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事,真的好氣啊。
明明你覺得這些科學院的人都是渣渣,覺得陛下如此信重科學院不妥。
可偏偏,你是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陛下顯然對於科學院,已有倚重之心,將來無數的國家大政,隻怕都少不了這些人的身影。
弘治皇帝隨即低頭,而後目光落在了奏報上頭,奏報中的恭頌之聲,令他心裏平靜了下來。
百官們退去。
那嚴侍讀,一臉慘然之色,陛下讓他自行了斷,意圖已很明顯了,他揉著自己的胸口,依舊覺得火辣辣的疼,被陛下當庭毆打,這隻有太祖高皇帝時,才會出現的事。
悲劇啊……
可接下來……他還能怎麽樣,受此大辱,自己還需辭官,自己不主動致仕,接下來,可能聖旨下來,就是罷官了。
數十年宦海,無數次的明槍暗箭,啊,不,理應是自己給別人放明槍暗箭,方才有了今日,可誰料一切成空,往事種種,所有的努力和奮鬥,所有的追求和期望,盡都成了鏡花水月。
待詔房裏,嚴侍讀簡單的收拾著自己的用品,王不仕則如往常一樣,沒有理會他,而是低頭,依舊安靜的草擬著奏疏。
其他的翰林,一個個同情的看著嚴侍讀,心中隻感兔死狐悲,有不少人淚眼婆娑,拉著嚴侍讀的手,依依惜別。
“嚴公好走,他日,總有起複之日。”
“嚴公……”有人垂淚,悲切的道:“下官舍不得你啊。”
他們將嚴侍讀圍住,有人哽咽了,拉著嚴侍讀的大袖,紅了眼睛。
多年同朝為官,感情深厚啊。
隻有王不仕,臉上竟是冷漠。
這樣冷血之人,實是討人嫌。
有人不禁道:“王學士,嚴侍讀平日再如何,今日要走,你豈可如此冷漠,難道一點情麵都沒有嗎?”
許多人紛紛憤恨的看著王不仕。
這個格格不入的人,在此實是礙眼。
王不仕的唇角勾起微笑,隨即扔了筆杆子,才好像恍然大悟一般,抬起眼來道:“當今陛下,年富力強,且太子殿下正是壯年,嚴侍讀想要起複,隻怕今生再難有指望了。”
不說話還好,一說話……這哪裏是安慰,這是戳人心窩子啊。
許多大臣若是得罪了天子,還是有希望起複的,新天子登基,會重新征辟,隻要你比皇帝活的長。
可王不仕直接揭露了真相,別多想了,皇帝哪怕是大行,太子殿下登基,嚴侍讀覺得,太子殿下對你的態度,會比當今聖上更好嘛?沒有將你抓回來打一頓,就已是你嚴家祖上積德了。
嚴侍讀捂著心口,就差再噴出一口老血。
隻見王不仕又淡淡的道:“我若記得沒錯,嚴侍讀在新城買了宅子,而今沒了烏紗帽,宅子怕要斷供,哎……”
王不仕長歎口氣,顯得同情:“畢竟,同朝為官一場,來來來,我這裏有一萬兩銀子的銀票,權當為嚴侍讀送行吧,有了這一萬兩銀子,至少…………手頭不至拮據!”
王不仕輕描淡寫的說完,自袖裏掏出一遝銀票來。
巨富就是巨富,隨身都帶著如此巨額的銀票。
這銀票在王不仕眼裏,不值一提,自己的投資猶如一個聚寶盆,分分鍾就能掙來的銀子。
將這銀票拍在了案牘上:“嚴公,好走,不送!”
翰林們呆了。
無數人麵色羞紅。
這是要做什麽,這是要拿錢侮辱嚴侍讀嗎?
有人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氣憤不已的道:“怎麽可以這樣啊,怎麽可以這樣,堂堂翰林清流,在此之際,竟用此等銅臭來侮辱高士。王學士,你欺人太甚了。”
“是啊,實是欺人太甚,嚴侍讀乃是高士,他稀罕你的銀子?王學士,虧得你還是翰林學士,怎麽可以……可以如此,真是俗,俗不可耐!”
眾人七嘴八舌,個個一臉義憤。
有人猝然發現,嚴侍讀捂著自己心口,痛不欲生,想要說什麽。
“大家快看,嚴侍讀受辱……已是……已是……”滾燙的熱淚,自一個個翰林們的眼裏流出來,眾人忙上前,扶住嚴侍讀:“嚴侍讀,您有什麽話,您慢慢說。”
“我……我……”嚴侍讀艱難的道:“我……要……我要……”
“您要什麽?”大家急了。
嚴侍讀痛不欲生的道:“我要銀子……”
“……”
翰林院裏頓時安靜了。
鴉雀無聲。
有人看著墮落的嚴侍讀,惱怒異常。有人則是一臉驚愕的樣子,甚至以為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嚴侍讀眼裏落下淚來,卻是突然,眼眸猛的一張,嗚哇一聲,咳出一口血來,而後怒罵道:“滾開,你們這些狗*一樣的東西!”
