,花費巨大,大量的舊宅,要夷為平地,道路需要修建,無數的公用設施需要修築。

用現代的標準來看,京師的舊城,簡直是沒辦法住人的,地是拿到了,真想盈利,至少頭幾年,暫時是別想。

而新城的宅邸一旦不穩,尤其是朱厚照五環外的宅子,銷量開始暴跌,他前期可是投入了大量修築道路、戲堂、學堂,挖掘了水井,鋪設了水管,暖氣管道,還有大量的景觀,這些……可都是錢哪。

單單雇傭的人力,就有數萬人,幾萬個家庭,吃喝拉撒,就指著朱厚照五環外的地了。

現在好了,也不知外頭誰造謠,現在竟是賣不出去了,債主們一聞風聲,立即登門,個個可憐巴巴的樣子哭窮,朱厚照……

方繼藩氣定神閑的看著朱厚照:“太子殿下,要對自己有信心嘛,每日都要時刻的對自己說,自己能行的,不要怕,殿下的地,一定有人買的,咱們大明,國運昌隆的很。”

朱厚照聽來的都是廢話。

可方繼藩卻是樂不可支的樣子,手裏拿著一份剛剛抄錄來的消息,又樂了。

這是各藩國對於朝廷的回函,消息很明確,大家對於大明皇帝的倡議,歡呼雀躍,東洋、西洋諸國,那些貴家子,都已經開始動身了。

好事兒!

次日,便有旨意又來,還是敕封的敕書,方繼藩拒絕了一次,倒是擔心,陛下收回成命,不敢再玩了,乖乖的接了旨意,穿了欽賜的鬥牛服,頓時覺得自己威風八麵起來。

緊接著,便是做酒,十幾日的流水席下來,西山這兒,高朋滿座。

一門二公,這是何等的榮耀。

頭頂著翅帽,腰間係著金腰帶,大紅的鬥牛服,格外的醒目。

一些方家的世交,方繼藩的叔伯們,個個羨慕的圍著方繼藩,這個拉拉方繼藩的衣袂,那個拍拍方繼藩的頭。

眾人都是感慨,張懋激動的道:“老夫早就說了,繼藩此子,打小就聰明伶俐,有擔當,將來,一定能光耀門楣,果然,我說什麽,就來了什麽,老方家有德啊。”

眾人紛紛點頭:“我當初也是這樣說的。”

方繼藩發現自己的記憶力果然不太好,總覺得這些老東西們在騙自己,可看他們說的言之鑿鑿,竟也開始糊塗了,臥槽,是這樣的嗎?為啥他們都說的有鼻子有眼,煞有介事,和我的記憶不太吻合啊,到底是我真的得了腦疾,還是他們都老糊塗了。

這些事,畢竟不能深究,深究了,是要翻臉的。

方繼藩哪怕再囂張,在這些打小就拎著自己往空中拋的世交叔伯們麵前,也不敢造次。

方繼藩幹笑,保持著眼中的清澈,笑容也需純淨。

過了月餘,倭國的船隊……到了。

數千年輕人,帶著行囊,乘坐著大船,在寧波水師五艘艦船的護衛之下,抵達了天津港,他們下了船,好奇的看著這個詩書中所描述的中央之國,在這裏,一切都是新鮮的,而後,他們開始在鴻臚寺官員的帶領之下,浩浩蕩蕩至京師出發。

在這裏,他們暫時被安排在了舊城的老鴻臚寺的舊舍裏。

鴻臚寺第一次來了這麽多客人,可畢竟,他們沒有資格,享受真正使臣的單門獨院,且又因為人多,也無法人人照顧周到。

按照朝廷的意思,這些倭國大名和貴族的嫡長子們,將一直在此學習生活,一直到他們的父親們去世,方才準許回到自己的故裏,去承襲其父的爵位,當然,他們得將自己的兒子留下來。

