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白小蝶,住在江南潮濕的雨巷裏,我的生命裏下著一場大雨。

這場雨從十五歲生日那天開始,一直下了好幾年,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浸透了我的發梢衣擺,以至我每往前走一步,都會留下一片水漬。

沈小西經常說:“白小蝶,你整天哭喪著一張臉,搞得好像我在欺負你一樣。”

每當她這樣說的時候,我都不說話,隻是把頭埋得更低,好讓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泥土裏去。

這個時候,如果是爸爸路過,他會輕輕地揉揉我的頭發,然後假裝什麽都沒有看見,推一推他的黑框眼鏡,慢悠悠地踱回書房去。

哦,忘了說,沈小西是我繼母陳阿姨的孩子。

十五歲那天,媽媽出門給我買生日禮物,可最後回來的隻有一條染了血的白裙子——我最後一條白裙子。

那是一條很漂亮的公主裙,而且可以當芭蕾舞裙。

早在四歲那年,媽媽就送我去學了芭蕾舞。她覺得,跳舞可以讓一個人變得美麗。

可是還沒有等我成為美麗的人,媽媽就去世了。而我全部的快樂,也都伴隨著媽媽的去世而消失。那條裙子我一次也沒有穿過,對於芭蕾舞的熱愛也瞬間消失了。

我變得更加陰沉抑鬱,仿佛連笑的能力都失去了。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相信我可以變成白蝴蝶的人已經不在了。

那之後的第二年,我的爸爸就和沈小西的媽媽結婚了。

沈小西的媽媽和沈小西一樣,她們看上去要比我甚至是比我去了天堂的媽媽光鮮亮麗多了。

媽媽和爸爸結婚後就放棄了熱愛的舞蹈事業,和許多女人一樣,成為了全職家庭主婦。粗糙的皮膚,過時的衣服和鞋子,讓她看上去就像是街上隨處可見的大嬸一樣。

但我見過媽媽年輕時的照片,未施脂粉,卻清新溫婉得像一朵盛開的梔子花。

那時候我很自卑地問媽媽,為什麽我長得不像照片裏的她那麽漂亮。別的小朋友都那麽可愛,隻有我像醜小鴨一樣。他們都不願意和我一起玩,都離我遠遠的。

媽媽輕輕梳著我的頭發,說:“醜小鴨在變成白天鵝之前,別人都不能發現她的美。就像蝴蝶,在破繭成蝶之前,都是醜陋的毛毛蟲。小蝶,等你蛻變成蝴蝶,一定比她們都漂亮。”

“真的嗎?”我小心翼翼、滿懷期待地看著她的臉。

她臉上有淺淺的皺紋,但笑起來很溫暖。

她說:“真的,媽媽不說謊。但是,小蝶,你要記得珍惜在你還是毛毛蟲的時候就把你當成朋友的那些人,千萬不要因為朋友多起來,就忘記那些人哦。”

我懵懵懂懂的,有些沮喪地說:“您完全不用擔心,媽媽,我還沒有朋友。”

“會有的,一定會有的。”媽媽溫柔而堅定地說道。

於是我就開始期待,期待我像醜小鴨變成天鵝一樣,變得可愛聰明起來,可是直到媽媽去世,我都沒能變成白天鵝。

媽媽一定騙了我,因為不是所有的毛毛蟲都會變成蝴蝶。

大概我白小蝶就是永遠也變不成蝴蝶的那隻毛毛蟲吧!

【02】

媽媽去世之後,爸爸對我很好,似乎將他全部的愛都給了我。直到我十六歲那年,他帶著一個漂亮阿姨和她的漂亮女兒來到我麵前。

他說:“小蝶,從今天起,她們會跟我們一起生活。小西和你同齡,比你小三個月,以後你也有個伴兒了。小蝶,你開心吧?”

