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想念邀如的時候,就會彈琴,他還告訴我,這世上唯有情之一字,碰不得。後來師父在那場大雨中死去,我就變成了一個人,我開始背著焦尾琴,走過師父走過的路。”辯真兒回想往日情景時,眼中蓄滿了眼淚。

他以為他跟了師父那麽久,能夠心如明鏡,世間任何感情都無法牽絆自己。但他不知道,他的師父窮盡一生也沒能忘記邀如,一個心懸紅塵的人,怎麽能教會他心如明鏡呢?

柳追憶聽後,沉默未言。

她抬起手,落在辯真兒的膝蓋上,她輕聲說:“小和尚,是我不好。”

辯真兒搖了搖頭,道:“不怨你。”

柳追憶收回手坐好,啟齒道:“小和尚,你能把你的故事告訴我我很開心,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一個人這一輩子會遇到很多人,也會失去很多人。其實……其實我跟小和尚一樣。”說著說著,她抱緊了自己的膝蓋,用牙齒輕輕咬著裙衫。

辯真兒扭頭看著柳追憶,眼神裏有疑惑。

柳追憶繼續說:“我是年姐姐抱回如意樓的,年姐姐說,她十歲那年隨如意樓的媽媽去看燈會,在點滿荷花燈的河裏抱著了我,然後我就待在如意樓了。小時候我淘氣,不愛歌舞愛爬樹抓魚,每天去河裏抓魚回去吃,久而久之,年姐姐就由著我去了。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何人,但是我過得也很快樂,因為如意樓的姐姐們對我都很好,現在雖然離開了如意樓,但是身邊有小和尚,所以我也不覺得難過,小和尚你也不要太想念師父了,因為他就像姐姐們喜歡我一樣喜歡你,希望你過得好。”

柳追憶露出半邊臉看著辯真兒,辯真兒的眸子一閃一閃的,裏麵有著她讀不懂的光芒。

“我會的。”許久之後,辯真兒才沉重地說了這三個字。

他不知柳追憶的身世,不知她懂他的心事,更不知自己一人流浪四方,竟能在一個人的心裏有著如此重要的地位。

師父離開後,他認為自己對人世間來說可有可無,可是現在,有一個人像師父一樣,心裏會牽掛著他。

柳追憶聽到辯真兒這樣說,不禁咧嘴笑了起來:“那以後我們不吵架好不好?”

辯真兒眉目一暖,道:“好。”

“那小和尚……”柳追憶直起身子,像是想起了什麽,忙又搖頭,“不對不對。”她挪到辯真兒的麵前,捧起他的臉,問,“你不是真正的和尚,我以後不叫你小和尚了,那我還是叫你柳無端吧?咦……不對,好生疏的樣子,還是叫你小和尚吧,小和尚好,小和尚聽著親切。”

辯真兒的瞳孔在漸漸縮小,柳追憶渾然沒有發覺,自己捧著的臉已經紅透,溫熱的溫度正在手心裏旋轉。

斯時的辯真兒如同彼時的明陽,看著眼前俏麗可愛的那女子,心裏悸動非常,卻沒來得及思索,那樣的悸動就是所謂的情愫。

“柳……姑娘。”辯真兒聲音澀澀的,望著柳追憶的臉不知所措。

柳追憶咧嘴一笑,背著月光,辯真兒隻能瞧見她秀氣的輪廓和眼中的光亮。柳追憶說:“我們交換了彼此的秘密,以後生死與共好不好?”

辯真兒連忙站起來,道:“天、天……天色已晚!小僧要歇息了,柳姑娘也早些歇息吧。”說著,他轉身從屋頂往下麵走去,因緊張,步子有些紊亂差點兒摔跤,柳追憶在背後瞧得笑出了聲。

辯真兒忙不迭地跑進屋子,關上門就默念起經文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辯真兒,你遇到鬼了?”屏風後麵傳來雲耀的聲音,他坐在浴桶裏,白色的熱氣蒸地他麵頰發紅。

辯真兒驚覺屏風後還有人,連忙坐到床邊,道:“沒有,我要休息了!”說罷,他就躺了下去,雲耀在裏頭喊道,“喂,你沒洗澡別上床啊。”

辯真兒沒有理會。

雲耀細聽了一會兒,見辯真兒沒有動靜,便嘀咕道:“不愛幹淨的和尚!”

