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的時候,因為早產和挑食,我一直很瘦,臉上完全沒有肉,所以臉顯得很長,眼窩深陷進去,讓一雙眼睛看上去大得恐怖,完全沒有別的小朋友那種可愛的模樣。

我曾守在窗戶前問過天上的星星,為什麽我不像媽媽年輕的時候那麽漂亮呢?為什麽我這麽不惹人喜愛呢?

我得不到回答,隻是變得越來越自閉,越來越把自己透明化。

媽媽看出了我的不高興,所以經常帶我去跳芭蕾舞,想讓我變得自信美麗。我知道,媽媽曾經很會跳舞,而且她跳舞的時候非常好看。我曾經翻看過媽媽的相冊,那是還沒有結婚的媽媽,穿著一身潔白的舞裙,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美麗,讓我儼然有一種這個人不可能是我媽媽的錯覺。

媽媽和爸爸結婚後,放棄了自己的舞蹈事業,留在家裏照顧我,不太注意自己的身材,也不太修飾打扮自己,慢慢變得跟昔日舞台上那閃耀的樣子相去甚遠。

所以,她送我去跳舞,也是有緬懷自己過去的意思吧!

可是,自從媽媽去世後,我對跳舞就再也提不起興趣了。盡管我好不容易在媽媽的鼓勵下能跳出讓老師稱讚的舞蹈。

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我撫摸著媽媽唯一的遺物——她最後一次登台表演時穿的芭蕾舞裙,悲傷的情緒排山倒海地襲來。

為什麽媽媽要早早地離開我?

為什麽爸爸要讓沈小西和陳阿姨堂而皇之地住到我們家?

為什麽陳阿姨每天把我當空氣,而沈小西總是想著法子欺負我?

甚至,她連我的夢都不放過!

這樣的日子我到底還要過多久?我已經夠忍氣吞聲了,為什麽他們還要這樣欺負我?

媽媽,你告訴我啊,這個世界為什麽這麽不公平?

可是,這些問題都得不到答案。

最後,我隻能一邊哭著一邊抱著媽媽的舞裙沉沉地睡了過去。

【02】

關於那件事,我始終不願意去回憶。後來有人告訴我,那天我沒出息地暈倒在教室門口,是夏諾背我去醫務室的。

我想我應該向他道個謝,但我始終沒有勇氣去隔壁班找他。我們兩班挨得這麽近,他一定聽說了,隔壁班一個女生不自量力地將他寫進了日記本裏。

然而,發生那件事後的第三天,我在走廊裏遇見了夏諾。

他迎麵走來,我腦中亂糟糟的,很想跑開,可是雙腳不聽使喚。這一瞬間,我的腦海中浮出一個想法——既然躲不開,那麽就在此時跟他說聲謝謝吧。

我深吸一口氣,調整一下自己狂亂的心跳,然後在他走到我麵前的時候,很小聲地說道:“謝謝。”

他溫柔的眼神從我臉上掃過,對我笑了笑。

“夏諾,老師讓你去一下辦公室!”一個女生在不遠處喊道。

他走過我身邊,繼續麵帶著微笑往前走,就像路過走廊旁邊的柱子一樣。

他一定沒有聽見我說“謝謝”吧!

或者,他根本沒有認出我是誰。

那天他送我去醫務室,不過是舉手之勞,完全沒有記在心上,就像喜歡他的人實在太多,他也不會去在意一個將他的名字寫進日記本裏的女生一樣。

或許我應該追上去,大聲對他說一句能夠讓他聽見的“謝謝”,然而我不敢,我全部的勇氣在剛才都已經用光了。

其實那個討厭的男生說得沒錯,我的的確確是一個懦弱的家夥。

至於那個討厭的男生,我好像再也沒有見到過了。

雖然他肯定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或許還跟我住得很近,但我這樣陰沉自閉的性格,不太會去關注自身以外的事情,甚至我連我自己都沒有好好關注過。於是我很快將那個討厭的男生拋到腦後,並且祈禱不要再遇見他了。

那天之後,我請求老師將我調離了靠窗的座位,從此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夏諾從我們班窗邊走過。

有時候不看、不想、不聽,會讓自己稍微好受一些。

然而不管怎樣,時間都不會原地踏步。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我們都從原來的學校畢業了,即將邁入人生的另一個階段。

漫長的暑假伴隨著悠長的蟬鳴過去。沈小西似乎是覺得那件事她做得太過分了,從那之後到暑假結束都沒有來招惹我。

不過後來我也曾有意無意地聽見一些閑言碎語,說是沈小西對夏諾有好感,所以當時才會把我的日記當眾讀出來。她是想讓我出醜,更重要的是想讓夏諾討厭我。

我不知道這個說法是從哪裏傳出來的,但它讓我小小地震驚了一下。

沈小西那麽漂亮高傲、不可一世的人也會偷偷喜歡著夏諾嗎?

喜歡到不惜為了他,幹那麽卑劣的事情?

