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師行剪一把年紀為何如此興奮?當然是有其原因的。其實什麽事情都有因必有果,他學識頗豐,而且少時接觸過各色人等,也聽說過不少離奇的典故。據說要是在偏僻荒地之上出現和周圍不同的物象,那異地之下一定埋著寶貝。由於人為翻動土層的原因,或許在土裏特意摻入防腐除濕的藥劑,所以埋著東西的那塊土地才會寸草不生。加之眼前這光禿禿的地方,形狀正好是個相對規則的圓形,而且稀奇的是在空地的圓心顯現異象,那這地底下必然隱藏著珍稀罕見之物。
知道內情的師行剪怎麽能不心花怒放,分外高興呢!一旦發現了什麽遠古遺存,那他可就是一夜成名,榮華富貴唾手可得,遇到這麽好的天賜良機,興奮是免不了的。
老崔哪裏懂得這其中玄妙,一路追趕,隻累得呼哧帶喘,疲憊不堪。直到師行剪停在了那片寸草不生的地方時,老崔才算趕上前來。“您……怎麽跑這麽快,真是……我……師老,您怎麽了?”
隻見師行剪臉色蒼白,一臉愁雲慘霧,剛才的興奮**然無存。小張上前扶住他,不解地問:“師館長,怎麽了?”
師行剪欲哭無淚哀歎一聲,“完了!看來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老崔和小張順著師行剪的目光低頭看去,他說得沒錯,那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真的有被人翻找過的痕跡,因為土很鬆軟,而且還有潮氣,似乎是被人挖開過,然後又草草填平了。
師行剪蹲下身來,捏起一撮濕土湊近鼻子聞了聞,那泥土並沒有白灰之類的可以抑製野草生長的物質。他拍掉手上的土,掃視了一下四周,發現這個圓其實並不大,估計直徑最多也不超過兩米。突然,他看見草叢裏有個什麽東西,忙叫小張把那東西撿起來,原來是個破舊的帆布書包。老崔打開書包,裏麵裝著角尺、鉛筆等物,看來是木匠常用的工具。
老崔看著師行剪,像是詢問,又似自言自語:“是木匠的,難道他在這寸草不生的地下發現了什麽可怕的東西?”
小張的膽子的確很小,被老崔的一番話嚇得直往後躲,“崔隊長,裏麵不會埋著死人吧!太可怕了!”
師行剪看著老崔,“咱們也得挖開看看,看看裏邊究竟藏著什麽。”老崔找到兩根粗一些的樹枝,遞給小張一根,這樹枝是原來木匠伐樹時砍落的,小張硬著頭皮開始挖土,師行剪則站在一旁靜靜觀瞧。
土地很鬆軟,或許是因為前不久剛剛被人挖過的原因,很快就挖下去了一尺多深。突然,小張像是被電擊了似的扔掉手裏的樹枝,慌亂地跑了開去,一邊嘴裏還喃喃自語著:“是棺材!挖到棺材了……”
師行剪非常鎮定,他撿起小張丟下的樹枝,用力朝土裏戳了戳,果然,樹枝觸碰到了堅硬的物體上,那東西平平的,真的很像棺材蓋。師行剪雖說閱曆頗豐,但也緊張得雙手顫抖,對人死後之事,也是不敢輕易冒犯。老崔倒是不以為然,也許是他受過新時代的教育,也或許是因為他的職業,已經閱屍無數,早已麻木了。
老崔蹲下身來,用手撥開硬物表麵上的土,這才覺察出這根本不是什麽棺材蓋,隻是一塊很平的石板。師行剪放鬆了些,和老崔一起把石板上的覆土清理幹淨。
原來那是一塊直徑一米左右的正圓形石板,似乎石板表麵還刻著一個花紋。師行剪從小張那裏要過一瓶水,他把水均勻地倒在圓形石板上,令所有人吃驚的是,那石板上果真刻著圖案,然而更可怖的是,圖案和木匠家牆上畫著的十三瓣小花如出一轍!
“我的天!”小張退後兩步,“這石板底下會不會封著妖怪?那十三瓣的小花,是不是就是某種鎮邪的符咒呢?咱們可千萬不要打開啊!”