辯真兒仰麵躺在**,眼前腦海全是柳追憶的模樣。他無法入眠、無法靜心,他活了這麽多年,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就算是師父,也沒告訴過他,遇到這樣的情況該怎麽辦。

柳追憶等辯真兒走後,她才從屋頂上跳了下去回到了屋子。荀煙在屋裏點了一盞香,說是有安神的功效。

柳追憶走過去深深地吸了口氣,道:“還挺香的。”

“這是茉莉香,是臥房的寵兒。我知道你們一路過來很是疲憊,就去外麵摘了些茉莉花,研磨製香。”荀煙乖巧地答道。

柳追憶瞧了一眼荀煙,不覺一笑,道:“你坐。”

荀煙坐下,柳追憶給她倒了點水,問:“以前是大戶人家吧?”

荀煙搖了搖頭,說:“不是,我跟爹娘住在一座小鎮上的,爹娘都是靠手藝吃飯,娘親會製香,我也就學了點兒。”

“那爹爹是做什麽的?”柳追憶閑來嘮嗑道。

“製琴的!”荀煙回答時滿臉驕傲,“爹爹的琴和娘親的香是小鎮上最好的東西。”

柳追憶留了意,問:“你爹爹是製琴的?那你了解琴嗎?”

荀煙想了想,說:“耳濡目染了一些,不是特別的了解。”

柳追憶一隻手托腮,看著窗外,道:“那你知道焦尾琴用什麽弦比較好嗎?聽說有一種草藥可以編織焦尾琴的琴弦,你知道是哪一種草藥嗎?”

荀煙思忖半刻,道:“我聽爹爹說起過,隻是這草藥很是奇特,不易找到。”

“你跟我說,先告訴我。”柳追憶趴在桌上,湊近荀煙,問道。

荀煙咬了咬嘴唇,說:“這藥叫靈蔓,生長在峽穀之隙,夜間會閃著奇異的白光,但這也是它韌性最好的時候,黎明之後,靈蔓就會匍匐在山壁上,和普通的藤蔓別無兩樣。”

“也就是說,隻有晚上才能見到靈蔓,對嗎?”柳追憶問。

“是這樣沒錯。”荀煙遲疑片刻,點頭。

柳追憶又問:“隻要是峽穀之隙,就會有靈蔓嗎?”

荀煙微微皺眉,問:“柳姐姐,你是要去采靈蔓嗎?”

“噓……”柳追憶食指隔唇,輕聲道,“我是要去,我把小和尚的琴弦弄斷了,得賠他。”

“可峽穀之隙很是陡峭,很少有人爬得上去啊。”荀煙道。

“爬不上去也得爬啊,再說了,我柳追憶從小到大什麽山沒爬過。我告訴你啊,不許告訴小和尚跟雲耀,等一會兒要是他們過來了,你不要開門,就說我睡了。”柳追憶起身環顧四周,把剪子、火折子等找得到的東西都找了出來,最後還取了一捆繩子係在自己的腰間。

荀煙跟在柳追憶的身後,勸道:“柳姐姐,你還是不要去了,萬一出了什麽事,辯真兒跟雲少爺會責怪我的。”

“你放心好了,不會牽連你。”柳追憶微微不悅,轉身一隻手抵住荀煙的肩膀,說,“你就安生地待著,我出了事我自己負責,我會趕在黎明之前回來的。”說完,她幾大步跨到窗前,翻身就從窗戶上跳了下去。

窗前的燭火因柳追憶的如風身形,被吹得幽微,又在瞬間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荀煙慢悠悠地走到窗邊,燭火在她眸子裏跳動。

縣城西南方就有一處絕大的峽穀,柳追憶在來麻城的路上就聽人說 起過。

亥時已入尾聲,離開市集後,道路變得昏暗起來。月光從頭頂落下,照得樹葉陰森可怖,柳追憶踩著步子,四下環顧,雙手合十道:“各種各樣的鬼奶奶,我柳追憶平生沒做過什麽大壞事,你們不要來抓我呀!”