升學考試的分數出來,我比沈小西低了三分。爸爸獎勵了沈小西一部最新款的手機,給我的隻是一條仍舊不合身的裙子。

很多次我都懷疑,我到底是不是爸爸的親生女兒,是不是和看過的小說一樣,沈小西才是爸爸真正的女兒,而我隻是他隨手撿來的而已。

但出生證明和戶口本是騙不了人的,我沒有小說裏的那種身世,我的的確確是爸爸的女兒,盡管我和沈小西比起來,她更像是他的寶貝女兒。

我和沈小西最後還是升上了同一所學校。這所學校是百年名校,據說是和北京大學同一時期建起來的。

這座飽經滄桑的學校,就是我未來四年要待的地方。

本來我想向學校申請住宿,但因為從學校到我家才三站路,走路也不超過三十分鍾,所以在我向爸爸開口申請的時候,就被他駁回去了。

“離家近,要是不想走路或者坐公交車,就讓你陳阿姨開車去接你和小西,住在學校哪有在家裏舒服。”他有些責備地看著我,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非常不懂事的孩子一樣。

於是我沒有再說什麽,回到房間去準備明天到校要用的東西。

明天是去報到,正式開學是後天。

照舊是爸爸陪我們去報名,我很想說“不用了,我自己能行”,但沈小西表現出非常樂意讓爸爸一起去的意思,我隻好閉嘴什麽都不說。

不過到了學校之後,我就下了車,一個人走入人群裏。

不愧是百年名校,來這裏念書的學生非常多。

新生榜單公布在學校的布告欄上,這個時候布告欄前站了不少人。

我仰著頭看著榜單,在一班、二班、三班的名單中都沒有我以及我熟悉的名字,我的名字在四班的名單中。

在我的名字下麵,我看見了沈小西的名字。

我有些沮喪,心情很複雜。

我很不想和沈小西同班,但是爸爸一定會想辦法讓我們同班的。他從來不會問我的想法,每次都擅自做出決定。

我不知道在他的眼裏我和沈小西是什麽樣的關係,是不是融洽,是不是處得好,或許他根本沒有關心過這個問題。

我繼續在榜單上尋找,在我們隔壁班——五班的名單中,我看到了夏諾的名字。

我的心微微顫抖了一下,說不清的情緒湧向心頭,那是我非常想要遺忘的東西,卻在不經意的時候浮上來,讓我頓時覺得四肢發冷。

回到車上等了一會兒,爸爸才帶著沈小西有說有笑地走過來。

爸爸看見我已經在等了,愣了一下,隨後微笑著問:“小蝶啊,看了分班表沒有?”

“嗯。”我點點頭,不想說話。

沈小西在副駕駛的座位坐下來,我一個人坐在後排。她拿著手機,“咯咯”地笑著,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麽,轉過頭來看著我,笑得有些不懷好意:“對了,小蝶,我剛剛看到分班表了,夏諾在我們隔壁班呢。”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非常不想接這個話茬,卻突然想起那些流言蜚語來。沈小西會去關注夏諾,難道真的是因為她對夏諾有好感嗎?還是她隻是為了欺負我,像搶走我的爸爸一樣,將我一直偷偷注視著的夏諾也搶走?

腦子有些亂,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東西,對沈小西置之不理。

我搖下車窗,將視線移向窗外。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車窗外走過,我霎時怔住了。

是那個男生!

那個明明很冷漠,偏偏話多又傲慢、“毒舌”的家夥!

難道他也升入這所學校了嗎?

我這才意識到,我似乎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倒是我的名字被他看到了。

我頓時有些懊惱,這個討厭鬼,為什麽跟我考到了同一所學校?那天他跟著我走了一路,也不知道他家是真的住在我家附近,還是為了刺激我,故意跟在我後麵。

不知道為什麽,想到這些,我的心裏就充滿了揮之不去的煩躁和憤怒。

【03】

不過我的疑問很快得到了解答,開學第二天,我們早早到校等班主任,因為還沒有排座位,所以大家都是隨便坐的。

我挑了一個角落的位子,不知道為什麽,我周圍一大片都沒有人坐。沈小西已經和好幾個人混熟了,正和她們說說笑笑。

雖然才開學,但班上好多女生都注意到了隔壁班的夏諾,沈小西正微笑著說起夏諾以前的事情,很多女生都圍著她,嘰嘰喳喳地議論夏諾。那些覺得夏諾非常帥的女生,在第一時間就結成了聯盟,沈小西宛如頭目一樣,吸引著越來越多的女生到她身邊去。

其實有時候我也會羨慕沈小西,因為我永遠也無法變成她那樣,走到哪裏都是人群的焦點,像個真正的公主一樣。

我能做的隻是羨慕著。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高高瘦瘦、穿著黑色衣服的少年走進了教室,他的視線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我的臉上。

表情仍舊是冷漠的,眼神帶著嘲諷,嘴角的微笑都顯得那樣不懷好意。

是他!