我怔怔地看著爸爸的臉,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好像從未認識過這個男人一樣。

他問我開不開心。

我要怎樣回答他?其實我一點兒都不開心。

看著他滿懷期待的樣子,我硬生生地將懦弱的眼淚逼了回去。我強迫自己露出笑臉,用顫抖的聲音回答他:“很開心,爸爸。”

我不能丟了爸爸的臉,我隻剩下爸爸了,如果我不懂事一點兒,爸爸會討厭我吧。

我緊緊抿著唇,朝沈小西伸過去一隻手,說:“你好,我是白小蝶。”

那一瞬間,我看見那個漂亮女孩兒眼睛裏閃過一絲鄙夷和嘲諷。她飛快地從我手上擦過,然後拿起手帕,悄悄擦拭自己碰到我手的那隻手,像是想擦掉什麽不好的東西一樣。

不要在意,白小蝶,沒有關係的,反正一直以來大家都是這樣對待你的,多一個沈小西,也沒有什麽差別。我暗暗對自己說。

“以後要好好相處哦。”爸爸鬆了一口氣,揉了揉我的頭發。

我低下頭去,眼淚猝不及防地掉落在地上。

我往後退了好幾步,將自己藏進窗簾的陰影裏。我看著自己的腳尖,聽見爸爸和沈小西的媽媽以及沈小西在進行愉快的交談。

好像全世界都遺忘了我。

我的爸爸也開心地遺忘了我。

我悄悄跑出了家門,夜晚很黑,因為黑,星星就顯得特別明亮。我坐在家門口,雙手抱住膝蓋,眼淚怎麽都停不下來。

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那個夜晚,我反複這樣想著,於是越哭越厲害,哭到聲音怎麽都壓抑不住。

“喂,不要哭了。”良久,一個聲音居高臨下地傳來。

我呆呆地抬起頭來,就看到一個與我一般大的男孩子。門前柔和的燈光灑在他的臉上,他漂亮的眼睛裏像是藏了無數星星。

他比我見過的那些男生都要帥氣,隻是此刻,他用冷漠的眼神看著我,那是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符的冷漠。這使得他看上去有些早熟,混在同齡的男生裏,一定是一眼就能讓人認出來。

而且,他的手裏還牽著一隻大大的聖伯納犬。

見我呆呆地看著他,他冷不丁地開口:“你很吵,你知不知道?大半夜的,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撞鬼了。”

於是,我用力捂住了嘴巴,不想讓別人覺得困擾,這是近乎透明的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給你。”他將一包紙巾丟在我腳邊,然後牽著他的狗,緩緩走入黑暗中。

像是從未有人出現過一樣,隻有腳邊那包紙巾告訴我,那個牽著大狗的少年真的來過,一切並不是我的幻覺。

我從地上撿起那包紙巾,明明是態度那麽惡劣的家夥,說出的話那麽讓人生氣,但留有他掌心溫度的紙巾很溫暖。

於是,我擦幹了眼淚,走回家去。

我一個人上了樓,樓下他們的狂歡還在繼續,我知道,這狂歡會一直持續下去,但沒關係,反正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人。

【03】

十七歲那年,我讀高二,沈小西轉到了我就讀的那所學校。

開學那天,爸爸破天荒地送我去學校,當然,因為沈小西也一同過去。為了慶祝開學,爸爸給我買了一條粉色連衣裙。

他一共買了兩條,我和沈小西一人一條。

可是今天,穿著新裙子來學校報到的隻有沈小西。因為爸爸買給我的那條裙子大了一碼——他是按照沈小西的身高買的。

我想他一定隻是偶然忘記了,忘記了自己女兒的身高,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我站在人群外,等著爸爸繳完費出來,我的視線在人群裏掃過,忽然,一張臉映入了我的眼簾。

九月的風吹動發梢,我好像看見了一望無垠的蒲公英。它們從遙遠的天邊席卷而來,夢裏的燕尾服少年,以這樣一種方式突兀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為什麽會出現?

