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隻願君心似我心

玉羅刹坐在了前堂。前堂是宮九平日麵見屬下,敷衍群臣的地方,所以和他住所的脈脈溫情不同。堂中整齊的擺放著十八掌太師椅,棱角分明,冷硬萬分。正中懸掛一幅栩栩如生的麒麟圖。暗合他的化名趙麟名字中的那個“麟”字。麒麟本是仁獸,宮九正堂的這隻卻顯得凶悍非常,讓人望之驚悚。

前堂正中擺了一張鋪了白虎皮的椅子。那白虎本是西域特產,宮九十一二歲的時候跟玉羅刹回西域,偶然看見,就覺得十分喜歡。玉羅刹自然是寵兒子的,卻有意鍛煉宮九,所以就許諾,如果宮九能製服這白虎,他就將虎皮剝下來給他。

宮九那時候修為已有小成,然而對付這四肢著地,也足足有一人高的白虎,還是有些吃力了。最後關頭,還是玉羅刹心疼兒子,出了手,方才殺死這白虎。剝了皮,精心硝製作之後,有讓手巧的繡娘製成褥子,給遠隔千裏,已經回到京城的兒子巴巴的送來。

玉羅刹撫過這張顯然被精心打理的虎皮,一時間心下五味陳雜。他年少成名,在西域縱橫多年,其中的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玉羅刹不是沒有遇見過兩難的時刻,甚至,他所經曆的,是常人不能想象的艱難。縱使是那時,他都不曾猶豫退卻。而如今,他竟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他平日裏之所以可以果斷狠辣,隻是因為,他要對付的人,並不在他心上。而如今,他要麵對的,是他的兩個兒子,是他從他們出生起,就萬分疼愛,不得不把他們送走之後,又千般愧怍的兒子。

玉羅刹心智絕狠,遠非常人。卻唯獨,對宮九和葉孤城狠辣不起來。當舊日汲汲的權勢地位被玉羅刹握在手中,踩在腳下。葉孤城和宮九,以及他們的母親,就已經是,玉羅刹的整個世界了。

原本在宮九屋外侍候的婢女,是桃花島的舊部,也是玉羅刹親自為宮九挑選的。所以,麵對玉羅刹的突然到來,表現得也還算鎮定。昨夜她為宮九守夜,屋內的動靜自然聽得清楚,玉羅刹為何會如此勃然大怒,也不難揣度。

到底,不是她應該多嘴的事情。婢女心下歎息,卻乖覺的為玉羅刹端上一杯安神茶,也順便在屋內燃起安神香。她能做的,也隻有這麽多了。

屋內有清甜的香氣緩緩飄散,和這樣嚴肅的房間有些格格不入。玉羅刹坐在主位上,一隻手支起額角,收斂心神。

葉孤城和宮九動作不慢,並沒有讓玉羅刹等太久,不多時,便並肩而來。時間緊促,也來不及束冠,宮九隨意將一頭長發用玉簪挽起,而葉孤城幹脆就是長發鋪陳,隻是額上帶了一抹額飾,取自深海的紅珊瑚被磨成了細小的珠子,似葉孤城額上沁出的一抹鮮血。觸目驚心,卻美得驚人。

宮九著一身杏黃短打,袖口被利落的束起,下擺下垂,是山河地理的樣式,共分前後四頁,隨著他的走動自然開合,顯得整個人銳利而精神。。

葉孤城依舊是白衣加身,廣袖,長袍,並未束發,驀然就有幾分仙人高不可攀的氣質,仿佛隨時都會隨風歸去。

兩個人明明是一般眉眼,卻仿佛一個是人間富貴花,一個是蘭芝清玉樹。各有風姿,乃至莫名和諧。

這樣的好風儀,玉羅刹卻顯然沒有什麽興趣欣賞。一來,葉孤城和宮九兩兄弟本就跟他長得極像,隻有臉型的一點柔和似了葉傾閣。二來,現下,這兩個臭小子勾起他的怒火,豈止是一星半點。

玉羅刹撚起茶蓋,並不看葉孤城和宮九一眼,冷冷出聲“說吧,剛才怎麽回事?”

玉羅刹在上位已久,周身的威壓,尋常人見了,恐怕就會即刻跪下。然而,宮九卻是絲毫不懼,抿抿唇,答道“如您所見。”

玉羅刹的雙眼霎時凶光大盛,手中的茶蓋的凸起部分被驟然捏碎,沒有了力量製成的剩餘部分,嗝塄一聲掉在桌上,顫抖了四五下,才慢慢靜了下來。

僅僅是瓷器磕碰木質小桌的四五下聲響,卻仿佛聲聲都讓人心驚肉跳。嗝塄,嗝塄的,每一聲,都落在葉孤城和宮九的心上。

玉羅刹拂去手上的微塵,注視著眼前倔強的站著的兩人。他的眼冷冷的掃過兩兄弟,卻藏不住一點焦急和心疼。為人父母者,為之一生計。玉羅刹是當世偉男子,然而,卻被兩個兒子生生剝落了冷硬的殼,在他們兄弟麵前,玉羅刹先是一個普通的父親,然後,才是西方魔教的教主,才是縱橫西域的霸主。

葉孤城隻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兩難的時刻。他不能欺騙他的父親,同樣,他也不能放棄他的弟弟。情與情,兩相鬥爭。

而宮九,卻是在忐忑。他好不容易和哥哥到了這一步,怎麽能允許他退卻。若葉孤城退卻,他又當情何以堪,何以自處?