我僵在了原地,這個討厭的家夥難道是我的同班同學嗎?

我不想跟他當同學,一點兒都不想!我甚至有種去老師辦公室申請調換班級的衝動。因為跟這麽討厭的家夥在一個班級,我接下來四年的生活一定噩夢連連。

教室裏陡然一靜,所有人的視線都朝他投了過去。

有女生低低地驚呼道:“哇,好帥,好酷!”

帥嗎?

酷嗎?

我坐在教室後麵的角落,隔著一排一排的座位看著他。他的確長得很出色,可惜他留在我腦海裏的印象,隻有一張會說出討厭話的嘴巴。

他抬腳,緩緩朝我走來,然後將書包放在我身邊的空位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又見麵了,小蝴蝶,我是舒念,請多多指教。”

原本我以為和沈小西一直同班就已經是很糟糕的事情了,然而老天爺永遠有辦法讓我更糟一些,那就是,讓我在最狼狽的時候,再次遇見這個叫舒念的討厭男生。

我拎著書包站起來打算換個座位,但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教室裏已經坐滿了,而且大家的視線都若有似無地掃向了舒念。

我這麽一站,頓時吸引了不少目光。

我實在不習慣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下,那讓我渾身都像針紮一樣難受。

我隻好默默地坐了下來,對上他嘲諷似的目光。

我偏過頭去不想看他,隻在心裏祈禱,老師排座位的時候,不要讓我和這家夥同桌。

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教室裏又傳來一陣喧嘩。我抬起頭看了一眼,隻見一個陽光帥氣的少年和一個有著漂亮眼睛的少女一起走進了教室。

那樣的兩個人站在一起,實在是很賞心悅目。

坐在我身邊的舒念,看見我正呆呆地望著那兩個人,冷冷地哼了一聲:“小蝴蝶,你這麽盯著人家,小心眼珠子掉下來哦!”

我移開視線,決定不與他計較。

教室內鬧哄哄的,女生忙著拉幫結派,男生忙著稱兄道弟,但無論是哪個班級,好像總是有那麽幾個人是不合群的,比如我,還有我身邊的這個家夥。

從剛剛到現在,好幾個女生來找他說話,他都是一副不愛理人的模樣。很快,他便也跟我一樣,無人問津,像是被遺棄在角落的紙團一樣,叫人徹底忘記了我們的存在。

聽著周圍人的談話,我知道了剛剛進來的那個少女叫蘇南,和她一起進來的少年叫顧浩宇。

不知道為什麽,我莫名地喜歡那個叫蘇南的女生,雖然她和沈小西一樣,很快就和大家說說笑笑起來,但直覺告訴我,她和沈小西是不一樣的。

她給人一種如太陽般的感覺,溫暖活潑。

班主任在半個小時後才姍姍來遲,是個剛大學畢業的小夥子,他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大大的字——任超。

“叫我任老師就好,我擔任你們四班的班主任,從今天起我們共同學習吧,希望你們有個愉快的校園生活。”他戴著一副框架眼鏡,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白白的牙齒。

任老師說完開場白之後,重新安排了座位。

幸運的是,舒念不和我同桌;不幸的是,他的座位就在我後麵。

我很想去跟任老師說,讓他給我換個座位,但直到放學,我都沒有走出哪怕一小步。

【04】

不過,總算挨到了放學,沈小西很快就和一群女生有說有笑地出了教室。等我拎著書包往外走的時候,教室裏已經沒什麽人了。

舒念慢吞吞地跟上來,我下意識地加快腳步,不想讓他靠近我。

“小蝴蝶,我吃人嗎?”他的聲音永遠帶著一絲嘲笑的意味,冷冷清清的,讓人莫名地煩躁,“你走那麽快幹嗎?”

“當然是回家啊!”我忍不住答道,“還有,我走快走慢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沒有關係。”

“嘖嘖,真冷漠呢!”舒念還是追到了我身邊,“好歹咱們以前也是校友,難道說你以為我會把你怎麽樣?你也太高估你自己了吧,小蝴蝶?我就是想要怎麽樣也應該找沈小西啊!”

我腳步一頓,下意識地握緊雙拳,很想說點兒什麽,但最後隻是無力地鬆開了拳頭。

“隨便你,愛怎樣就怎樣吧!”我低聲說著,再也不看他,盯著前麵的路走去。

“舒念,舒念!”剛走到校門口,忽然聽見一個女生熱情的聲音遠遠傳過來。我想趁著這個機會趕緊擺脫舒念,然而他沒有要停下腳步去等那個女生接近的意思,仍舊亦步亦趨地跟著我。

那女生飛快地跑過來,大口喘著氣,馬尾辮梳得高高的,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她跑到舒念身邊,有些埋怨地說道:“喊你呢,走這麽急幹什麽?等等我,一起走啊!”