我一直以為那不過是一個夢——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可是夢裏的少年,他就在這裏,在人潮湧動的校門口。他逆流而來,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眼睛好像琥珀,裏麵填滿陽光。

他與我夢裏的少年長得一模一樣。

他是第一個對我微笑的少年。

我聽見我的心髒在瘋狂地跳動——“撲通撲通”。

直到有個人不小心推了我一把,我才從幻境裏醒過來。那個女生不好意思地衝我笑了笑,眼睛彎成月牙狀。

她說:“對不起啊,同學。”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回過頭卻看見沈小西站在人潮的另一頭。她漂亮的眼睛裏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看著我,那一瞬間,我本能地低下了頭,那是一種看破我所有秘密的眼神。

我希望她並沒有看見,那個少年出現的一刹那我變得不一樣的表情,這不過是我的一個夢而已。

我守不住媽媽,守不住爸爸,但至少讓我守住做夢的權利吧!

回到家之後,爸爸告訴我,我和沈小西在同一個班級,這是他特地囑托老師的。他知道,在媽媽去世後,我變得日益孤僻,在班上沒什麽朋友,所以在他看來,這樣我就不會孤單了。

我能說什麽呢?

隻能微笑著跟他說謝謝。

晚上陳阿姨特地做了一桌子好吃的。

沈小西適時地夾了一塊紅燒肉放進我的碗裏,贏得了爸爸的誇獎。

隻有埋著頭的我能看見,那是塊大肥肉。

我把它埋進了飯裏,飛快地吞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夢。

夢裏我坐在秋千上,周圍繁花似錦,那個少年孑然佇立,微笑著站在我身邊。

他問:“我美麗的公主,你為什麽不快樂?”

夢裏的我困惑地看著他,回答道:“我為什麽不快樂?我很快樂啊!”

他輕輕搖了搖頭:“你摸摸你自己的臉,你明明哭了啊!”

於是夢裏的我抬起手來,指尖觸碰到的是自己冷濕的臉頰。

為什麽?明明我那麽快樂,卻哭了?

我一下子驚醒了,原來是外麵下雨了,我沒有關窗戶,雨落進窗戶裏來,打在我的臉上,讓我有種哭了的錯覺。

【04】

第二天上課,挑了個靠窗座位的我意外地發現昨天在校門口對我笑的那個少年就在隔壁班級,他每次都會路過我們教室,才能到自己的教室。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我心底卑微的願望,老師調座位的時候,並沒有將我換走。這樣我稍微一偏頭,就可以假裝不經意地看著他從我的窗前走過。

也是在這一天,我知道了少年的名字,因為全班女生都在討論他,於是我知道了他有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夏諾。

夏諾,夏諾。

我悄悄地將這個名字在心中念了一遍又一遍,多麽美好,宛如一個安靜美好的女孩子的名字。但因為是他,所以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這個名字不合適。

這世上,好像也隻有這樣的少年才配得上這樣美好的名字。

他第一次從我的窗前走過,是下午第三節課。

他逆著光徐徐走來,依然是一臉淡淡的微笑。我低著頭,微微偏過去一點點,就看到他以最舒適的姿態入了畫。

那一定是個能讓人感覺到溫暖的人吧,我想。

回家之後,我將日記本攤開,在窗前的寫字台上,用筆將關於夏諾的這些心情一點一滴地記錄下來。

因為除了這裏,我無處可說。

“喂,白小蝶。”沈小西站在我房間的門口敲了敲房門,大聲喊我,“吃飯了。”

我連忙將日記本收起來,放進抽屜裏,開門看到沈小西窺探的目光時,不知怎的,我突然一陣心虛,是那種做壞事被當場抓住的心虛。

“你在幹什麽?”她語速很緩慢,有種與生俱來的傲慢,“怎麽這麽久才出來?”

我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低著頭輕聲說:“沒幹什麽。”

“哼。”沈小西的語氣有些嫌棄,“幹嗎這個樣子?搞得我在欺負你似的,不就是想在你爸爸麵前表現出委屈的樣子嗎?”

“我沒有。”我飛快地說,“我……我……”

“好了,吃飯去了。”她根本不打算聽我說下去,轉身就走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那是個連背影都讓人覺得美麗的女孩兒。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慢吞吞地跟過去。

如果沈小西是明豔美麗的牡丹花,那麽,我大概就是路邊一叢毫不起眼的小草吧!