小張再一次被無視了,老崔看了看滿臉是汗的師行剪,仿佛是在詢問他下一步該怎麽做。師行剪蹙眉低頭反複地搓著雙手,顯然是在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
師行剪還是沒有戰勝自己的好奇心,他轉臉看向小張,“不會的,不會有什麽妖怪,因為已經有人挖開過了,如果真有妖怪,那也早被放跑了,你說是吧?”他的話聽起來很緊張,似乎不是對小張說的,而是在寬慰自己。
老崔本來就是個直性子的人,要是沒有師行剪在這礙手礙腳,沒準早就掀開看個究竟了。就這樣,他們達成共識,小張又被迫充當壯丁,他和老崔一人抬起石板的一邊,師行剪則老謀深算地站在遠處,定定地觀察著,一旦有什麽不測發生,他就可以立即腳底抹油逃之夭夭。
石板被慢慢地抬了起來,並沒有發生想象中可怕的事情。師行剪緊張稍減,他試探著靠前了一步,令他失望的是,他隻看見了一缸滿滿的黑水。
老崔和小張把石板平放在地上,兩人也湊過來觀瞧。隻見土裏埋著的是一口大號的水缸,裏麵滿滿一缸水,黑水像是墨汁一樣漆黑一片,不知裏麵隱藏著什麽。
黑水平靜如鏡,水中並未激起些許漣漪,看來也隻不過是一缸死水,並沒有什麽特別。老崔第一個走過去,他蹲在缸沿邊上朝裏觀望,師行剪不知不覺也踱到近處。缸中之水真的是很黑,是一種沒有生氣的黑,黑得令人透不過氣來。
就在此刻,一種奇特的味道從水中傳出來,那是一種極其清淡的似有似無的味道。
“師老,我好像聞到一股味,這味道真好聞啊!”崔隊長用力地**鼻子。
師行剪其實也聞到了,心裏想著:這缸黑水長時間密封在地下,為什麽水已經黑成這樣了,卻沒有腐敗的味道,而是傳來陣陣花香?奇怪,真是奇怪啊!
崔隊長突然“咦”了一聲,伸出一隻手竟然插進了黑水裏。師行剪見狀差點沒有驚叫出來,在還沒弄明白黑水的成分之前,居然把手伸了進去,這人也太冒失了。還好老崔的表情沒什麽變化,黑水也不像有什麽腐蝕或者有毒的物質。但在老崔的手裏,正捏著一片綠油油的葉子,似乎是從那缸黑水裏捏出來的。
仔細看缸壁周圍,在一些不明顯的地方,隱隱約約漂浮著一些植物葉子。等師行剪再看向老崔手裏捏著的那片葉子時,葉子已經瞬間變成了灰白色。師行剪本能地伸手想接過來看看,誰料指尖剛剛觸碰到葉子,葉子就如同煙灰一樣墜落一地,和泥土混合在了一起。
二人麵麵相覷,站在遠處的小張耐不住寂寞,也慢慢湊上前來,他並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隻是無目的地四處打量。老崔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有些灰白色的痕跡,他再一次把手伸進水裏,試圖再撈起一片葉子看個究竟。
可這次他撈起的不僅僅是片葉子,葉子上似乎還粘連著一根細細的絲線,那絲線很長很長,老崔甚至站直了身子,依舊沒有把那條絲線扯斷。就在三個人不明所以的時候,周圍的景物似乎漸漸地朦朧起來。
難道是起霧了?
這霧來得毫無預兆,仿佛從天上忽然落下一片薄紗遮住了天地,遠山近樹先是變得影影綽綽,繼而一點點地消融在霧氣裏,三個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霧氣漫了過來。
“這霧來得好詭異!”不知是他們三個人中誰說了這麽一句。
由於環境驟變,師行剪和老崔慌忙地四處觀瞧,都忽略了腳下的那一缸黑水。這時,小張突然驚叫起來,那聲音是如此的惶恐與淒涼,尤其是在這個特定的環境中,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小張沒命地跑了,灰白色的霧氣很快遮蓋住了小張的背影。師行剪和老崔相視一愣,沒人去追趕小張,隻是不約而同地低頭看向那缸黑水。
這一刹那,他們的血液被凍結了,這究竟是幻覺,還是真的有鬼怪顯靈?不對!不能是幻覺,那太真實了,不可能是幻覺!