舒念側頭看了那女生一眼,麵色冷漠,眼神疏離:“我沒義務等你一起走,我和你不熟。”

女生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不過她很快就調整過來。

看樣子,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被舒念這麽冷漠地對待了。

她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你這家夥,好歹我們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啊!用通俗的話來說,我們是青梅竹馬!”

“所謂一起長大不過是走過幾條相同的路而已,下次不要用這個理由套近乎。”他說完,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拽著我快速往前走。

我用力地掙紮了一下,可惜他的力氣更大。

“喂,你幹嗎?我們才是真的不熟!我一點兒都不想跟你一起走。”我低聲喝道,“舒念,你給我放開!”

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女生還站在原地,正用複雜的眼神看著我。

我怔住了,她的眼神很奇怪,完全不像是在看一個初次見麵的女生。在她的目光裏,藏著一絲我看不明白的憎惡和嫉妒,還有一絲無奈和悲傷,像是我搶走了她很重要的東西一樣。

我頓時覺得很委屈,舒念這麽對她和我有什麽關係?

為什麽要這樣看著我?

“你有病啊!”我氣急了,已經顧不上去想自己到底在說什麽,“你是聾了嗎?聽不見我說什麽嗎?”

他鬆開了手,站在我麵前,用冷漠的眼神注視著我,說道:“嗬嗬,我以為你這種懦弱的家夥一輩子都不會去反抗呢!”

“那也不關你的事!”我用力吼道,“不要再跟著我了,再見!”

我抓著書包,轉身就走。

為什麽會有這樣不可理喻的人存在?

拐進巷子,走進我家所在的小區,不知道為什麽,我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

那個討厭的家夥帶著一臉譏諷的笑意,正慢悠悠地跟在我的身後。

“你是跟蹤狂啊!”我再也忍不住了,“為什麽一直跟著我?”

“你的自我感覺也太好了吧,小蝴蝶!”他衝我露出一個十分不屑的笑容,“跟著你?別開玩笑了,隻是恰好我家也住在這裏而已。”

“不可能!”我飛快地否定,隨即我便意識到,這並非不可能的事情。

因為我已經不記得,最後一次跟同一個院子裏的孩子玩耍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而且,那一天那麽晚,會牽著狗出現在我家門前,他一定不會住得太遠吧!

隻是我太遲鈍、太愚笨,才會想不到、不相信而已。

回到家,默默地吃過飯,我就躲進了自己的房間裏。

我打開房間的窗戶,從二樓往下看,夜晚巷子裏總是很寧靜。

一條狗從遠處走過來,我愣了一下,接著就看到了牽著大狗的少年,緩緩地從漆黑的小巷走到了路燈下。

他抬起頭朝我望了一眼,我不確定他是否在朝我微笑,因為在他看過來的一瞬間,我就放下了窗簾,將自己隱藏在窗簾後。

原來,討厭的舒念真的就是當年在漆黑的夜晚,在我絕望到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時候,丟給我帶著他體溫的紙巾的那個少年。

【05】

這一晚,我又一次夢見了夏諾。

那是一片開成海洋的薰衣草花田,當熱風吹過花田時,紫色薰衣草輕得就像蒲公英一樣,飛舞著,圍繞著我,帶著我飛上半空。

是那樣美麗的場景。

是那樣漂亮的薰衣草。

我伸出手想去抓住一朵,卻在我的手指碰到花的一瞬間,薰衣草花田不見了。我原本站立的地方瞬間變成了海。

我落入海中,掙紮著,想張口呐喊,卻被冰冷的海水淹沒口鼻。無數花朵浮在水麵上,明明是那樣美麗,卻帶著一種灰敗的死亡氣息。

我會死嗎?

會淹死在這不知道多深的海水裏,然後誰也不會發現,沒有人為我的消失而難過,就像我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至死都不能留下一點兒痕跡嗎?

我停止了掙紮,任由自己的身體在水中緩緩地下沉,然後靜靜地抬著頭看著水上的世界。

沈小西在岸邊愉快地和大家說說笑笑,像是在為我的消失慶祝。

夏諾從水邊走過,臉上是永恒不變的溫暖笑意。他的視線朝我掃來,卻又像是沒有看見我,像一年前在走廊裏他路過對他小聲說“謝謝”的我一樣,路過不斷向下沉的我。

還有一個人,他牽著一條大狗蹲在水邊,朝我露出譏笑的表情,一雙眼睛黑亮黑亮的。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我沉下去,細小的水泡浮上去,像是一尾溺水的魚。

我還看見了和陳阿姨說說笑笑的爸爸,看見了去了天國、用悲哀的眼神看著我的媽媽。

我用力向上伸著手,試圖抓住一些什麽,可那些都是幻影,都隨著水裏的氣泡而破碎了。

什麽都抓不住吧!

這樣的我,根本什麽都不可能留住。

胸口好難受,像是壓著一大塊吸滿水的海綿一樣,沉甸甸的,帶著一點兒疼痛。

我閉上眼睛,什麽都不去看。

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一隻手抓住了我的手,我猛地睜開眼睛,從**坐了起來。

夢醒了,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頭上、身上全是汗。

為什麽會做這樣糟糕的夢?