“我吃完了,你們慢慢吃哦!”沈小西吃得異常快。

她放下碗之後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讓我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這感覺一點兒都不好。

我匆匆吃了幾口飯就放下了碗:“我,我也吃好了。”

我說著站起來,不敢去看爸爸的眼神,因為我碗裏的飯並沒有吃完。

我拉開椅子,用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餐桌前,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當我走到房門前,看著半開著的房門時,心裏咯噔一下。

我能感覺到自己不受控製的心跳,那麽沉重卻急促。

我輕輕推開門,沈小西正站在我的寫字台前,窗戶開著,微風吹動窗簾,她的連衣裙輕輕舞動,烏黑的長發顯得那樣靈動。

我卻宛如身陷冰窟,因為她手裏捧著的是我的日記本。

她聽見聲音轉過頭來,那一瞬間我發了瘋似的衝過去,一把奪下我的日記本。我想那時候我的表情一定非常猙獰,讓沈小西都怔住了。

“幹嗎啊?看看不行啊?”

她的語氣有些心虛。在我憤怒的注視之下,她冷冷地哼了一聲,便從我的房間走了出去。

在門口,她突然停了下來,嘲諷似的說道:“那麽寶貝,裏麵一定寫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吧?”

我張了張嘴很想反駁,但是那時候的我渾身都在顫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淚怎麽也停不下來。

為什麽要這樣欺負人!

難道我連自己的隱私也無法保護嗎?

白小蝶,你真差勁。

我抱著日記本蹲在地上,用力抱住自己,企圖讓自己停止戰栗。

那天之後,我便時刻將日記本隨身帶著,不敢再放進抽屜裏。

我不知道沈小西有沒有看見我寫的那些,有關小時候的夢,有關夏諾和夢裏的王子長著同一張臉的事情。

我自欺欺人地對自己說,那麽短的時間,她一定沒有看到。

一定沒有的。

日子仍舊平平淡淡地過著,我的座位還在靠窗的地方,我依舊每天偷偷看著夏諾從窗外走過,但沒有勇氣與他說話,假裝隻是不經意看到。

【05】

時光飛逝,轉眼這樣的日子就過了一年。

進入高三,我依舊挑了個窗邊的座位,想繼續徜徉在自己那小小的美夢中。可是,開學沒幾天,一切表麵上的波瀾不驚都被打破了,而打破平靜的人便是沈小西。

那天早上,我遍尋不見我寸步不離身、隻洗澡的時候才壓在枕頭底下的日記本,魂不守舍地到了學校。

推開教室的門,就聽見裏麵傳來一陣哄笑聲,沈小西的聲音在哄笑聲中顯得格外刺耳。

“他是王子,隻屬於我的夢裏的完美的王子。”她極為誇張地念著,完全沒有發現我的到來。

我找了整個早上都沒找到的日記本此時此刻正被沈小西捧在手裏,逐字逐句地在全班同學麵前讀著。

從未有過的難堪和屈辱瞬間將我吞沒。

我從未真的去憎恨過一個人,但是這一刻、這一秒,我發誓我永遠都不會原諒沈小西。

將別人的心事肆意踐踏,就真的那麽好玩嗎?

一刹那,我明白了寸步難行到底是什麽樣的感覺。

雙腿像是被強力膠粘在了地上,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聲音在這時候也被凍住了。我感覺自己置身於北極最古老的冰窟窿之中,那種冰冷從我的雙足蔓延而上,封住我的心跳、呼吸,然後是視線。

我隻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然後,一陣眩暈,我的身子筆直地朝後倒去。

那個瞬間,我看見大家的視線都朝我投來。

他們的目光裏充滿嘲笑、同情、譏諷。我閉上眼睛不想去看,做好準備迎接大地即將帶給我的疼痛。

然而,沒有。

有人從我的後麵走過的時候,輕輕地接住了我。

他有王子一樣的麵容,比陽光還溫暖的微笑,他是夏諾。

是夏諾呢!