可就算這樣,柳追憶心裏仍舊發毛。她像受了驚嚇的野貓,躬著背,足尖輕點,連嚷帶跑。

穿過灌木叢,腳底下傳來鞋底踏淺水的聲音。柳追憶借著月光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所在之地是一片淺灘,她抬起腿甩了甩鞋底的水,視線卻在不經意間被遠處某個閃著亮光的物體吸引。

她揉揉眼,跑進了些看,才看清楚發光物體是攀岩在山壁上的藤蔓。它們爬覆在峽隙兩側的壁上,長莖通體發亮,星月不及。

“靈蔓?真的是靈蔓!”柳追憶驚呼著跑去,仰頭望著山壁上的靈草。

這山壁高峭,壁麵凹凸,卻無較易的下腳之處。柳追憶抬頭瞧到一側壁麵的橫生鬆樹,扯下腰間粗繩,在繩子一頭係上了彎刀,以拋物之勢拋出繩索,彎刀一頭牢牢固定在鬆樹樹幹上。

柳追憶借著繩子的力量,雙腿蹬上右側壁麵,吃力地爬到了樹上。

“嘶……”忘記保護手心,掌中被繩索勒出了紅色的印記。

不過,靈蔓已近在咫尺,這點小傷並不礙事。柳追憶抬眼望去,鬆樹樹梢延伸的盡頭就可以夠到靈蔓,她小心翼翼起身,踩著樹幹慢慢前進。

好幾次腳底打滑,幸而柳追憶眼疾手快緊抱住了樹幹。

好不容易爬到樹梢邊,她腳下打戰地站起,伸手一摘便扯到了靈蔓。想到辯真兒壞掉的焦尾琴,柳追憶扯了好一把長長的靈蔓備用。

就在她準備折身返回時,峽穀之隙的黑暗盡頭忽然飄來一縷鬼火。

鬼火幽藍幽藍,慢慢地朝柳追憶飄進。

“什麽鬼東西?”柳追憶再大膽,但是麵對黑夜與惡鬼也還是慫的。

鬼火怎會發聲?柳追憶蹲在樹上,身子縮成一團,緊張地盯著愈來愈近的鬼火。

直覺告訴她,若再不跑,鬼火一定飄到她麵前的。柳追憶因驚嚇顧不得害怕樹身與地麵的高度,跑到繩索處,拉著繩索就滑了下去,粗糙的繩子燒得她手臂和掌心一陣灼熱痛感。

她來不及回頭,將靈蔓牢牢揣進懷裏,悶頭往前麵衝去。

鬼火還在跟著,柳追憶往灌木叢裏跑去,卻在淺灘上被水草絆住腳,栽倒下去。一時間,她臉上、衣裳上都沾了些許泥濘。

柳追憶的眼神忽地恐怖起來,她望著淺灘裏的鬼火倒影,狼狽爬起,豁出去般轉身朝那鬼火嚷道:“什麽破玩意兒!老是跟著人家幹嗎!”

那幽藍的東西停在柳追憶麵前,忽然一下子分成了兩團!

“啊——鬼啊!”柳追憶尖叫往另一處跑去,那兩團鬼火沒有追上去,隻是透過火光可以看見柳追憶跑得愈來愈遠的背影。

這片叢林太大,柳追憶已然迷了路。

她怕鬼火再跟上來,悶頭亂跑。夜裏的雲層蓋住了月光,世界一片黑暗。柳追憶看不見路,腳下打滑似的,在一處斜坡上踩空,身子滾了下去。

地麵的荊棘刺得她渾身生疼,不知道何時到了底,柳追憶的額頭敲在被砍伐後的樹樁上,她吃力地想爬起來,最後卻隻能微弱地掙紮一番,暈了 過去。

叢林深處仍舊一片漆黑,隻有柳追憶懷裏露出的一截靈蔓,閃著靈異的白光。

天剛微亮,辯真兒和雲耀屋子的門就被拍得震天響。

荀煙在外麵焦急地喊:“小師父,雲公子!不好了!”

聽到聲響,辯真兒起床去開了門,一開門荀煙就忍不住道:“小師父,柳兒姐姐到現在還沒回來!”

一聽到柳追憶的名字,還趴在**呼呼大睡的雲耀立馬醒了過來。

“柳姑娘?發生什麽事了。”辯真兒問。

荀煙道:“都怪我,昨兒夜裏我說了靈蔓可以做焦尾琴的琴弦,柳姐姐就去峽穀之隙找了,到現在都沒有回來,會不會出什麽事了?”