那種沒有人來拯救的絕望,那種死了也沒人知道的悲哀,讓我的眼淚怎麽也無法停止。

我伸出雙手捂住自己的臉,拚命不讓它們溢出來。

夢裏的我,其實還是存在一絲期待的吧!

那麽活在夢裏的那個我,最終是被誰拉住了手?

是誰將我從那樣的絕境裏拯救出來?

我的潛意識裏希望誰來救我?

或者說,在我的認知裏,誰最有可能來救我?

我忽然想起去年,夏諾偶然路過我們教室,他扶住了暈倒的我,背著我去了醫務室。

會是他嗎?

那個溫柔的少年,夢裏麵的他再一次拯救了我嗎?

因為別人都不可能來救我啊!

夢裏麵,沈小西隻會慶祝我的死去,舒念那個家夥,一開始就發現了我在水裏,卻隻會冷眼旁觀。爸爸和陳阿姨聊得那麽開心,已經快要忘記還有我這個女兒了吧!

陳阿姨更不可能來救我。自從她進了這個家以後,她就盡可能地無視我的存在。有一次我無意間對上她的眼睛,我在那裏讀出了強烈的憎惡。

她討厭我,就像我討厭她一樣。

這麽多人裏麵,隻有夏諾溫柔得像冬天裏暖暖的太陽一樣。

我從**起來,走進浴室洗了一個澡,換了一身睡衣,可再也睡不著了。於是,我攤開日記本,將夢和這些心情全部寫了進去。

在寫之前我也猶豫過,因為舒念說過,當你把自己的秘密寫在紙上,就要做好被曝光在眾人視線之中的準備。不過那次之後,沈小西就再也沒有進過我的房間,她徹底無視了我。所以我寫在這裏,已經沒事了吧?

第二天我收拾完東西去上學,沈小西已經走了,但我走到巷子口的時候,卻遇見了一個人。

是昨天追著舒念卻被舒念丟在原地的那個女生。

她像是在等著誰,見到我之後,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就朝我走過來,對我笑著打了聲招呼:“早啊。”

“早。”我迅速低下頭去。

我實在不擅長和人打交道,尤其是不認識的人。

“真奇怪,原來你也住這裏,可是為什麽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呢?”她跟著我一起往前走,語氣像是十分困惑,“你和舒念同一個年級?”

“嗯。”我輕輕點了點頭,不太想回答一切關於舒念的問題。

“怪不得,比我低一屆。”她恍然大悟地說道,“我是你們的學姐呢,以後你要叫我學姐。”

我飛快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不太明白她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在昨天之前,我並不認識她。談不上認識的人,並且她用那樣複雜的眼神看我,為什麽會這麽自來熟地跟我攀談呢?

還是說……

那個眼神隻是我的錯覺、我的臆想?

難道正常人都是這個樣子,隻有我這種自閉、陰沉的家夥才不願意主動和別人說話?

小時候因為長得不可愛而備受奚落,感覺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讓我漸漸養成了不愛說話、總把自己隱藏起來的自閉性格。

“唉,這孩子要是像你就漂亮了,可惜啊……”記憶中,依稀記得有個跟媽媽交好的阿姨曾經摸著我的頭,用讓我心裏發冷的眼神看著我,對我媽媽說過這樣的話。

當時,她的身邊還有個漂亮女兒,撒著嬌說:“她長得好怪,醜死了,我才不要跟她一起玩。”

事情過去了太久,以至我都記不清她們的樣子,唯一深深記在腦海裏的隻有那兩句話。

可惜啊……長得好怪,醜死了……

這些話像魔音一樣纏著小小的我,於是,我變得更加不愛說話,不想去和別人玩。媽媽總是將我帶出家門,讓我去認識更多的朋友,可惜我總是低著頭坐在一旁,耳邊是小朋友的笑鬧聲。我像個異次元生物,一點兒都融不進去。

“沒事的,小蝶,有一天,你一定會蛻變成美麗的蝴蝶的。你要相信媽媽!”媽媽看著我,做出一個影響我一生的決定,“小蝶,去學跳舞吧,會跳舞的女孩兒是最美麗的。”

於是,她就送四歲的我去學芭蕾舞。從那之後,我就更加沒有機會去認識社區裏的其他孩子了。

可是,媽媽,您知道嗎?

學了芭蕾舞的白小蝶仍舊飛不起來。

【06】

“喂,我在問你的名字啊!”我感覺到手臂上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緊接著女生不耐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眼神很惱怒,“我問了你好多遍,你在想什麽啊?”

“啊,對,對不起。”我連忙道歉,“我叫白小蝶,我剛剛不是故意走神的。”

“幹嗎這個樣子啊?”她的語氣有些不愉快,“一副受委屈的樣子,搞得好像我在欺負你一樣。你能不能不這樣?你總是這樣,靠近你的人也會變得跟你一樣討厭的!你知不知道,舒念他……”

“洛羽心,你給我閉嘴,以後離她遠一點兒!”