在失去意識之前,浮現在我腦海裏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這個。

在醫務室的病**醒過來時,已經是黃昏了,我竟然睡了那麽久。

坐在**,我自嘲地笑了起來,我簡直太沒用了吧!而且還是在自己最在乎的人麵前暈倒,這簡直糟糕透了。

我爬上窗台,在窗台上坐下,風吹在臉上非常舒服。

“喂,把你的腳挪開。”一個冷漠的聲音從窗台下傳過來。

我朝窗台下看過去,隻見一個男生背靠著牆壁坐著,而我的雙腳正好垂在他的身側。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收回腳,忙不迭地道歉。

我隻是沒有想到這個時間竟然還有人在這裏。

男生抬起頭來看我。

迎著夕陽,我看見了他的臉。

他皮膚白皙,眼睛非常漂亮,與夏諾不同,他的眼神非常銳利,漆黑的眼眸裏藏匿著一絲疏離和冷漠。高高的鼻子下麵是薄薄的嘴唇,唇角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嘲諷笑意。

他與我見過的所有少年都不一樣,因為他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種“生人勿近,閑人退散”的氣息。

我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少年有些眼熟,似乎在什麽地方見到過。

是在哪裏呢?

這麽想著,我有些失神,不小心從窗台上摔了下來。少年側身讓開,他並沒有好心地接住我。於是我狠狠地摔在了窗台下的草地上。

真是狼狽啊!

老天爺總是這個樣子,在我以為我已經很狼狽、很慘的時候,讓我明白什麽叫更慘。

我從地上爬起來,還沒來得及撣去身上粘著的草屑,就感覺鼻子裏一股熱流湧了出來。我伸手去摸,是溫熱、黏濕的鼻血。

“真是麻煩。”少年好聽的聲音裏有一絲不耐煩,“難得逃個課,補個覺,還要被人打擾。”

我有些手足無措,一邊想跟他道歉,一邊尋找東西去堵自己的鼻子。剛剛摔下來時是臉先著地的,所以會流出鼻血來。

一直以來我都在盡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因為那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可是現在,我還是給別人添了麻煩。

“拿去。”少年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丟給我,他的眼神實在是冷漠,就算是陽光照在上麵,也無法溫暖半分。

我怔怔地接過他給我的紙巾,低下頭想說“謝謝”。

哪知道他忽然喊道:“喂,你是不是傻了啊?流鼻血時要抬起頭,低著頭鼻血會流得更凶,這麽點兒常識都不懂,你是白癡嗎?”

“對不起。”我匆忙說著,仰起頭來,手卻怎麽也撕不開紙巾的包裝袋。

少年很煩躁地一把將整包紙巾抓了過去,然後抽出一張紙巾遞給我。我連忙用紙巾擦了擦,然後把紙巾塞進鼻子裏,然而鼻血還是止不住。

“真是白癡!”他驀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拉著我往前跑。

“同學,你要帶我去哪裏?”我驚呼一聲。

“啪——”

一滴血正好砸在了他的白襯衫上麵,我的心一顫,心裏越發慌亂:“對不起,對不起。”

手忙腳亂的我,除了“對不起”之外,竟然想不出別的話來。

“閉嘴!”他冷冷地喝道,“抬頭。”

我隻好抬起頭,任由他拽著我,跑向前方。

時間好像變得很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長了。我的手心裏都是汗,臉上黏黏的,很難受。

終於,他在教學樓一樓的茶水間停下了腳步。

我聽見耳邊“嘩啦啦”的流水聲,接著就被人按住後腦勺,把臉按進了水裏。

透明的水裏,我睜著眼睛,細小的氣泡在我眼前浮起來,一絲絲紅色的血絲在水裏像是盛開的彼岸花一樣,張牙舞爪,卻有一種別樣的美麗。

我看得呆了,忘記了自己需要呼吸,忘記了自己的頭埋在水裏,直到有人用力將我從水中拽出來。

“喂,說你白癡你還真的是白癡嗎?”拉我來這裏的少年語氣不太友好,“沒見過你這樣的。要是出現有人被淹死在洗手池裏的新聞,都不用懷疑,那個被淹死的人一定是你。”

“對,對不起。”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水順著臉頰滴落在地上,在腳尖形成兩個黑點。

“我見過笨的,沒見過你這麽笨的。”他的語氣除了不耐煩還有一絲無奈,他抽出紙巾遞給我,“擦擦臉,再用冷水拍拍額頭。”