“她去找可以編織琴弦的靈蔓!”辯真兒震驚道,“那她什麽時候去的?”

“大概昨夜亥時。”

“怎麽了,柳兒去哪裏了?”雲耀揉揉眼過來道。

辯真兒對荀煙道:“荀煙姑娘,你先待在客棧,哪裏都不要去。”說罷,他又抓住雲耀的手臂,往外麵跑去,“你跟我去找柳姑娘!”

雲耀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辯真兒拽出了客棧。

“我去西南一側的大峽穀,雲耀,你去東北一角的小峽穀,三個時辰後不管找得到找不到,都先回客棧。”辯真兒說。

雲耀點頭忙回神,直道:“我知道,你當心。”

二人分別去往不同之地尋找柳追憶。辯真兒眉頭皺得有多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他都沒有責怪她了,她為何還要涉險去找靈草呢?

辯真兒不敢耽誤時間,一路上未曾歇息片刻。

“柳姑娘!”辯真兒來到叢林,一邊喊一邊找。

但沒有一絲回音。

穿過偌大的樹林和灌木叢,辯真兒在淺灘邊發現了一條布衫,他拾起來一看,眉頭深鎖:“柳姑娘?”

辯真兒細瞧了腳下的這片淺灘,又看見岸上有已經幹掉泛白的泥濘腳印,想來柳追憶一定是往某個方向跑去了。他不敢多想,忙隨著泛白的泥濘腳印找去。

“柳姑娘……柳姑娘你在哪兒?”

空空的樹林裏隻有風拂樹葉的聲響,晨間溫和的日光漸漸照亮這片樹林,隻是放眼望去,看不見柳追憶的身影,更聽不見她的回答。

辯真兒擔心柳追憶。

他眸子輕斂,喃喃道:“師父,對不起。”

說話間,隻見辯真兒咬破食指,用指腹上殷紅的血跡在眉間一點,便有絲絲紅色光芒如風吹皺湖麵般掠過他緊閉的眼廓。他再睜眼,便能透過樹林,望見自己想要找見的東西。

此為眉心瞳,用一次身體便會虛弱三分,明陽大師曾禁止辯真兒使用。

果不其然,使用眉心瞳真的能瞧見柳追憶。

她倒在坡下,碧綠的裙衫上沾著星星紅泥。

辯真兒忙尋去,等找到柳追憶時,才發現她的衣服被荊棘劃破,臂膀和小腿上有許多條血跡。辯真兒連忙撕下自己的衣服替柳追憶包紮好臂膀與小腿上的傷口,又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溫柔喚道:“柳姑娘。”

柳追憶聽到聲音,悶哼一聲,緩緩睜眼,虛弱道:“小……和尚?”

“是我,來,你先起來,我背你。”辯真兒小心翼翼地將柳追憶扶起,再將她撈上背,站起來走得緩慢。

柳追憶趴在辯真兒的背上,眼角餘光瞥向臂膀上包紮好的地方,問:“小和尚,你怎麽找到我的呀?”

“荀煙姑娘說你一整晚都沒回來。”辯真兒走著走著忽然駐足,他微微扭頭,語重心長地說,“焦尾琴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你為何還要涉險去采靈蔓呢?萬一出了事情怎麽辦?”

柳追憶懶洋洋地摟著辯真兒的脖子,說:“你在擔心我。”話還未落音,額上的疼痛感又隱隱約約傳來,柳追憶伸手一抹,才感覺額上的頭發黏糊糊的。

“小和尚,我好疼。”柳追憶麵色委屈,夾著哭腔撒嬌道。

辯真兒連忙放下柳追憶,讓她坐好,然後細心地瞧著她,問:“哪兒疼,我看看。”

柳追憶指了指額頭上,辯真兒這才看見她的發絲間被撞了一道傷口,流出的鮮血已經幹了,隻有黏著頭發的那部分凝結發硬了。

辯真兒垂眸看了一眼柳追憶,不由地往前探探,輕輕地在柳追憶的傷口呼氣。

柳追憶微垂首,即使傷口疼痛,她也不由地抿嘴發笑。因為辯真兒待她溫柔,她心裏高興。

“這可不行,還是得回去找大夫瞧瞧。”辯真兒不放心。

柳追憶仰頭,天真道:“我就是大夫呀。”

“你是大夫你現在能看好自己嗎?”辯真兒歎口氣,無奈地轉身蹲下,說,“上來。”

柳追憶笑笑,聽話地爬上辯真兒的背,辯真兒背著她尋路回去。柳追憶不安分地在辯真兒耳邊調侃,問:“小和尚,我沒有回去,你是不是特別擔心我呀?”