這時,一個更不愉快的聲音傳了過來,打斷了學姐的話,那個聲音很難得地帶了一絲憤怒。

我驚得回頭去看,隻見舒念把書包搭在肩膀上,急匆匆地朝我走來。他走到我和學姐中間,用冷漠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視線僅僅是從我臉上掃過,很快就移開,然後扭頭看向洛羽心,我隻能看到他的側臉。

“走吧,再不走要遲到了。”他冷冷地說完,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拉著我往前走去。

我隱隱有些憤怒,想甩開他的手,可他抓得很緊,用一種不容反抗的氣勢,拖著我往前走。

我驚慌失措地回頭看洛羽心,她正臉色陰沉地站在原地。這一次我確定,我從她的眼神裏看到了強烈的厭惡。

洛羽心討厭我,甚至一點兒都不介意讓我知道這一點。

為什麽?難道是因為舒念兩次拽著我離開,沒有理會她嗎?

我有些想笑,可我笑不出來。這種被遷怒的感覺一點兒都不好。

“你竟然會和不認識的人一起走!”他嘲諷地一笑,好看的薄唇微微上挑,顯得異常刻薄,但不可否認,他的確有一張完美的臉。

如果他肯用正常的表情微笑,如果他肯好好和人說話,他一定會成為比夏諾還要受歡迎的人吧!

“和你有什麽關係?你難道不覺得你在多管閑事?我們沒有那麽熟吧,頂多算同學吧!你憑什麽管我和誰一起走?”我冷冷地對他說。

麵對這個家夥,我憤怒過,張牙舞爪地反抗過,但可惜,這個人永遠不懂得看人臉色,所以隻有冷漠以對了。

“嘖嘖,小蝴蝶。”他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似的,語氣裏有誇張的驚喜,“你竟然會說出這種帶刺的話,再這麽下去,說不定我真的會喜歡上你呢!”

我莫名地覺得心煩氣躁——喜歡上我?

開什麽玩笑?

我白小蝶是不會有人喜歡的!

他這句話簡直是對我莫大的諷刺,連親生爸爸都不愛我,我又怎麽可能會得到別人的喜歡呢?

“不要再這樣說了。”我低聲說著,用力地甩開舒念的手,加快腳步往前走了幾步,將討厭的他甩在身後,“請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

說完這句話,我很不爭氣地跑開了。

一路跑到學校,我才敢回頭去看,還好,舒念並不在視線之內,估計是我跑得太快,終於把他甩開了。

我靠在走廊的柱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跳前所未有地快。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臉頰,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很久都沒有這樣狂奔過了。

“好狗不擋道,讓一讓!”沈小西站在我麵前,冷冰冰地對我說。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擋住了別人的路。我下意識地想讓開,然而還沒來得及抬腳,就聽到了舒念的聲音:“不許讓。”

“呃?”沈小西愣了一下,有些驚訝地看向舒念,“舒念同學,不讓開的話,我沒有辦法出去啊!”

“那是你的事情,這麽多通道,你可以選擇其他的。”舒念淡淡地瞥了沈小西一眼,轉過頭來看我。他伸出手撐在柱子上,斑駁的紅漆襯得他的手格外修長白皙。

沈小西臉上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僵硬,但是因為有舒念在,她並沒有對我說什麽過分的話,做什麽過分的事情。

氣氛就這麽僵住了,我想遠離這裏,但雙腿像是灌了鉛一樣,怎麽都無法邁開第一步。

“你們在做什麽?”就在我緊張到極點的時候,一個充滿活力與笑意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陡然鬆了一口氣,看向說話的女生,是蘇南。她的座位就在我前麵,人很好,經常會回過頭來找我說說話。

她笑著提醒道:“你們快進教室呀,馬上就要上早讀課啦。”

原本的尷尬就在她的笑容中分崩離析,我們走進教室,剛剛在座位上坐好,老師就拿著書本進了教室。

【07】

我早就猜到沈小西私下會來找我。

果然,晚上吃完飯之後,她推開我的房門,像一隻被惹急了的小獸。

“白小蝶,你白天幹嗎不讓開?”她衝我吼道,“竟然讓我在同學麵前丟臉,你怎麽這麽討厭啊!”

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可良久才發現,我竟然無話可說。

說“對不起”嗎?

一直以來我都在說對不起,在無話可說的時候,總是用“對不起”混過去。這一次明明隻要說一聲“對不起”,沈小西就會順著台階下來,頂多會說幾句傷害我的話,然後以勝利者的姿態揚長而去。

可這句“對不起”我怎麽都無法說出口。

“你啞了嗎?”她喋喋不休地說著,始終得不到我的回應,這似乎讓她更加憤怒和煩躁了。

她的音量陡然提高,猙獰的表情讓她好看的臉也變得醜陋起來。

這個時候,我忽然想起媽媽的話來。

她說:“小蝶,微笑就是女孩子最美麗的表情,微笑的女孩子才是最美麗的。一旦一個女孩子失去微笑,那麽她永遠不會擁有真正的美麗。”

是啊,媽媽說的話真的很有道理。

“白小蝶!”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她一把抓住我的衣領,用力將我往後推了一下,“你為什麽要活在這個世界上?你活著就是一種浪費,你知不知道?

