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荒原上,遊牧聯軍的軍營呈一個幅麵極寬,縱深極大的半月狀分布。這道彎彎月牙的最南端,就是淚河北段最大的碼頭——疊瓦渡口。
淚河穿出陰風沼澤後,就抵達了疊瓦渡口。南北流向的狹長河道,在此向東鼓出一塊,形成一個較寬的河灣。湍急的水流到此,因河麵變闊,流速亦有所減緩。
這裏的河床較低,水位也較深。麵闊、流緩、水深,適合於大型船隻進出,確係天然的優良河港。
沿河灣岸側,是繁茂的針葉密林。隔水相望的兩片樹林如同兩條碩大的綠色手臂,共同托起有“荒原明珠”美稱的疊瓦渡口。
希萊茨基重建碼頭、修造船隻時,疊瓦渡口就已經頗具規模。
魯道夫接手後,又日夜不停地進行整固加周,令一座堅實的大型水寨得以傲然矗立。
數日的時間,魯道夫不可能對大格局做什麽變動。由閃特降將希萊茨基所奠基的疊瓦渡口水寨,仍然承襲閃特的傳統水師布局,由西向東,整體上分為三大區域:碼頭區、工場區和兵營區。
各區界限分明,規劃齊整,交通暢捷。
兵營區的氈帳重重疊疊,是水兵和衛護部隊的駐地。
工場區的棚房櫛次鱗比,造船場、鋸木場等都位於此處。由於鄰靠樹林,木材可以就地取材,大大節約了修築水寨與建造船隻的時間和勞動量。
碼頭區營柵森立,布防謹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碼頭上,船塢橫布一排,數目眾多,但船隻卻僅有三艘,其中一艘戰船、兩艘運兵艦。
上次遠征,為了運載更多的戰士,保證偷襲敵後的遠征軍有足夠的兵力優勢,戈勃特將所有已完工船隻都派了出去,希萊茨基及其手下懂水性的閃特降卒也傾巢而出,為大軍劃槳搖櫓。
這樣一來,無論水性還是造船手藝都亟需提高的沃薩人接手了造船工作。雖然相對於以前,這些人的進步不小,可效率有待大幅提昇也是不爭的事實。
雖然如此,魯道夫仍做了不少努力進行補救。
數十艘巡邏艇在水麵上日夜穿梭遊弋,一些適應力強、比較熟悉水性的沃薩戰士們站於其上,或操楫櫓、或張弓弩、或豎巨盾、或挺矛槍,嚴加把守。
十幾座按聖瓦爾尼水師的規格製式建造起來的箭塔,立於營柵之前,臨水一字排開。
防波堤上設有削壁和拱形掩體,河灘上挖上陷阱、布撒蒺藜。
營柵之後,刀盾手居前,弓弩隊跟後,嚴陣以待。
尚有數支騎隊遊離於水寨周圍,隨時準備飛馬相援。
……
“壁壘森嚴,秩序井然。”立於指揮哨塔上,赤拉維環目四顧: “旺熱和孔狄若要強攻,定然會碰得頭破血流而歸。 ”
盡管對三姓家奴的人品極其不屑,但赤拉維心裏也不能不歎服。
如若不是由魯道夫出任主將,改派任何一名蠻軍將領過來排兵設陣,都無法做到像聖瓦爾尼內戰敗將這樣,布置得如此周密,近乎無懈可擊。
誠然,兩人雖然嫌隙猶存,相互間的厭惡更與日俱增,但此次戰役,魯道夫和赤拉維已經是一根繩上的蚱蜢。敗則偕亡,勝則共生,在大敵當前的關頭,兩人也隻有先攜起手來,先辦公務,再論私怨。
“閃特水師的攻擊力可不能小視。”臨戰之前,魯道夫也一反倨傲故態,變得謹慎起來:“這僅是完成了水戰防禦的基本要求而已,光憑這些,恐怕還擋不住孔狄這頭紅了眼的野豬騎士。”
孔狄於鴨嘴澗一戰成名,被譽為“尖犀騎士”,衝鋒如犀牛一般銳不可擋。在他手上吃過大虧的魯道夫,可不會對孔狄有什麽溢美之辭, “尖犀騎士”也被他用“野豬騎士”替換。
不過這個比喻同樣非常形象,當野豬受驚或麵臨危險時,也是倚仗自己可怖的獠牙,不回頭地朝前狂衝猛拱。
“大將軍閣下現在怎麽變得如此謙虛,該不是怯戰了吧?”平時吹牛擺譜,戰時膽怯如雞,赤拉維對這種人最是瞧不起。
“你懂個球!”魯道夫懶得解釋:“好好察看戰場!”