辯真兒神色微變,不肯答話。

柳追憶又摟緊辯真兒的脖子,緊緊靠著他,說:“你說你擔心我,我不會笑你的。嘿嘿。”

“不止我,雲耀和荀煙都擔心你。”辯真兒說。

柳追憶高興地抱緊辯真兒,蹭了蹭他腦袋,說:“我就知道你是擔心我的,不要拿雲耀和荀煙做幌子啦,我明白,哈哈……”

柳追憶太過親昵,辯真兒腳步紊亂,忙道:“別亂動!”

“好,我不亂動,我就抱著你。”柳追憶乖乖聽話,但是手臂卻沒有離開過辯真兒的脖子。辯真兒臉頰微燙,結舌道,“你……你這樣,我沒辦法走啦!”

柳追憶好奇地看向他,故意道:“你沒辦法走?我告訴你,小和尚應該耳根清淨、心如明鏡,雖然你背的是一個絕世大美人兒,但你也要想辦法給我走路,不然你就承認喜歡我吧。”

辯真兒聞言,連忙繼續趕路。

柳追憶滿意十足地繼續摟著辯真兒,她能感覺到他滾燙的耳頰。柳追憶在辯真兒耳邊輕語呢喃,說:“小和尚,你近女色了。”

溫熱的氣息擾得辯真兒耳蝸直癢癢,更撓得他心癢癢。

“哈哈哈!”看到辯真兒羞赧的模樣,柳追憶大笑了起來。

受傷了仍不安分,這世上僅柳追憶一人吧?

“小和尚,你走過那麽多地方,看到過紅梅亂雪的景象嗎?我小時候看到過一次,可好看了。”

“小和尚,你以後帶我去看好不好?咦?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啦。”

“小和尚啊,不說話不能避免什麽,你看你耳根子都紅啦。”

“哎呀小和尚,你好無趣啊,你就不憋得慌嗎?”

太聒噪。

辯真兒一路沉默,心裏默念著波若波羅蜜多心經。

好不容易才將柳追憶帶回客棧,去往東北側尋找的雲耀未果,和荀煙在客棧等地焦頭爛額。一見辯真兒背著柳追憶回來了,雲耀連忙迎上去,焦急地問道:“沒事吧?柳兒傷著哪兒了嗎?”

“雲耀,去找個大夫來,荀煙姑娘,麻煩你找一套幹淨的衣服過來。”辯真兒從容道,而後,背著柳追憶往房間走去。雲耀跟荀煙反應過來,忙聽從辯真兒的話,一人尋醫去,一人找衣裳去。

回到屋子,辯真兒將柳追憶輕輕放下,柳追憶盯著他不停地笑。

辯真兒扭過頭,坐到一邊,靜靜地等著雲耀和荀煙把大夫、衣服找來。

“小和尚,你總是這麽害臊,什麽時候才敢堂堂正正地看我一眼呢?”柳追憶歪著腦袋,兩條小腿晃來晃去。

辯真兒不理她。

荀煙從屋外走進來,手裏拿了件新衣裳。辯真兒連忙站起,說:“荀煙姑娘,你替她擦擦傷口,換身衣服,我出去避避。”說完,立馬跑出了房間,柳追憶看得隻想笑,又馬上對荀煙道,“辛苦你啦。”

荀煙笑笑,說:“不辛苦,柳兒姐姐,你稍候,我去打盆熱水來。”

“好。”柳追憶頷首。

荀煙走出去後,柳追憶才咧著嘴伸手去觸碰額頭上發痛的那一塊,昨兒夜裏撞上樹樁,幸好沒撞死她。好在辯真兒機智,趁她還活著的時候找著了她,要不然她一定會可憐到曝屍荒野。