“這個家其實一點兒都不需要你,你一直有自知之明吧!你去死啊,你為什麽不去死啊!”她用力地掐住我的脖子,有那麽一瞬間,她的眼神是真的想要殺死我的。

這讓我有些害怕。

我忽然掙紮著反抗起來。

中學畢業之後,我的身高像是飛快生長的樹苗,一下子就長得比沈小西還要高了。所以,如果我真的想反抗,沈小西是打不過我的。

“你竟然敢打我!”沈小西驚愕地望著我,接著她用更大的力氣打我。

慌亂之中,我揪住了她的頭發,她扇了我兩個響亮的耳光。

“對!我就是打你了怎樣啊!”我的嘴巴裏充斥著血腥味,理智在這個時候徹底崩潰了。

我用力反抗著,像是要將心中的憤怒徹底發泄出來。

“你真的夠了,沈小西!你要別人有自知之明,你讓別人去死,那你自己怎麽不去死?你真的很討厭,而且你還很虛偽!”

“我虛偽?”沈小西尖叫著,伸手抓向我的頭發,“真可笑,我怎麽比得上不要臉地把男生寫進日記本裏的白小蝶啊?”

“那你就敢拍著胸口說,你沈小西不喜歡夏諾嗎?”我大聲問出口,接著我看到沈小西整個人僵住了,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我,像是不明白我為什麽會問出那句話。

我這才意識到我剛剛說了什麽,一時間愣在了那裏,有些不知所措。

看著她越來越淩厲的眼神,我不禁有些害怕地往後退了退。

突然,“砰”的一聲,我身後早在我們打架的時候就有些傾斜的書架,因為我的突然後退而承受不住,倒了下來,上麵的書狠狠地砸了下來。

正逼向我、想要說什麽的沈小西突然尖叫著捂住了眼睛:“眼睛,我的眼睛……”

“怎麽回事?”因為動靜實在太大,原本在房間裏看電視的爸爸和陳阿姨一起跑了過來。他們錯愕地看著這一片狼藉,以及這一片狼藉中的我和沈小西。

“叔叔!”沈小西號啕大哭起來,“我的眼睛好疼,眼睛好疼,小蝶她打我。”

我覺得我是個溺水者,就像那天晚上做的那個夢一樣,我在水裏掙紮著,卻沒有人救我。隻有冰冷的水灌入口鼻,讓我無法呼吸。成串的水泡浮出水麵來,脆弱得輕輕一碰就碎掉了。

“你幹嗎打小西啊?”陳阿姨二話不說就甩了我一個耳光,看著我的眼神是那樣可怕。

那是一種冰冷的恨意,像是能夠化作利刃,用眼神就可以將我淩遲處死一樣。

一直以來,她盡可能地無視我,有時候不得已朝我微笑,笑容也都是僵硬的。現在,她的寶貝女兒受了傷,這將她微笑的偽裝徹底撕碎了。

她不再無視我,她用最憤怒的目光注視著我,並且抬手打了我。

“白先河,你的好女兒!在家裏都隨便打人,無法無天了,那個女人生的孩子果然也很讓人失望!”陳阿姨一邊安撫沈小西,一邊指著爸爸罵道。

“我不許你說我媽媽!”我捂著臉,憤怒地看著陳阿姨,“你這個壞女人,跑到我家,霸占了原本屬於我媽媽的東西!”

“你說什麽?”陳阿姨臉色一白,氣急了,“白先河,你聽聽她說什麽,我霸占她媽媽的東西?你告訴她,到底是誰霸占了誰的!”

“都給我閉嘴,都別說了!小蝶,你出手打人,這是不對的!爸爸沒有教過你要有禮貌嗎?怎麽能這樣跟陳阿姨說話?快給她道歉!”爸爸雙眼通紅,我怔怔地看著他,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失望。

“沒有……”那個眼神終於喚回了我所有的理智。

您的確沒有教過我要有禮貌啊,爸爸。

您還記得最後一次和我談心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嗎?

您還記得……您是我的爸爸嗎?

然而這些話在我的唇齒之間徘徊了好久好久,最終沒有說出來。

“白先河,你還愣著幹什麽?快帶小西去醫院啊!小西的眼睛要是有什麽事,我可不會放過你女兒!”陳阿姨用力吼了一聲,便扶著大哭的沈小西走出了我的房間,爸爸夢醒似的追了出去。

“我去開車!”他急急地說道。

我站在亂糟糟的房間裏,麵對滿地狼藉,也顧不得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以及同樣被書砸到的肩膀上的痛,彎下腰去撿掉落的書。

我滿腦子都是“為什麽”。

為什麽我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卻讓爸爸那麽討厭我?