我默默地接過來,又默默地走到洗手池邊上,捧起冷水拍在額頭上。

“你的鞋子呢?”他低頭的時候,看見我光著雙腳,頓時有些驚訝。

聽他這麽一說,我才意識到我沒有穿鞋。

我沒有穿鞋,被他拉著跑了那麽久,隱隱的刺痛從腳上傳來,腳上都是泥土,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劃破了。

這才想起來,剛剛醒來之後,我直接從**爬到窗台上,我的鞋子還在醫務室。

【06】

“你這智商,是怎麽長到這麽大的?”站在一邊的少年滿臉嘲諷,嘴裏也不饒人,每一句話都像是利刃一樣,可以剝開別人的偽裝,刺進別人的心坎裏。

他轉身走進一間教室,從裏麵拉出一張椅子放在我麵前。我坐在椅子上,用冰冷的自來水清洗著滿是泥土的雙腳。

腳心果然被劃破了好幾個地方,血滲了出來。

“你是五班的吧?”他忽然問道,“聽說五班有個女生暗地裏喜歡夏諾,還把自己的幻想寫進日記本裏,被同學當著全班人的麵念出來,還很不爭氣地暈了過去。他們說的那個軟弱的家夥,不會就是你吧?”

我心裏咯噔一下,伸手擰上了水龍頭。

“隻有白癡和傻子才會把重要的事情寫在日記本裏,那種東西太容易被別人拿走了。”他低下頭看我,這一瞬間,我腦海中突然一陣轟響。

這個人真的很熟悉,連說出來的話都讓人感到無比熟悉。

“可是……除了日記本,我不知道要對誰說啊!”我低下頭,喃喃地反駁,“為什麽要責怪我呢?難道不是偷日記本、窺探別人心事的人的錯嗎?”

“因為在你下筆的時候,就要做好被人發現的準備,這是咎由自取。真正的秘密不想被人知道,就應該藏在心裏,好好加上幾道鎖,對誰也不要說。”他說。

“所以這是我的錯?”我心裏莫名地一陣煩躁,從剛才他那樣說開始就浮起的煩躁,慢慢擠壓,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為什麽是我的錯?為什麽每次都是我的錯?我已經盡量不給任何人添麻煩,我努力讓自己變成一個透明人,為什麽這樣的我也會錯?”

他愣了一下,隨即揚了揚嘴角笑了起來:“所以?”

“所以?”這個人是怎麽回事?

我張口結舌,所以什麽?

白小蝶,你努力變成透明人,努力不製造麻煩,唯一的親人被搶走也強迫自己不在乎,將那些無人可說的隱晦心事都寫在日記本上,被人當眾讀出來,不敢大聲訓斥對方,隻是很丟人地暈倒。

所以這樣的白小蝶——

“所以,你就是個懦弱的白癡。”他冷冷地說。

我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第一次被人這麽說,用最直接的話語指責我的懦弱和白癡。

我就像個暴露在聚光燈下的小醜,無處可藏。

媽媽說,小蝶,毛毛蟲一定有變成白蝴蝶的一天。

我曾經相信過,並且為此等待過,可是奇跡沒有發生,我隻等到了一隻真正的白蝴蝶飛進我的家裏,搶走我的爸爸,搶走我的一切,甚至是藏在日記本裏的秘密。

放棄吧,白小蝶。

這一瞬間我莫名地覺得很疲憊,白小蝶是變不成白蝴蝶的,永遠也變不成。

我站了起來,不顧雙腳上的傷,說:“雖然要謝謝你給我紙巾,但我還是想說,我很討厭你!”

很討厭你,用這樣的話語剝開我的偽裝,讓我明白我隻是一個懦弱的白癡。

“哈哈。”他忽然笑了起來,連笑聲裏都充滿了嘲諷的味道,“可是相反,我還挺喜歡你的呢!因為有你這樣的家夥襯托,才顯得我睿智聰明。”

“怎麽會有人可惡成你這樣!”我吼了一聲,然後捂著鼻子從他麵前逃跑了。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人存在?

別人明明已經夠痛苦了,他還要居高臨下地用這樣惡毒的話語去傷害別人,這樣的家夥……真的真的很討厭啊!