他二人究竟看見了什麽,連他們自己也不敢相信。
師行剪和崔洪濤似乎比預料中要沉穩和冷靜,但那種冷靜並不是他們自主形成的,那像是某種魔力迫使他們那樣做,當然這隻是事後的推測。在那個環境,那個氛圍,誰又能保證自己的行為受自己的大腦控製呢?
他倆像僵屍一樣笨拙,把刻有圖案的石板重新蓋在了水缸上麵,然後鬼使神差地用手捧起土來,一點點把挖開的淺坑填平了。當幹完這一切之後,天空的霧似乎漸漸淡了,他們看見了遠處趴著的小張,他仿佛被草根之類的東西絆住了,他的臉緊貼著地麵,身體顫抖著,嘴裏正在嘀咕著什麽。
師行剪上前拍了一下他肩膀,這一拍嚇得他再一次驚叫出聲,隨後嘴裏依舊念叨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直到他轉過臉看清了師行剪,這才慢慢緩過勁來。“師館長!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鬼!”小張被崔隊長扶了起來,頗為感慨地說著莫名其妙的話。這回他的話沒有被輕視,師館長慈愛地拍掉小張身上的土,三個人都麵色慘白,互相攙扶著,下了山。
……
回憶告一段落,齊小傑意猶未盡地插嘴道:“後來呢?案子破了嗎?”
師行剪仰靠在椅子上,搖著頭,“老夫從沒有遇到過如此恐怖的事情,我想老崔也不曾見過。後來這案子也隻能不了了之了,因為就算下力度去查,也必定是勞民傷財,畢竟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事情不能理解。科學就像氣球,吹得越大,它表麵接觸到的空氣就越多,而空氣就是神秘和未知。小張這孩子看來是命淺福薄,幹了沒幾年,就生了一場大病,變得瘋瘋癲癲的,後來總算治好了,可在文化館是幹不了了,隻能把他調到一所偏僻的圖書館,光陰荏苒,十幾年不見了,不知現在怎麽樣了。”
這是巧合嗎?或許這根本源自同一個噩夢!我聽著師行剪那離奇的故事,感覺心中陣陣發寒,因為他描述的那個場景簡直太熟悉了。在夢裏,仿佛我也曾經曆過那一切,在那個可怕的夜裏,一塊石板被緩慢地移開,裏麵露出了深不見底的黑水,黑水像墨汁一樣漆黑,誰也無法預料裏麵會藏著什麽……
“您說的那個地方,是不是離白霧村很近?”我說出了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甚至連自己都覺得唐突。
“白霧村!你怎麽知道?”師行剪的臉色立刻變了,他直愣愣地看著我,握著茶杯的手都停留在了半空中。
“我……呃……隻是隨便問問,沒什麽的。”我試圖敷衍。
“不對!那地方很偏僻,在地圖上都找不到,不會有人知道的。”
我低頭不語,屋裏頓時安靜了下來。
“師老,您似乎遺漏了些什麽吧?”齊小傑打破寧靜。“是嗎?老夫年紀大了,不知還遺漏了什麽。”
齊小傑兩手扶住桌子,“您究竟在缸裏看見了什麽?”