父子三人靜默,末了,是玉羅刹開了口。“說說吧,剛才是誰壓著誰?”這樣的問題,對於一個父親來說,卻是難以啟齒了。饒是玉羅刹,也覺得言語尷尬,不自在的清了清喉嚨,眼神卻犀利依然。玉羅刹必須知道,到底是誰先挑起的,而後,方能有所圖謀。

兄弟禁,斷絕非長久之計。玉羅刹的本意,就是分開他們。

隻是他也知道,分開他兩個兒子的前提是,他們隻是圖一時新鮮,所以偶然糊塗。若真是愛情……玉羅刹不願意想這個可能。這是他最不願接受的可能。若真是愛情,他的這兩個兒子,絕對是不死不休了。

玉羅刹也嚐過愛情的滋味,他知道那有多美。他也知道,什麽是舍不得,放不開,忘不掉。

宮九借著葉孤城廣袖的遮掩,在玉羅刹看不見的角度,輕輕捏了捏葉孤城的掌心。然後輕咳一聲,對玉羅刹道“是我。”壓著哥哥。

後麵的話,宮九沒有說。他不喜歡“壓”這個字眼,對於葉孤城,他恨不得是跪拜的姿態,怎麽會舍得用這個字眼褻瀆。然而,被玉羅刹發現的時候,他們的確是這個姿態便是了。

玉羅刹抄起了眼前的茶杯,衝著宮九扔去。“混賬東西!”對於宮九,玉羅刹的確可以狠下心那麽一點,稍稍端起為人嚴父的架子。此時,宮九竟然承認了是他主動,玉羅刹便毫不猶豫的出手教訓。

勾,引自己的哥哥,輕薄於兄長,強迫兄長行女子之事。玉羅刹在心中細數著宮九的過錯,怒火更盛。

宮九沒有躲。那本就是,他當承擔的罪惡。我粉身碎骨可以全不顧惜,隻求,我的哥哥,安然無恙。

葉孤城卻迅速的出手,拉了宮九一把,並且擋在了他身前。玉羅刹出手並不算輕,他清楚自己兒子的武力值,本來就是有意教訓,然而手下到底留了餘情,掌控得十分有分寸。是恰到好處的讓宮九疼,卻又不會真的內傷他的地步。

茶杯打在了葉孤城的鎖骨,磕出一大片淤痕,茶水順勢而下,打濕了葉孤城絕白的長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端茶的婢女很是通透,知道這杯茶多半會被扔出去,所以,並沒有用滾燙的熱水。溫熱的水粘在身上,也並不舒適,讓葉孤城微微皺眉。

這樣的神情,在宮九和玉羅刹看來,卻是疼極了。玉羅刹清楚的記得,自己的小長安多能隱忍,小時候練劍,手上生了繭子,自己用藥拿下去,卻不知道那要需要稀釋,整個手都被燒掉了一層皮,那個時候,小小的孩子,都沒有皺眉。此刻,他的長安卻皺了眉頭,可想而知,那被砸到的一下,有多疼。

玉羅刹的手一抖,向上前去詢問葉孤城傷得怎樣,卻還記得這兩個臭小子惹下的錯事,一時愣在原地,不知道該保持自己為父的尊嚴,還是該首先關心兒子的傷勢。

宮九完全呆愣在原地,眼裏迫出一層水光,聲音都帶著哭腔,他上前一步喚著“哥哥……”卻小心翼翼的不敢再碰葉孤城,生怕自己不知輕重,再傷了葉孤城。

宮九忘了,他自己的醫術,本就不俗。

玉羅刹坐在主位上,將宮九眼中的緋紅看得真切。多餘的話,他已經不必再問。玉羅刹自己都明了,這兩人到底,是怎樣的感情。他有些挫敗的靠在椅子上,抬手支起隱隱作痛的額頭。

“長安。”玉羅刹喚著葉孤城的名字,這是他在葉孤城出生之時,跟他的母親商定的名字。一生所願,望君長安。人皆養子望聰明,然而玉羅刹對葉孤城的期許,卻隻是他能一世喜樂安康。玉羅刹的期許隻有這麽多,卻是最沉重的這麽多。

葉孤城無聲回望,眼底是愧疚,卻,也倔強。

“你是最懂事的孩子,從小到大,幾乎都沒有闖過禍。”玉羅刹衝著葉孤城伸出手,葉孤城走到了他麵前蹲下,任由玉羅刹撫過自己的頭發。葉孤城隻覺得,撫在自己頭頂的手,那樣的沉重,卻是,那樣的溫暖。

“可是,你一闖禍,就是這樣大的禍啊。”玉羅刹輕輕歎息,收回了手。“你該怎麽對你母親交代呢?”

葉孤城的神情,終於僵硬了。

玉羅刹起身,狠狠瞪了宮九一眼“你個臭小子,你給我等著。”宮九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前堂,已經沒有了玉羅刹的身影。

直到手被另一隻溫暖的手握住,葉孤城才微微回神。宮九將他擁入懷中,死死抱住“哥哥,不要離開我。”葉孤城任由他抱著。因為,他感覺到了頸窩的濕意。

葉孤城知道,他多智似妖,狡黠若狐的弟弟,哭了。

隻願君心似我心,方不負,相戀深。

作者有話要說:宮小九,使得一手好苦肉計。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