天已經黑了,我一口氣跑回醫務室。

校醫見我從外麵進來,十分驚訝地問道:“同學,你不是在裏麵休息嗎?”

“我,我出去走了走。”我低聲說,“老師,有消毒用的碘酒嗎?”

校醫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看著我。

我低下頭,她順著我的視線看到了我沒有穿鞋子的雙腳,關心地說道:“怎麽不穿鞋子啊?快讓我看看。”

我在椅子上坐下,校醫打了一盆清水來,我將雙腳泡進去,腳心一陣刺痛。清洗完腳上的泥土,校醫替我清理了傷口,還擦了藥。

我穿上鞋子,跟美麗善良的校醫說了聲“謝謝”之後,開始往教學樓走去。

雖然很不情願回教室,但缺了一天的課,要是晚自習也缺席,一定會受到班主任的批評吧!

推開教室的門,門內的竊竊私語忽然消失了,我能感覺到全班人的視線都落在我的身上。

我低著頭,飛快地走進了教室。

趴在桌子上,教室裏的竊竊私語聲重新響了起來。我的聽覺前所未有地靈敏。

“真不要臉,就她還敢做那樣的夢。”

“就是,就是,陰沉的家夥,我都有些害怕站在她身邊,總覺得會發生不好的事情。”

“聽說和她對視就會倒黴哦。”

……

我想讓自己的頭埋得更低,想讓自己變成透明人,比任何時候都想。

隻是當我無論怎樣縮,都無法將自己徹底藏起來時,我飛快地站起來,匆匆收拾了幾本書,拎著書包就衝出了教室。

“白小蝶!”沈小西在後麵喊我,我沒有停下腳步,反而忍著疼痛加快了步伐。

她從後麵追上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將我拉住:“站住!”

我一言不發地望著沈小西,麵對她,我已經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我憎恨她,憎恨這個搶走我一切的女生。

“還給你。”她將我的日記本拍在我的胸口上,然後鬆手,日記本順著我的胸口滑下,“啪”的一聲砸在地上,“開個玩笑而已,幹嗎這個樣子?搞得好像我欺負你了一樣。”

我隻是安靜地看著她的臉,看著她一張一合的嘴巴。

這個世界上存在各種各樣的人,像沈小西一樣活得放肆、隨心所欲不顧他人感受的人,又占多少比例呢?

我不知道。

我彎腰撿起我的日記本,聽見她問我:“喂,白小蝶,你不會告訴你爸爸吧?幼兒園的小朋友吵架或者打架輸了,最喜歡做的就是告訴家長,讓家長撐腰。”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我隻是抱著我的日記本,從她麵前走開了。

她這麽說,不過是激我不要將今天的事情告訴我爸爸,其實是她多慮了。那個連自己女兒身高多少,應該買多大碼的連衣裙都不知道的爸爸,早就不會站在他女兒的背後了。

我對他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期待,或者說從他迫不及待地帶著沈小西母女進家門的那一瞬間,我就再也不會對他抱有期待了。

【07】

我背著書包走出校園,剛走到校門口,就看見一個男生站在路燈下,抬頭看著滿天閃耀的繁星。

他的身影有些眼熟,走近一些,我便認出來了。

是那個很讓人討厭的男生,他站在那裏也不知道要做什麽。

我假裝沒看見他,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喂。”他喊了一聲,“嘖嘖,比我計算的要遲了五分鍾呢。”

“你什麽意思?”我回頭,對他怒目而視。

這個人就是有辦法讓人在看見他的時候自動切換到憤怒狀態。

他低頭看了一下手表,嘲諷似的說:“我以為你一進教室就會忍受不了跑出來,但你竟然撐了五分鍾。”

“這是在誇獎我嗎?”我問他,心情糟糕透了。

“你也可以當成誇獎,因為你好像沒有別的事情可以讓人誇獎了。”他冷眼看我,接著慢吞吞地跟了上來,“你叫什麽名字?”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我加快腳步,根本不想跟這個討厭的家夥多說一句話。

“因為我說過……”他的語氣變得很無辜,無辜得好像那些惡毒的話都不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一樣,“我喜歡你這樣的家夥啊!”