師行剪歎了口氣,目光交匯在了一片葡萄葉上,“那陣霧實在是來得太不尋常了,雖然下山後跟村民打聽過,村民說那裏的確多霧,所以稱為白霧村。”
“您到底在黑水裏看見了什麽?”齊小傑繼續追問。
“我看到的……你們是不會相信的,每一個正常的人都不會相信,可我們真的看見了。在那謎一樣的大霧裏,我和崔隊長恐慌而孤立,就像被一群敵人圍住的兩個戰士。有這麽一刹那,我倆不約而同地低下頭,為什麽要這麽做,其實我們也不知道……天啊!我看見了一個……”
師行剪咳嗽起來,似乎在他眼前,正浮現出那個遙遠而神秘的畫麵,他沉浸在其中,“她,她是那麽美麗,真的!那是我從未見過的一種奢望的美……”
“什麽意思?難道裏麵還能出來一個美女?”齊小傑更加摸不著頭腦。
“你說得沒錯,的確有一個女人,但她不能隻用美麗來形容。她蜷曲在黑水裏,臉仰望著天空,她的頭發很長很長,已經和黑水融為一體,但她的臉卻白皙而有光潤;她的五官精致而俏麗,皮膚完美得隻能用羊脂白玉來形容;她的整張臉都漂浮在水麵上,表情是那樣的安詳,就像正貪睡在一個美夢中,讓人不忍心去打擾……”師行剪的聲音漸漸發起顫來,他把雙手用力地按在了桌麵上,似乎是借用桌子的力量來平衡自己的身體。
“要說黑水裏泡著一具屍體,那也應該腐爛了,即便密封得再好,也不能用美麗來形容啊!”齊小傑不合時宜地說道。
“是很奇怪!所以說了你們也未必會相信的。我和老崔目睹了那一幕,立時被震驚了,不知什麽原因,我倆不約而同抬起那塊石板,重新蓋上缸口,似乎是不忍心驚醒美人的夢境。事後我們回想起來,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那樣做。自從那天以後,老夫的這張臉似乎是被施了定顏咒,過去二十幾年了,幾乎沒有多長一條皺紋,尤其是……”師行剪抬手指著自己的眉毛,“尤其是這對眉毛,它卻越長越粗也越來越黑。剛開始我還以為中了什麽蠱毒,但二十多年過去了,老夫並沒有感到些許異樣,而且還身強體壯很少生病。”
齊小傑正要發表什麽感慨,卻被我無情地製止住了,“師老,您還記不記得缸裏的那個女人的樣子?”
師行剪不是很理解地看著我,“當然啊!記憶猶新。老夫這一生也不會忘記的!”
我低頭思忖,想把措辭說得輕描淡寫一些,可語言功力有限,說出來的話還是很直接:“您還記不記得,我第一次抱著錦盒來的那天,坐在這裏的那位年輕女士,她長得……像不像黑水裏泡著的那個女人?”師行剪愣住了,齊小傑也愣住了,他倆同時看向我,其實,這話連我自己聽起來都覺後背發涼。
“若水,你到底什麽意思?老夫看來是跟不上你的節奏了。什麽女人?老夫家裏很長時間沒有女人來過了,怎麽還跟水缸裏的女人扯上關係了?究竟是老夫記憶力減退,還是馬老弟你的腦子出了什麽問題?”
我心想:難不成白無香真的沒在這裏出現過,她隻是我物化出來的一個角色?不可能的,我越想越覺得害怕,難道這一切都源於我自己的臆想……我的天!我不會真的有病吧!
“想必你也想到,老夫二十多年前見到過的那個圖案,跟你荷包上的一模一樣,而且老夫還聞到了一種味道,雖然味道已經極其淡了,但還是能分辨出那正是水缸裏的味道。至於為什麽暈倒,這些我就不是很清楚了,醒來之時,就躺在醫院裏,卻並沒有感到什麽不適,休息了一天便出院了。”
事情真的這麽蹊蹺嗎?看來最近發生的怪事絕非平白無故的偶然,似乎所有事情都和十三瓣的曇花有著密切聯係。
“若水你在想什麽?呃……還是那塊石頭的事兒,你盡管開個價,不要繞這麽大圈子了。”看來師行剪還是認為石頭在我手裏,既然他對白無香沒有任何印象,再多說下去也無益,“石頭現在真的不在我手中,請您務必要相信我……”
師行剪麵帶慍色地站起身來,背著手朝裏屋走去,冷冷說道:“老夫有些乏了,就不陪二位了,二位在此不妨用個便飯,再會,再會。”言罷,就消失在了一扇門裏。
我和齊小傑對視一眼,“人家送客了,咱走吧!”
齊小傑翻了翻眼睛,“師老不是還讓咱倆用個便飯嗎?反正回去也沒事兒,現在都快五點了,那就在這兒嚐嚐師府廚子的手藝。”齊小傑看樣子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想蹭飯,我低頭看了看剛才盛著大味珠的汝瓷盤子,再一次意猶未盡地想起了那種美妙的味道。
“要不咱就賞他個臉,蹭一頓。”
靠牆擺著一個座鍾,聲音滴滴答答很響亮。我和齊小傑從五點一直等到五點半,又從五點半耗到了六點半。肚子已經咕嚕嚕地反抗了,齊小傑有氣無力地說:“若水啊!師府的飯為什麽開得這麽晚?”