這句話,顯然是對眾翰林們說的。
嚴侍讀悲憤的道:“科學院……是王學士說,科學院深不可測,此前就警告,不要輕易招惹。你們呢,你們一個個慫恿,一個個作漢賊不兩立的姿態。老夫瞎了眼,今日就不該站出來,可你們在殿上,可有為老夫說一句話嗎?”
有人不禁道:“當時……當時……”
“解釋什麽?當初慫恿老夫魚死網破的是你們,出了事,老夫致仕,哭的昏天暗地的還是你們。”嚴侍讀嘴角溢血,一臉蒼涼之色:“更可氣的是,老夫烏紗帽落地,今生起複,怕是無望,背著幾萬兩銀子的房貸,做不得官了,房貸還不上,就要收樓,收了樓,一家老小吃西北風嗎?你們這些狗*,還在這裏大義凜然,還在這裏振振有詞,敢情要收的不是你們的宅子,要餓的也不是你們的肚子,可老夫怎麽辦?”
“王學士憐憫我,雪中送炭,這一萬兩銀子,是老夫用來救命的,你們這群殺才,竟還在此囉囉嗦嗦,誰在乎什麽羞辱,誰在乎什麽雅俗,老夫要傾家蕩產,要死無葬身之地了,你們能說的那麽理直氣壯,隻因死的不是你們罷了!”
“……”
嚴侍讀惡狠狠的瞪著這一個個人,一口血痰自口裏呸出來,大聲道:“去你們的聖人門下,去你們的仗義執言,去你們的清流,誰理你們,滾開!”
打開身邊安慰自己的手,嚴侍讀上前,二話不說,撿起了案牘上的銀票,小心翼翼的收入袖中,而後朝王不仕深深作揖,語帶感激之色道:“救命之恩,今生難報,王學士,下官……不,草民告辭了。”
說罷,轉身……走了。
王不仕隻抬頭看了他一眼。
而後,目光收了,見到許多麵無血色的翰林。
哼了一聲,沒有在理他們,低頭,繼續草擬詔書。
又一個……墮落了!
………………
弘治皇帝獨坐在奉天殿裏,將這奏報,看了一遍又一遍。
輿情的翻轉,讓他多了幾分信心。
終究……百姓們可能一時糊塗,可絕大多數,卻是精明的,隻要是正確的事,遲早,他們可以看得真切。
弘治皇帝看著裏頭的稱頌,心裏仿佛有一團火在燃燒。
他不禁眉飛色舞的道:“好太子,方繼藩這家夥也很好。這務實之道,真是再管用不過了。”
說到此處,弘治皇帝老懷安慰,瞥了一眼蕭敬,道:“朕現在,也信奉科學了。”
蕭敬樂嗬嗬的翹起大拇指:“陛下信奉科學,奴婢也信奉科學,科學了不起。”
弘治皇帝微笑道:“這話在太子和繼藩二人口裏說來,倒是親切,為何在你口裏說出來,卻總有一股子調侃的意味。”
蕭敬忙道:“奴婢萬死。”
弘治皇帝擺擺手,感慨道:“皇後近來身子不好,朕讓太子和繼藩去問安,怎的還沒回來?”
“這……想來娘娘有許多的體己話,需向太子和方都尉說吧。”
弘治皇帝頷首:“這兩個家夥,越發的看著靠譜了。”
“是啊。”蕭敬道:“他們長大了,能為陛下分憂了。”
弘治皇帝對此表示認同,笑容裏多了幾分欣慰之色,道:“是啊,轉眼就長大了啊,朕記得七八年前,朕看著他們就有氣,尤其是太子,想不到而今,竟是越發的勇於任事,看看他們幹的事,哪一件不是合了朕的心意。”
說著,弘治皇帝的臉上轉為愧疚之色:“尤其是繼藩,方家數代都匡扶社稷,繼藩的功勞,實是太大了,朕竟還讓他的父親前去黃金洲,這若是中途出了什麽差錯,朕真不知該怎麽麵對他。”
蕭敬在旁笑盈盈的聽著,可他覺得自己的牙根都酸倒了,突然,他意識到了自己最大的缺陷,自己和方繼藩相比,差的何止是伶牙俐齒,最缺的,是一群功勳卓著的祖先,還有一個為國奔波的爹啊。
蕭敬心情複雜的道:“陛下,方公爺一定能平安的。”
弘治皇帝頷首:“但願如此,現在,他既去了黃金洲,繼藩沒了父親,朕就相當於他的父親,朕自會好生照顧他的,眼看著就要年關了,賜他五百萬金,罷了,他也不缺錢,那就三百萬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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