“那會讓你顯得更加睿智聰明,對吧?”我忍不住接著說了下去,“可是抱歉,我沒打算去襯托你的聰明。”

“嘖嘖。”他的個子比我高了一個頭還多一點兒,腿自然比我長多了,所以三兩步就追上了我,側頭看了一眼我的衣服,“把我說的話記得如此清楚,你不會是對我有意思吧?”

“你煩不煩啊!”我越來越心煩,在這個人麵前,多年來的隱忍徹底失去作用,“你能不能閉嘴?能不能不要跟在我身邊?”

“說話是每個人都有的權利,你不能剝奪。至於跟在你身邊……這條路隻許你走嗎?”他聳聳肩,淡淡地說,“不要自作多情,我隻是恰好也走這條路而已。”

我不想再開口說話,我怕我再說一句就會被這家夥氣死。

明明看上去那麽冷漠,明明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生人勿近,閑人勿擾”的氣息,像是坐在那裏一整天都不會說一句話的人,偏偏話很多,而且說出來的話還很讓人討厭。

我用有生以來最快的速度走回家,他就這麽跟著我,一直走到巷子的拐角處。

“再見了,小蝴蝶。”他說著繞到我麵前,不管我願不願意就拉過我的手,將一個小小的東西放進了我的手心裏,然後擺了擺手,拐進了岔路口。

我有些發愣,這個家夥竟然也住在這條巷子嗎?

我在這裏出生,在這裏成長,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啊!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心,借著路燈昏黃的光,可以看清在我手心裏的是一隻用樹葉疊成的小樹葉狗。

一個身影驀地浮現在眼前——

十六歲那年,沈小西第一次來我家的那個夜晚,我忍不住從家裏跑了出去,坐在家門口哭得那麽傷心時,遇見過一個少年。

少年那雙宛如無數星辰藏在其中的眼眸,還有冷漠的眼神,以及嘴角嘲諷的笑意,都讓人印象深刻。

那天他牽著一隻大大的狗,丟給我一包紙巾,跟我說:“你很吵,你知不知道?大半夜的,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撞鬼了。”

終於想起來了,難怪之前會覺得他眼熟,原來就是那晚的少年!

想到這裏,我立刻回頭去看,可是,剛才那個討厭的男生已經不見了。

我的腦海裏,剛才的男生清晰地與那個少年重合起來。

在我最難過、最狼狽的時候出現,丟給我一包帶著體溫的紙巾,雖然隻是微弱的溫暖,雖然說出來的話還讓人不太愉快,但是那時候的的確確溫暖了我墜入冰窖的心。

我盯著手心裏的樹葉狗發呆,時隔兩年,我仍然記得那個星星像塵埃一樣多的夜晚,甚至每一個細節都那樣清晰。

“真是……”我的聲音有些哽咽,“真是討人厭的家夥啊!”

那時候就討人厭,過了兩年還一樣讓人討厭。

明明是這樣討厭,但我並沒有丟掉他放在我手心裏的這隻樹葉狗,而是小心地握在手裏,向家走去。

推開門的時候,沈小西的媽媽問我:“怎麽這麽早回來了?晚自習下課了嗎?小西呢?”

“我有點兒不舒服。”我這樣說著,將自己關進房間裏。

我將那隻樹葉狗放在窗台上,將日記本放在寫字台上,翻開來。日記本並沒有損壞,我的字跡是那樣熟悉,可是上麵記錄的那些心事變得好陌生。

那個溫柔的少年,當他知道我將他寫進日記本裏,還會對我露出微笑嗎?

他會討厭我嗎?

討厭被我這樣陰沉的家夥念念不忘嗎?

夏諾,夏諾——

我不敢喊出來,隻敢無聲地在唇齒之間反複念著他的名字。

直到眼淚落下來,將脆弱的紙張打濕,他的名字變得模糊起來。我知道,等淚水幹涸,頁麵上就會留下兩點水漬,無論用什麽方法都無法擦去。

像某些傷害,一旦造成了,就無法彌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