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屠微果然在指點江山。

他穿著深藍色工裝,腦袋上戴著一頂安全帽,身旁站著兩個戴眼鏡的學者模樣的人物。他一手捏著一塊烏漆麻黑的泥塊,一手拎著一個不知道從哪裏捯飭過來的喇叭筒,一會朝左吼一句,一會朝友咆哮一聲,然後又低頭跟一旁的人討論著什麽。

到處是嘈雜的呼喊聲,卡車發動機發出的喧囂聲,還有員工將樹苗下車入地動工抄機械家夥的聲音。載著一車又一車樹苗子的大卡車轟隆隆在群山繚繞的外部公路駛來,經過屠微身旁,激起一陣塵土,灰土色的泥塵繚繞,隱隱綽綽地掩蓋了他的人影,然後又是一陣從喇叭筒裏傳出的激揚要喝,“咳我說你們怎麽開車的!我說了要停那塊地,給我倒回去!倒回去!壓壞了土我還保養個屁種什麽!小王人呢?過來!”

這處在山腳下得窪地,地勢地陷,到處長滿了青蔥濃密的草兒,還有那些野生野長不知道在這片地呆了多少年的各種樹木,蔥蔥鬱鬱,長枝招搖,樹影搖曳。屠微劃分到的種樹的土地麵兒就在這片窪地的正中央,另外還有幾處山坡上的地方,現在還沒準備動工。他此刻就站在那片空曠地,已經拔除了在這片地兒胡亂長野的花花草草和樹木的泥土地旁。泥地被翻新過,顏色不同一旁未開發的土地,黑黃,有生氣。切割地一條一條,如同列隊整齊的黃龍的土地從這頭開始,通向一眼看不到頭的遠方,鮮明地躍然而出,匍匐在這片土地上,橫亙在群山包圍的冥冥大地之中。

霍少彬上身穿著一件淺灰襯衫,下-身一條淺色牛仔褲,運動鞋,頭上頂著一頂黑色棒球帽,和一旁一幫子來來去去的民工格格不入,直直杵在那。

不得不說,霍少彬有些後悔一時衝動跑到這地方來。他知道這地方還在開發動工中,肯定不會美到哪裏去。他也知道這地方地處偏僻,距離市中心有點很遠。可是再遠再偏僻再髒,他也有車,可以開過來。可沒成想,在導航儀的引導下,他到的這個地方,竟然隻到一個公路旁。他在公路旁找了個地停了車,下車四處搜尋了下,看到一條小路,琢磨了一會遍走了進去。四處看,四處找,一走就走了半個小時,這才逐漸看到了曙光,前方煙塵滾滾,竟有許多貨車從他來時的相反方向開了過來,然後朝著右邊的方向呼嘯而過。

他眼瞅著貨車後座那層層疊疊捆綁好的樹苗子,覺著自己是沒走錯。但是這心裏頭瞬間不滿了。什麽破地方,什麽破導航儀,回去一定立馬扔了。

他不想再回頭走個半小時把車開走然後再尋到這條大道開進來,幹脆就跟著貨車的方向往前走,估摸著又走了十幾分鍾,吃了一嘴的泥土灰渣渣,總算見著了那所謂果園的影子。他穿過一個高矗在沙路兩旁的牌引子,走進園子。裏麵竟然還有個傳達室,他跟傳達室裏的老頭兒打了個招呼,買了一瓶水,又順便問了開車進來的路,大致了解了自己來時到底繞了多大的路,就進去找屠微了。

他現在一臉沙塵,衣服褲腿子鞋上也沾滿了灰黃的土,活像剛從沙堆裏竄出來一樣。得虧他出來時想得周到頭上還戴了頂帽子,不然就真正應了灰頭土臉這詞。他站在離屠微不足十五米的地方,踩在一塊凸出上方不知被什麽給削了一角的大石頭上麵,邊用水漱口,邊拿他水光漣漣的眼眸陰晴不定地瞅著那道在煙塵裏亂竄亂叫的人影。

這老男人也穿著和民工一樣的工裝,但他一眼就能在人堆子裏揪出這人。就算隻是個背影,那高瘦修長的身影,那寬肩細腰的身段,那民工褲隨著他舉手投足時不時勾勒出的股溝翹臀的形狀,都是老男人的標簽,跑不了。

“這裏,這二十條道兒都種上棗樹苗子!棗樹苗子運來了嗎?啊?小張你負責這塊的,吱一聲!”

“到了到了!剛都運來了老板!”

“行,把車開到道邊,準備卸苗子,人都上家夥!”

幾個民工從幾兩工具車上整齊地竄了下來,仿佛幹了無數一般齊聲大吼:“上家夥!幹活咯!”然後紛紛架起工具車,挖坑的挖坑,卸苗子的卸苗子,忙活起來。

耳邊雜音轟轟,霍少彬皺著眉,拉過一個正經過他身邊的民工,把那低頭快跑的民工嚇了一跳,“誒?幹嘛?你誰啊?”