這樣看來,辯真兒對自己還是蠻上心的嘛。思及此處,柳追憶又忍不住抿嘴笑了起來。荀煙端著熱書盆走了進來,柳追憶趕緊恢複正常。

荀煙體貼地替柳追憶換上幹淨衣裳,又將她臂膀和腿上幹涸的血跡擦了個幹淨。剛收拾好,雲耀就帶著大夫走了進來,雲耀急不可耐,大步奔到柳追憶身邊,心疼道:“柳兒,你沒傷著哪兒吧?疼不疼啊。”

“你怎麽像個女人一樣呀?”柳追憶好笑地說道。

“我這不是擔心你嘛,我比辯真兒都要擔心你,隻是他運氣好,剛好去了你所在的那側峽穀。”雲耀撇嘴道。

“行了我無礙,隻是這裏撞著有些疼。”柳追憶指指額頭受傷之處,雲耀趕緊讓身對大夫道,“大夫大夫,你替我這妹子瞧瞧,看用什麽藥好得快,千萬別留什麽疤。”

大夫背著藥箱走近柳追憶,仔細看了她傷口,道:“姑娘和公子都別擔心,老夫這裏有上好的藥物,擦了以後不會留下任何疤痕。”說著,他就從肩頭取下藥箱,把治愈撞傷的藥瓶拿出來給柳追憶上藥。

完後大夫在藥方上留了幾味藥名,專門調理柳追憶的身體。她昨夜嚇壞了,又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去,一定要調理下才好。

荀煙接過藥方,說:“我去替柳兒姐姐煎藥吧,雲公子,你在這裏照顧姐姐。”

“那麻煩你了荀煙。”雲耀道謝道。

“不麻煩。”荀煙嫣然一笑,轉身出去拿藥。

荀煙離開屋子後,柳追憶對剛坐上榻上雲耀道:“行了,沒你的什麽事情了,你出去吧,我要歇息。荀煙的藥煎好了,叩門進來便是。”

原本想好好陪著柳追憶的雲耀一聽話,失落道:“那好吧,你好生歇著,我出去了,有事叫我。”

“嗯。”柳追憶察覺雲耀的低落,綻笑對他。

雲耀伸手揉了揉柳追憶的頭發,說:“出去了。”罷後,他起身往外走,關門時還關切地望了柳追憶一眼。

待雲耀與大夫都出去後,屋裏僅剩柳追憶一人。

她謹慎地從懷裏掏出昨夜摘來的靈蔓,坐在桌邊細細地挑去葉子,以掌心搓撚,為辯真兒搓琴弦。

柳追憶不懂思人之痛、念人之苦,但是明陽大師對辯真兒那般重要,她就一定會幫辯真兒修好斷掉的琴弦。

屋外,辯真兒坐在二樓圍欄上,看著一樓的形色客人,不知在思索些 什麽。

或許,在想以前的事,亦或許,在想未來的事。

荀煙從客棧外麵走了進來,懷裏抱著一包藥材,雲耀迎麵上去,二人說了幾句話,雲耀就帶荀煙去了後院。辯真兒想,師父離開後,他就孤身一人,如今多了這麽些朋友,他再也不同往日那般孤獨了。

一切都是上天安排,他該欣然接受。

荀煙跟著雲耀去了後院,問店家要了廚房,用來給柳追憶煎藥。

於是,荀煙一人在廚房煽火煎藥,雲耀在後院裏折了根樹枝當劍來耍,辯真兒坐在二樓看人來人往,柳追憶躲在屋子裏替他編織琴弦。

看似各做各的並無聯係,卻彼此都漸漸融洽了起來。

可是,編織琴弦可不是輕鬆活兒。

柳追憶原本手心就有傷痕,這會兒用力撚搓琴弦,燒得她掌心怪疼。可她咬咬牙皺皺眉,挺一下,又繼續編織,顆顆冷汗從她額上劃過秀麗的臉頰,滴落在衣衫上,拚得麵容蒼白,她也沒有要停一下。