對於這個無法開竅的蠻子,魯道夫根本沒有進行指教的耐性。
河防之道,應以水上巡回為主,陸地防禦為輔,水陸共同策應,各兵種攜手聯防,方能取得最佳效果。
禦水、固岸、守營,三者合一則勝,三者離析則敗。目前局勢下,猛虎水師極其強大,遊牧聯軍的水上力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一般而言,這是遊牧聯軍的必敗之局。
幸得淚河情況特殊,北段僅有疊瓦渡口這一處適合於大規模泊船與登陸的河港。戰爭地點早失去懸念,令水軍的戰略機動性和戰術突然性蕩然無存,魯道夫方才能夠從中找到製勝的機會。
倘若淚河北段多出幾個受攻擊點,猛虎軍團的北征艦隊完全可以愜意地在水麵上遊蕩,尋找遊牧蠻軍的薄弱點,選擇最適合的時機發起猛攻,魯道夫這邊隻有被動接受,任由對手決定在何時、於何地發起何種程度的進攻。
而不通水戰的蠻族守軍,要想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保持高度戒備,快速、熟練地採取合理戰術防禦水寨,反擊敵軍,幾乎就不可能。
又遭到魯道夫訓斥,赤拉維自然相當惱火,可此時又不便翻臉吵架,必須與其通力合作。故而赤拉維不再去搭理這個傲慢的混蛋,轉過臉去,朝遠方張目眺望。
正是八月末的夏尾時節,夕陽正緩緩落山,拂麵的南風勁吹而來。
火燒般的晚霞下,一片白帆從天邊冒出!
猛虎軍團的北征艦隊終於完成了航程,抵達目的地。
“貴賓駕到,咱們不可怠慢,疏忽了待客之禮!”魯道夫雙手抱胸,沉聲下令:“赤拉維,打出旗號,命令全軍戒備!傳令兵,通令全軍,殺死孔狄者,記為本役首功!”
傳令兵領命而去。
此刻,赤拉維也不敢造次,馬上執行命令,執起兩麵紅色的令旗,交叉揮舞。放目四顧,渡口水寨各處衛隊,遠遠搖旗相應。
水波瀲灩,寧靜肅穆的淚河上,一場風暴即將來臨!
“伊薩前輩,快快請坐。”茲波林熱情地起身招呼道:“來點黑巖城特釀葡萄酒?”
伊薩是塞爾王國老資格的騎將,年近六十,在中央走廊,甚至在整個大陸的軍界,都相當有名。
茲波林曾當過伊薩的部下,雖然現在的軍職高於伊薩,但對這位老將仍十分尊重,見麵執後輩晚生之禮。
收到茲波林送來的緊急情報後,伊薩被習博卡二世派來助戰。因巨木堡與黑巖城相隔不遠,故而老將軍快馬加鞭,冒著暴雨啟程,僅一天功夫就從巨木堡城下,趕達了黑巖城城內的塞爾大將軍府。
“大將軍萬勿客氣。”伊薩坐下後道:“老夫這次受陛下託付,前來協助你剿滅悍匪,一切聽從大將軍的差遣指揮。 ”
“前輩才是客氣了,無論茲波林現居何位、將任何職,永遠都隻是您的學生。”茲波林親自斟滿一杯葡萄酒,雙手捧著遞給老將:“說真的,與前輩並肩戰鬥,一直是晚生盼望的幸事啊!”
茲波林說的相當動情。
這倒不是做作,而是他的真心流露。在茲波林的軍旅生涯中,伊薩的指點與提攜,起過非常大的作用。
“是啊!我倆最近一次並肩指揮作戰,怕也有七八年了吧!”伊薩不免有些感慨:“不過,你呀!這些年的進步,確實非常神速,但那個衝動嗜殺的老毛病,卻總是改不了啊!”
“嘿嘿,晚生我行我素慣了。”別人的批評,茲波林不一定聽得進,但在伊薩麵前,他卻不敢囂張:“那些嫉妒的貴族恐怕在陛下麵前,上了不少彈劾我的奏摺吧!”
“確實不少,不過陛下和宰相愛惜你的才華,都給壓下去了。”
“也少不了老師的出力呀!”