“我找你們屠老板,你過去告訴他一聲,讓他過來。”

他放開民工,民工麵帶不滿和疑惑地嘟囔幾句,跑去通風報信了。眼瞅著那民工竄過幾條泥條地,跑到那道人影身旁大聲吼了幾句,一直背朝他的那人忽然轉了過來,麵朝他的方向抬起那頂著安全帽的腦袋伸長脖子使勁瞅了幾眼,然後那人跟身旁的人交代了幾句,過來了。

屠微小跑著過來的,距離霍少彬兩步的地方停了下來。他上下打量了下霍大少爺,想不通這人來找他幹什麽。霍大少爺一身大學生裝扮,滿身青春之氣,要是身上沒那麽多灰,眼神沒那麽不耐,他都要懷疑霍大少爺是來找他玩兒的。

“喲,霍少,來體察民情的啊?”不管他心裏頭怎麽想,嘴上還是抽抽地調侃著。

霍少彬看著屠微扭著腰,邁動他的長腿蹭蹭往他這邊跑。一身工裝上滿是泥灰,臉上也零星堆著塵土,黏在臉頰眼額角。他停在自己眼前,脫了右手上的布手套,皺著眉粗魯地抹了一把臉,臉沒擦幹淨卻不自知,然後亮著那可笑的花葫蘆臉頂著那略高的安全帽,扯著嘴角笑他:喲,霍少來體察民情?

他當然不是來體察民情,他是來盯你呢。

霍少彬一臉要笑不笑,視線在屠微臉上打了無數個圈圈,“昨天聽你說這園子很霸氣,你也很霸氣,所以來看看你工程的進展。”說到這裏,他視線移開,掃了遍四周,又移回屠微臉上,“霸氣在哪呢,你給我介紹介紹。”

屠微一噎,抖了抖眉毛,有點滑稽,他訕然一笑,“這不是還在前期工作麽,我昨天說得那是這工程建成的意義。今後你看到的完整全貌,才是它真正的樣子。你不能吃到青酸的葡萄就說葡萄不好吃啊,那隻是它還沒熟呢!”

霍少彬不理會屠微的狡辯,繼續說:“那你呢,你說你那指點江山的模樣忒他媽的帥呢。我剛才隻看到你拿著喇叭筒在那吊嗓子,累不累?”

霍少彬這話裏冒了髒話,是屠微昨天賤賤吹噓自己時候的原話。他現在表情淡定一模一樣地重複了一遍,頗具藝術效果,屠微粘了泥巴子的花臉徹底扭曲了。

屠微聽著呢。他這是造了什麽孽喲。昨天就是興起隨便吹吹,平日哪次打了籃球他不興奮?他興奮就會說些高興的事情,連帶著偶爾也會把自己一些幻想或者期待添油加醋地說一番。霍少彬會聽,愛聽,他也愛說,就為了當時那氣氛。

你說倆個大老爺們一起泡澡,那麽坦誠相見,怎麽說也算有個打球打出來的交情。他和霍少彬不算同僚,更不算生意夥伴。別人一起去泡澡可以談個生意什麽的,他和霍少彬就沒法談那些了。那池子裏就他倆個,不說這些他拿手的玩意兒,難道談實事,談政治,談娛樂八卦,或者幹脆沉默到底?

也不知道這霍大少爺今天發哪門子瘋,跑他工地上挑刺,找茬?

這一旁都還有來來往往的民工經過呢,要讓霍大少爺繼續這麽說下去,他麵子李子都要丟光了。

屠微忽然湊近,距離霍少彬鼻尖不足倆公分,壓低聲音說:“霍少,我們去外麵說,這裏太吵,站著說話也累,走走。”

屠微心急,手上也沒帶個準,直接揪著霍少彬的手臂扯著就走。

霍大少爺什麽時候被外人這麽像趕小雞似的地拎著走?誰敢這麽對他?哪個人對著他不是或卑躬屈膝,或一臉諂媚地求這討那,更別說敢近他身,揪他手臂扯著走。不過此刻霍大少爺隻暗自笑了笑,就任由屠微扯著他往外走,沒絲毫發作的跡象。

屠微扯著霍大少走到稍遠的地方就放開他的手,倆人並肩繼續走。屠微把另一隻手裏的布手套也脫了下來,隨意塞進衣兜裏,又把頭上的安全帽扯下來拎手裏,說:“我這工作就這樣,累、髒、難看。但我耍得爽快,我樂意,我就覺著我這工作很高尚,我覺得很偉大。我就站那指揮他們幹這幹那,我很有成就感。這點我沒騙你。昨天是說得誇張了些,但大概就這個意思,你就聽著,也不用往心裏去。”

霍少彬右手不動聲色地撣著左手臂上的泥印子,聞言也不說話。

屠微說完看霍少彬反應,見他在撣衣袖,那灰質襯衫衣料極好他看得出來,所以那上麵照著他手掌形狀按上去的印子就特別明顯。他立馬不好意思了,又說,“不好意思啊,這衣服被我糟蹋了。要麽,我賠你一件?”

霍少彬搖了搖頭,“不用,我也不差這件衣服。”

屠微“額”了一聲,不知道說什麽了,跟霍少彬大眼瞪小眼一會,覺著――尷尬了。

平日打了籃球他比較亢奮,能說,那時候他跟霍少彬之間的氣氛就是說不出地融洽。可一星期也就那麽一次,平日他們從不會電話,不會見麵。因為沒話說啊,生活再沒什麽交集。

所以――這霍大少爺真的就為了來看他是否牛逼哄哄,是否英姿勃發?

這不瞎雞-巴扯淡,沒事找事麽!

“你――”

“晚上一起吃飯吧。”

“啊?”屠微花臉皮一抖,嘴巴扯開一個大口子,反應不過來了。

霍少彬發現那泥印子弄不幹淨,再弄連手上也不幹淨了。他幹脆不弄了,直接抬頭看著屠微,一臉笑意,仿佛剛才的不耐怨氣沒出現過,“晚上一起吃飯吧。”看屠微沒吱聲,又加了一句,“叫上陸教授也可以。”

作者有話要說:帶著安全帽的屠夫用犀利的目光盯著霍小兒:你這是閑著沒事找抽?看我安全帽頂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