我拚命讓自己懂事,我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可是我不去欺負別人,別人會來欺負我啊。

撿著撿著,我就蹲了下來,伸手捂住自己的臉,強迫自己不要哭,不要哭,一定不要哭。反正就算哭了,也不會有人來安慰我,不會有人來哄哄我的。

隻是這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的爸爸呢?

爸爸到底是怎樣想的呢?

他還記得我死去的媽媽嗎?

在他眼裏,我到底算什麽?

而這個家又算什麽?

“媽媽,您在哪裏呢?”我喃喃地說著,踏著滿地雜亂的書本,木然地走了出去。

【08】

站在家門口,我忽然覺得很陌生,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明明應該很親切、很熟悉,可是自從沈小西母女搬進來之後,我對這裏唯一有的情緒就是憎惡。

我在家門口的台階上坐下來,雙手托著腮望著滿天繁星。

天空像是織女用最好的雲彩織出來的帷幕,那一閃一閃的星星是她思念愛人時滴下來的淚水。

一滴,兩滴,三滴,匯聚成滿天繁星。

就像我對媽媽的思念,全部藏在這片繁星裏。

“喂。”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裏。

我下意識地抬頭。

和十六歲那年一樣,一個少年踏著夜色,牽著他的聖伯納犬,走到我麵前。他仍舊用冷漠的、略帶嘲諷的眼神望著我。

這一刹那,我以為時間回轉,我從十九歲回到了十六歲,同樣繁星閃耀的夜晚,同樣絕望痛苦的心情。

同樣遇見舒念。

“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是去伊拉克打仗回來的嗎?”他說著,拍了拍大狗的腦袋,在我身邊坐下來,“還是你遭遇了家暴?”

“不關你的事。”我的聲音有些僵硬,“如果你打算嘲笑我、奚落我,那麽不必了,因為我已經很慘很慘了。”

“嗯。”他翻了翻口袋,找出一張紙巾遞給我,“既然已經很慘很慘了,那還介意我會不會奚落你?”

我愣住了,因為我以為他會狠狠地嘲笑我,可他隻是遞給我一張紙巾。

忽然覺得有些好笑,我和他從認識到現在,加上這一次,算起來他已經給我遞過三次紙巾了。並且好像每一次都是在我無比狼狽、無比慘烈的時候。

我接過紙巾,正想擦擦臉,可當紙巾觸碰到鼻子的時候,強烈的刺激性氣味讓我打了一個噴嚏,連同這個噴嚏一起出來的還有我的眼淚。

被我強行忍住的、不肯落下來的眼淚,因為一個噴嚏而掉落。

“你……”我用手背擦掉了眼淚,可是剛剛擦掉,新的眼淚又滑下了眼角,“你怎麽會討厭到這個地步啊?”

他遞給我的紙巾上擦了風油精,隻是我心不在焉,接過來的時候完全沒有注意到。

他看著我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滑稽樣子,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小蝴蝶,你笨到無藥可救了。你知道嗎?你現在的樣子,就像個被遺棄在垃圾堆裏的布娃娃,破破爛爛,髒兮兮的,沒有人要,被孤零零地留在垃圾堆。”

舒念說得對,我不過是個被遺棄的布娃娃,破破爛爛的,沒有人要。

這麽想著,眼淚就更加停不下來了。

被爸爸誤會的委屈,被人丟在原地的孤獨感,刹那間化成苦澀的眼淚,爭先恐後地從眼角滑落。

坐在舒念身邊的大狗嗚咽著湊過來,伸出大大的舌頭舔了舔我的臉。

暖暖的,癢癢的。

我張開雙臂抱住大狗的腦袋,哭得撕心裂肺。

舒念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坐著。討厭的舒念,在這個時候也沉默了。

也不知道到底抱著大狗哭了多久,等我再也哭不出來時,我鬆開了抱住大狗腦袋的手。它輕輕蹭了蹭我的臉,回到主人身邊坐好。

“給你。”他伸手遞給我一張新的紙巾,但我沒敢接。

他見我沒伸手去接,直接靠近我,用紙巾擦了擦我的眼睛,那上麵並沒有很刺激的味道。

他輕輕地說道:“害怕什麽呢?如果眼淚不想跑出來,就算是辣椒進了你的眼睛裏,你也不會哭的。你不過是拿那張有風油精的紙巾當了借口,讓自己痛痛快快地哭出來而已。懦弱的家夥,連理直氣壯地哭都不敢呢!”

我沒有反駁他,無論他說出什麽樣的話,我想,至少今天我不會怪他。

因為在我最孤單的時候,他在這裏啊!

在這裏,哪怕他渾身都是刺,刺得我滿身鮮血,但至少——

他在這裏。

“謝謝,你每次給我紙巾都挺及時的。”我說。

他愣了一下,竟然靦腆地笑了起來,拍了拍大狗的腦袋說:“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