“這個就不敢當了。”伊薩保持著老派軍人坦蕩作風:“我打從心裏是不認同你的那些做法,但又讚賞你的才華,故而在這些問題上,我從來不置一詞。 ”
“我理解、我理解,老師這麽做也是為了避嫌嘛!”茲波林有些尷尬地轉移話題道:“對了,陛下那邊的攻城情況如何?”
“我軍日夜不斷,輪流攻城,雖然損傷很大,但也取得了一些進展。
目前,東西兩岸已經攻破了七八處城牆。”
“哦!”茲波林眼前一亮:“拿下巨木堡,豈不是指日可待?”
“也不能這麽說。那個紅毛鬼席爾瓦守城非常有一套,他用重型塞門車堵上缺口,並派重兵把守,力圖重新修築城牆。我走時,這幾處地方正在進行非常激烈的爭奪。 ”
塞門車是一種防守器械,高達數米,寬及十餘米,由鋼鐵做骨架,配之以防火氈布,外麵掛滿尖刃。
當城牆出現破損時,塞門車就被推上去堵住缺口,阻擋敵軍的進攻路線,掩護守城戰士和工程人員修複城牆。
“但依照一般情況來講,攻城戰中若出現這種局麵,守軍恐怕再也堅持不了幾天了。”
熟悉戰爭的茲波林當然知道,一旦塞門車都被派上用場,往往意味著攻城戰接近了尾聲。
雖然塞門車可以將攻城部隊繼續阻擋於城外一段日子,但守軍其實也隻能苟延殘喘幾天罷了。
“難說啊!那個紅毛鬼不可小視,城內守軍和民眾的抵抗意誌也極其堅韌。 說實話,這麽慘烈且規模如此之大的攻城戰,我打仗一輩子,尚是首次碰到。”伊薩也不免露出淒然之色:“我軍即便車輪戰,損傷也非常慘重,以至這次派不出增援部隊,隻有我這把老骨頭一人過來幫忙。像我軍這樣輪流休息、輪流上陣,尚且疲憊不堪,敵方守城戰士,真不知道是什麽材料造成的,是不是血肉之軀啊?!”
“就算他們是鐵打的又如何?我看席爾瓦最多也就再扛上一個月,多殺一些人墊背罷了。”茲波林冷靜地估量著形勢,心中漸漸有了盤算,他轉過身,繼續討好老將軍道:“再說了,隻要有前輩您一個人出馬,就抵得上百萬大軍加盟啊!”
“我的大將軍,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會說話了?”伊薩笑起來,雖然明知道是茲波林在拍馬屁,但他仍然覺得很受用:“不說這些了,還是談談你轄區內的戰局形勢吧!”
茲波林點點頭,恢複了嚴肅的表情,開始仔細地給伊薩介紹目前中央郡東岸占領區的戰況和情勢……
“病貓崽子們在幹嘛?向我們示威嗎?”
看到北征艦隊停止北進、調轉船頭,如一條蜿蜒的長蛇盤橫於淚河水道中心,並不急於進攻,赤拉維相當疑惑。
“他們在封鎖河港的出口,隔絕我軍水上援路。”魯道夫對於閃特水師的戰法再熟悉不過了:“這是閃特水軍登陸前的慣用伎倆。 ”
“可我軍根本沒有可堪一戰的船隻。”赤拉維咧嘴一笑:“旺熱和孔狄怕是要白費心機了。”
“沒有你想像的那麽簡單。第一,對方並不明瞭我軍狀況。第二,這是正常戰爭狀態下必須執行的一道程序。”魯道夫遙望敵船,神色冷峻:“你那示威之說倒是沒有講錯,他們確是在向我方水師挑戰,並試探虛實。”
“因港口在我軍控製之下,戰艦有可能被偽裝或掩飾起來。但被封鎖港口,阻斷水上出路,任誰都不會甘心。一般而言,有一定實力的水軍都不會容忍這種被動情況發生。如若我們在掩藏實力,此刻就必須改變策略,出港迎擊。如若我們一直不敢出去,對方則可以判定,我軍水師力量極弱,並可據此部署下一步如何行動。”
“哼,這幫孫子。”魯道夫一番解釋,赤拉維倒也長了不少見識,他啐口濃痰:“倒是有備而來。”
魯道夫嫌惡地皺起眉頭,繼續觀察艦隊動向。
太陽開始完全隱沒到地平線下,水上艦隊和港口岸邊都掛上燈籠,點起火把。