辯真兒覺得無聊,想去瞧瞧雲耀和荀煙在做什麽,可是一過去時,就聽見了荀煙的尖叫聲,以及藥罐摔破在地的聲響。

辯真兒同雲耀奔去廚房,看見荀煙將手伸進了涼水之中,地上有摔碎的湯藥罐子。

“對不起,藥罐太燙了,我沒留意。”荀煙頗為自責。

“不礙事,你的手燙著了嗎?”辯真兒走過去,捉起荀煙的手臂細看,才發現她的五根手指均被燙紅。

荀煙垂眼道:“我沒事兒辯真兒,隻是柳兒姐姐的藥被打翻了,她還等著喝藥呢。”

“雲耀你去再拿一包藥來,順便找大夫要些燙傷藥。”辯真兒扭頭對雲耀道。

雲耀愣神了半刻,說:“哦哦!好!”然後,他立馬跑出客棧,重新撿藥去了。

辯真兒用葫蘆瓢舀著涼水替荀煙淋燙傷之處,並囑咐道:“當心點兒,剛燒完的罐子很燙,下次用抹布隔著,這樣才不會燙傷手。”

荀煙點點頭,音若鳥雀:“方才是忘記了,給你們添麻煩了。”

“不麻煩。”辯真兒不斷地為荀煙淋水,荀煙偶有抬頭時,臉上嬌媚百態,眼如秋水。

柳追憶終於將靈蔓搓成了琴弦,她指尖輕輕挑起一端,仔細端詳著新弦,不由心慰。

隻是太過認真,失了歇息的時間,此刻柳追憶唇色如白蠟、冷汗淋漓。她將琴弦塞入懷裏,暈眩著走到床邊,一頭栽了進去。

少頃,待喘過氣來,柳追憶慢慢爬起。她想把琴弦給辯真兒送去,一刻也不能耽擱。

剛移步到二樓樓梯口,柳追憶就瞧見雲耀匆匆從外麵跑向後院,她還來不及開口喚他。柳追憶狐疑地扶著扶手往樓下走去,隨著雲耀來到了後院。

院落裏,辯真兒同荀煙坐在柳樹下,頭頂的綠珠圓潤、隨風而搖,雲耀湊在一邊,好奇地盯著辯真兒與荀煙,此情此景好不熱鬧。

柳追憶目睹一切,臉色立即沉了下去。

她受傷了臥在房間無人問津,他們三個倒好,親親密密地待在這裏不知道做什麽。

“臭小和尚,跟我在一起時那般羞赧,我真當你單純!沒想到你就是個騙人的老手!哼!”柳追憶狄穀哲嘀咕著,臉上有濃烈不滿。

她咬唇思忖,邁開大步朝他們走了過去。

雲耀最先瞧見柳追憶,連忙喊道:“柳兒,你怎麽沒有休息啊?”說著,他就過來想要扶著柳追憶,柳追憶擺擺手,目光一直未離開辯真兒。

他居然拉荀煙的手!

柳追憶心裏一團怒氣,她走過去,無視辯真兒詫異的眼神,伸手將辯真兒與荀煙的手分開,道:“起開。”

辯真兒不明所以,站了起來。

柳追憶劈手奪下辯真兒手裏的燙傷藥,道:“男女授受不親,你這小和尚知道不知道?”

柳追憶沒來由地將辯真兒一陣罵,辯真兒咽咽口水,沒說什麽。倒是雲耀,一見情景,就知道了是怎生一回事。諾,她又酸了。

柳追憶坐在荀煙身邊,眼神懶散,聲音卻似女王般霸氣,道:“手。”

荀煙伸出手,柳追憶挑著燙傷藥,往她手上一點點抹開。

雲耀推了推辯真兒,輕聲說:“煎藥去吧。”

辯真兒望了一眼柳追憶與荀煙,隨著雲耀進了廚房。

柳追憶給荀煙抹藥時,忍不住問:“小和尚善良吧?”