我瞪了他一眼,憤憤道:“都是你!要是剛才走了多好,現在等了這麽久再走,多沒麵子,這回是騎虎難下了,看來咱倆被那老頭耍了!”
“哎呀!你我是鬥不過他了,要不還是撤吧!咱倆吃涮羊肉去得了。”我沒理他,從凳子上站起來,背著手在屋子裏轉悠,一邊踱著步,一邊思考對策:不能輸給師行剪,要不以後還怎麽在圈裏混。哼!你不是誠心想耍我嗎,我就不走了,就在這兒死等,看你能把我怎麽樣!
雖然打定主意死等,但腹中實在饑餓難耐,更何況上午吃的煎餅早已經被茶水消化得無影無蹤,以至於現在走路都有些發飄。我不知不覺到了牆角處,在那裏發現了一個古色古香的根雕畫缸,裏麵隨意插著十幾卷畫。
為了打發時間,我漫無目的地抽出一卷,隨意打開一看,是一幅名家的書法,沒想到師行剪把這麽多真跡就隨隨便便地冷落在了這裏。
齊小傑好奇地走過來,“看看有沒有小一點的手卷,我順走他一幅,也算沒白來。”他一邊說,一邊從畫缸底下抽出一卷相對短一些的,謹慎地環視了一下左右,就打開了那幅畫。
哪知道當畫展開一半時,他就開始驚呼,等到完全展開以後,他幾乎就要驚叫起來。
齊小傑的秉性一貫是大驚小怪,唯恐天下不亂,但當他把畫移到我麵前時,我自己也震驚住了,這不就是我畫的那幅被落了虛穀款識的《紫藤枯石圖》嗎?頓時一股無名火在胸中燃燒起來,我要去找師行剪,現在有證據了,看他還能說什麽搪塞我!
從一間屋子進入另一間屋子,然後又從另一間屋子穿進另一間屋子,師行剪家的屋子實在太多,我走了八圈也沒有見到一個人,而且所有屋子的擺設還都一個樣,感覺就像是遇到了鬼打牆,繞來繞去沒有半點方向感。
“若水,咱們這算不算擅闖民宅啊?即便畫是你畫的,可你也沒有什麽證據,你說是吧?”
我的腦袋似乎被一盆冷水澆醒,立刻停下步子。沒錯!即便手裏有了這幅畫,也證明不了是我畫的。
正在不知所措,齊小傑突然“咦”了一聲,我立刻環視左右,隻見有扇小門從裏朝外緩緩推開,裏麵露出了一線燈光。沒等我發號施令,齊小傑就已經奮不顧身躥了過去,他伸出胳膊,從那扇小門裏居然抓出一個胖子來。
“哎呀!原來是馬先生!真是不期而遇!”胖子拱拱手,很熱情地笑著說。齊小傑慌忙鬆開手,麵前這人雖然並不熟悉,但外形足以令人印象深刻。他五短身材,一身是肉,一張圓臉上五官像包子一樣集中在一起,小平頭,下頜留著一層又短又黑的胡楂,頭頂上的頭發和下巴都黑糊糊地連接在一起,很像一塊圓滾滾的日本壽司。
胖子四五十歲的年紀,臉上都是做生意時慣用的表情,顯得既熱情又虛假,不難想象,在生意場上必定是個長袖善舞者。我和齊小傑見過他一麵,就是在展覽館,陪同在師行剪身邊的那個叫王總的胖子。
“怎麽是您啊?冒犯了,不好意思!”齊小傑賠禮道。
“哪裏哪裏,我正想出去方便一下,沒料到竟然碰見了二位,快快快!請進來敘談敘談。”說著,他就把我們請進了那間十分隱蔽的小屋裏。
令我想象不到的是,這間屋子雖然門不大,可裏麵卻豁然開朗,簡直有如進入世外桃源之感。屋裏不但裝修得富麗堂皇,而且還擺著各種珍稀植物,花卉異草交相輝映,鮮翠欲滴,一派生機盎然之景致。
順著走廊朝前走,轉過一個彎我便看見師行剪正優哉遊哉地坐在一張擺滿美味佳肴的大圓桌上小酌。齊小傑看著桌子上的吃食立刻就要崩潰了,但在崩潰之前,首先爆發的是胸中的怒火。我伸手拽住他胳膊,讓他不要輕舉妄動,畢竟敵眾我寡,而且還在人家的地盤上。