不過,盡管水上、岸上令旗飄舞,鼓號不斷,北征艦隊卻並不急於發動進攻。
五十餘艘戰艦悉數降下風帆,整齊地布成三排,每排近二十艘戰艦,耐心等待戰幕拉開的一刻。
操舟之道,實在是一門非常高深的學問。閃特水手們駕馭船隻的能力,確實令人讚歎。
在水流湍急的淚河水麵上,他們也能通過對槳、櫓、帆、舵等船上設施的合理操作與調控,保持船在水麵的相對靜止狀態,令整個船陣的形態完好無缺。
船錨放下,戰艦再無虞隨流亂動的危險。
“奶奶的,要打就痛快點,怎麽光站著不動?!”看到敵方艦隊一直不動,早就磨刀霍霍的赤拉維也有些耐不住了。
“這是別人的權利,他們想什麽時候開戰,咱們就得什麽時候應戰。”
魯道夫冷笑一聲:“傳令下去,留下半數人馬在岸邊防禦;其餘的人,就地休息,養好精神。”
“為什麽?”赤拉維一頭霧水,對這個命令驚訝不已。
“孔狄和旺熱不是傻子。淚河在半夜時分才湧起河潮,這時水位上昇,漫溢灘塗,岸邊的護堤、河灘上的蒺藜和陷阱都將失去作用。那會兒再進攻,將大大減輕登陸部隊的損失,降低登陸難度。”
“病貓崽子們,可夠狡猾的哩!”赤拉維不由歎道。
“哼,夜間水戰,有利有弊,對我軍未必就是壞事。”魯道夫輕一擺手:“去吧!趕快執行命令!”
“這倒是比較古怪。”伊薩皺起眉頭:“倘若說對方尋求主力決戰,絕不至於如此分散用兵,等待我們去各個擊破。倘若說對方要發動全麵反攻,他們又沒有這麽強的實力。該不是故布疑陣吧?席爾瓦和巴維爾最喜歡的可就是這一套呢!”
“這麽多的兵力,想布疑陣,恐怕隻是他們的一廂情願。”茲波林冷聲道:“幾百上千人,可以玩他們的老遊戲,藏個無影無蹤。萬把人,就有些勉為其難了,當然,如果做的好,也有這個可能。若是超過十萬的大軍,怎麽可能掩藏得住行蹤?”
“倒也是。”伊薩點點頭:“因為過去也是分散各地駐防,敵人可以分散出擊,故而讓巴維爾鑽了空子。你的策略很正確,先收回拳頭,再砸出去。以專對分,各個擊破。不過問題是,敵方主力何在,拳頭的方向往哪揮?”
“這個您放心,我已經派出所有斥候部隊進行全境搜索,總能找到他們大部隊的蹤跡。 ”茲波林五指收攏,猛然一握:“隻要讓我發現了,巴維爾那隻獨眼豺狼就沒的跑了!”
“陛下特地託我囑咐你,大局為重,不能有爭功思想。巨木堡形勢有利,我們的後方衛護部隊隻要完成保住補給線任務,即是大功一件。”
伊薩提醒道:“如若出戰,一定要謹慎,沒有十足的把握,切勿輕動。
當然,你是大將軍,擁有軍事決策全權,最後的主意還是你來拿。”
“您放心。”茲波林點頭道:“我不會辜負陛下期望的。”
嘴上雖這麽說,茲波林心裏仍是不免湧起一股念頭。聯軍攻陷巨木堡隻是時間問題,倘若能在這之前消滅巴維爾叛軍主力,戰後算功,自己的風頭肯定蓋過其他任何人,即便第一個衝進巨木堡的人,隻怕也無法與自己比肩。
如今破城在即,時間緊迫,必須爭分奪秒,盡早尋出獨眼龍的主力,一舉聚殲!
盡管茲波林心裏提醒自己,與狡猾的自由軍團交手,一定要保持謹慎,但作為一個有上進心的將領,爭功的念頭總無法壓製下去,一個不注意,就會在胸中冒出頭來。
“報告,淚河水位開始上漲!”測量員舉手行禮道。
“嗯。”旺熱一點頭,轉而笑問孔狄道:“正麵還是背麵?”
“正麵。”
一枚金幣被拋上半空,又被旺熱按在手心。攤開一看,卻是背麵向上。
“嗬嗬,上次你打的頭陣,這回輪到我當先鋒官了。”旺熱拔出長劍,步上船頭:“所有艦隻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