這些年輕人們,在遭遇了大明的堅船利炮之後,似乎也清醒了,他們突然意識到,天朝上邦還是那個天朝上邦,當初,他們所傾慕的盛唐,而今,一句還是那個盛唐。

雖是大明皇帝旨意,不敢違抗,可與此同時,絕大都數人,卻也是帶著憧憬而來。

這些人,幾乎是整個倭國的精華,他們年輕,有朝氣,自幼,學習文武藝,精通漢語,讀過詩書,他們和大明的士人,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此刻,他們踏足進這一片土地,坐上了鴻臚寺預備的馬車,心裏激動萬分。

織田信定就是其中的一員。

他的父親乃尾張國守護大名斯波氏治下的城主。

織田信定和七八個青年人,住在一個房裏,而後,就沒有管理他們了。

這也是弘治皇帝的意思。

單單倭國就數千人,朝鮮國,又是數千人,還有琉球百人,以及西洋諸國,還有烏斯藏,這是何其多的人數。

朝廷若是統統供養,內帑隻怕非要破產不可。

給他們勉強提供一處住處,至於如何學習,如何生活,這是他們自己的事。

於是乎,織田信定,就開始和無數的同伴,在次日興衝衝的搭上了自舊城前往新城的蒸汽火車,他們在蒸汽火車上,哇哇大叫,看著窗外的景色,一一掠過,激動的心都要跳出來。

這是會自己走的車。

比牛車的運力,要高數百上千倍,聽著這鐵疙瘩的嘶吼,他們在車廂裏,手舞足蹈。

而後,他們到了新城。

筆直的柏油馬路,一棟棟簇新的住宅,隱藏在沿著道路的林木之中,這裏一切都是幹淨的,除了遠處,有一些大煙囪,呼呼的冒著白煙。

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沒有太多人理會他們。

這……就是他們即將定居的地方。

隨同而來的同伴們,便各行其事,他們對這裏完全陌生,很快,這裏無數的新鮮事物,就讓他們再也不懷念自己的故鄉了。

未來,他們可能在這裏住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直到自己的父親去世,而後讓自己的兒子來接替自己,他們方才可以離開。

因而……他們太需要適應這裏的新環境。

織田信定漫無目的的走著,這裏比之尾張國的任何一座城池,都要宏偉和熱鬧一千一萬倍,他好奇的打量著這裏的每一處細節。

突然,他腳步停了,身軀顫抖,而後,他目光凝視著一個方向,突然,眼淚竟下意識的落了下來。

來到這裏,自己隻是一個外鄉的異客,身份的落差,還有這繁華的第一都城,讓他既是自卑,又附帶著陌生,可在這裏,他看到了一處新建的宅邸上頭,掛了一個巨大的橫幅。

他凝視著那橫幅,上頭的漢字,他再認得不過了,此時的倭國,書寫的本就是漢字。

他忙是將臉微微揚起七十五角,這是因為,自己的眼角,有亮晶晶的東西,似要滑溜。

這裏……竟有故鄉的味道。

那橫幅上寫著:“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西山建業熱烈歡迎遠道而來的倭國朋友蒞臨,祝願他們生活愉快,學業有成。”

織田信定……突然在想,這異鄉的溫柔嗬,隻怕自己永遠都會記住此時此刻,在自己最孤獨和彷徨時,這區區幾個大字,給予自己帶來的溫暖。

一下子,長途的跋涉和離鄉背井的彷徨,以及對於新環境的期待,讓他百感交集,眼淚撲簌而下,他哭了。

忙是用長衫擦拭自己的眼角,他才張開了自己通紅的眼眸,鼻頭還在抽搐,好在,他的目光開始篤定起來。

這是新的人生。

人生之中,似乎多了一道曙光。

他一麵走,腳步開始變得堅定,開始充斥了對未來的信心。於是,他抬頭挺胸,再不介意其他人的目光。

嗬……這裏真是繁華啊,數不清的人,數不清的宅邸,道路如鏡麵一般,車馬如龍,遠處,傳來戲班子的歡呼,再往前一些,是一處學堂,學堂裏,傳來了孩子們的牙牙學語。

這……不就是數百年前遺留下來的中土書籍中的所描繪的長安?

不愧為中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