“嗯。”荀煙微微紅臉,可立馬她又反應過來,說,“我沒有其他的意思,辯真兒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隻想好生伺候他,不讓他遇到危險。”

“他能遇到什麽危險呀,我倆初初照麵時,那小和尚為了我殺死了人,誰敢欺負他?”柳追憶講起往事時,臉上頗有幾分得意。

她是故意的,目的就是想讓荀煙知難而退。辯真兒跟她可好著呢。

豈料,柳追憶並沒有得到她想要的反應。荀煙聽完柳追憶的說辭,微笑道:“恩公竟然如此厲害,那柳兒姐姐和我一樣,都被辯真兒搭救過呢。”

柳追憶心裏忽然有一分異樣,她抬眸望著荀煙,荀煙一張無害的小臉看起來莞爾玲瓏,可柳追憶老是覺得心有不安,但找不到哪裏不對。

她搖了搖頭,沒有深究。

藥上好後,柳追憶起身進了廚房,見辯真兒和雲耀在忙著生火煎藥,她故意大聲道:“哎呀,荀煙的手真是柔軟,我一個女兒家握在手裏都生怕別捏壞了。”

辯真兒知道柳追憶若有所指,沉默不語。

柳追憶走到辯真兒身邊,問他:“你覺得呢小和尚?你握過的女人的手,不多吧?”

你瞧她一副好奇的麵孔,明明心裏就十分介意。

辯真兒不敢正眼瞧她,隻道:“身體不適就好生歇著,別胡鬧。”

“我才沒有胡鬧!”柳追憶撇嘴道。

辯真兒不顧柳追憶,掀開藥罐蓋子說:“藥好了,不用燒火了。”

雲耀鏟了一把灰扔進灶裏,將火熄滅。

柳追憶臉上布滿陰霾,這個辯真兒,老是不肯理她的話。

辯真兒將藥倒入碗中,吹了吹,說:“涼一會兒才喝,現在燙。”

柳追憶嘟囔著,一臉不悅,說:“雲耀,你先出去,我有話跟小和尚講。”

雲耀攤攤手,說:“得,我多餘了。”然後,他起身走出廚房。

辯真兒看著他走出去,轉頭問柳追憶:“臉色還不大好,怎麽就出來了?”柳追憶瞪著他,理直氣壯道,“若不出來,你恐怕就不止拉拉荀煙小手那麽簡單吧?”

“你說什麽呢?”認識柳追憶這麽久了,聽到調侃,辯真兒還是會耳根滴血。可這句話還未落音,一根琴弦就出現在了辯真兒眼前。

柳追憶從懷裏掏出了琴弦,高高舉到辯真兒麵前,道:“拿去!”

辯真兒不由驚愕,結舌道:“你……你……你……”

“你什麽你啊?琴弦給你,日後再想念你師父,你就又可以彈琴了。”柳追憶怨怒地瞪著他,說道。

辯真兒接過來,如獲至寶,小心地嗬護在手心,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這條由靈蔓編織的琴弦,忽而又似想到了什麽,脫口道:“這琴弦……柳兒,你的手……”

話一出,二人皆一愣。

柳追憶反問:“小和尚,你叫我什麽?”

反應過來的辯真兒才知自己失了口,忙道:“柳、柳姑娘!”

“不是!”柳追憶興奮地抓住辯真兒的胳膊,道,“小和尚,你方才叫我柳兒,你叫我柳兒!哈哈,小和尚,我好開心呀。”

留在屋外的雲耀聽見柳追憶如此喜悅的聲音,禁不住往廚房一瞥,可這一瞥,便瞧見柳追憶高興地撲進辯真兒懷裏,蹭著他的胸口說:“小和尚,你以後也叫我柳兒吧,我聽著開心,聽著什麽苦痛也不怕了。”

雲耀啞然,心裏不知味。

辯真兒兩隻手騰在空中,不知該放在何處。他緊張不已,說:“柳姑娘……這、這樣,哦!喝藥,藥要涼了。”

柳追憶連忙退開,如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好好好!”然後,她端起那碗湯藥,一咕嚕將苦澀的藥水喝了個精光。

辯真兒微微鬆氣,握著琴弦的手在輕輕發抖。

柳追憶說他握過的女人的手不多,其實辯真兒遇到的女人就不多,更何況握手了。跟明陽大師流浪的那段時日,他幾乎沒接觸過女人,明陽大師逝世後,辯真兒走了三年,就遇見了柳追憶,然後是荀煙。

他從來不知道世間還有像柳追憶這樣的女子,不為世俗之法束縛,過得逍遙自在,更不拘泥男女之別,爽朗且真誠。

是的,柳追憶似乎讓他動心了。

可他不知道,動心是否就是這般感覺,隻要一瞧見她,便心如錘鼓,一見不到她,就會格外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