我冷笑著,師行剪先我一步,站起來說道:“哎呀!若水啊!你們怎麽還沒走啊?”此話一出口,連老謀深算的師行剪也感覺有些不合情理,露出一臉的歉意道:“哎呀!這話兒是怎麽說的,是老夫處理不當!怠慢啊!老夫罰酒三杯。”隻見他抬手抄起桌上的暖玉碧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那紫紅色的酒液晶瑩剔透,倒在碧綠的翡翠高腳淺杯裏,顯得格外誘人。
看著師老頭連著幹了三杯,沒來由的口水立刻蔓延了我整個口腔,我狠狠地吞入腹中,憤憤然道:“我說師老,您真不夠意思!您在這裏山珍海味,把我們哥倆晾起來喝風。”
“若水不要見怪,老夫以為你們已經走了,誰料到你們還……唉!不說了,都在酒裏了,老夫的確怠慢了,我再自罰三杯。”
沒等師行剪把話說完,齊小傑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您別自罰了,要不先罰我一杯吧!”我瞪了一眼齊小傑,他不知從哪裏抄起一副筷子,朝著一條清蒸鱸魚就去了。我拿我這哥們真沒辦法,隻能坐下陪他。
這時,那個王總不知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可能是剛才方便去了,他的身後還跟著門房,門房手裏端著一個托盤,盤子上多出兩副碗筷。
“在下姓王,這是我的名片。”王胖子雙手遞給了我一張名片,我很禮貌地雙手接過來,掃了名片一眼,原來他叫王三石,似乎是個什麽房地產商人。我對搞房地產的人向來深惡痛絕,房價如此之高,導致很多有為青年因為買不起房子而娶不上媳婦。
王三石已經給我倒了一杯酒,遞到我的麵前,笑得肥肉亂顫,“嗬嗬!馬先生!今日有緣相聚真是三生有幸,來來來!幹了這杯。”
我接過酒杯,不得不啜了一口,等酒液慢慢流進嘴裏,我才意識到這絕不是普通的幹紅,一般的幹紅又苦又澀,對於我來說隻能兌雪碧喝,而剛剛喝的這種酒,卻是甘甜異常,就如同剛剛榨取的名貴葡萄汁,雖有橡木桶發酵的酒香,但又絕對不失葡萄的鮮味。
齊小傑一杯已經下肚,他急切地又倒了一杯,一邊喝一邊還不時夾著桌上的美味送進嘴裏。看得出來他是吃美了,一邊大快朵頤,一邊還自言自語地叨念著:“太平樓的油爆蝦,不錯啊!還有峰元閣的蜜汁排骨……這獅子頭也不錯,得月樓的油炸酥藕……都是名廚啊!手藝了得啊!齊某領教了!”
“嗬嗬,我說這位老弟真是行家裏手,這些菜都是老夫府裏的幾個雜役小試牛刀,登不上大雅之堂,喜歡吃就多吃些,不要客氣。”師行剪也夾了一塊扒肉條放進嘴裏,大口咀嚼起來。
桌上誘人的肉香朝我陣陣襲來,我有些禁不住**了,舉起了筷子,不由自主地夾起一塊粉蒸肉。張開嘴,那塊鮮美欲滴的粉蒸肉離我的嘴巴還有不到十厘米的時候,王三石說話了。
我不得不放下筷子和那塊肉,微笑著側臉看向王三石,王胖子笑嗬嗬地說:“我和師老是老相識,認識也有十幾年了,既然大家都熟識,如若遇到什麽困難,尤其是資金上麵的,如果不超過百萬,我都可以給予幫助。”哼!在窮人麵前擺闊,氣死我了!我對這個王胖子立刻厭煩起來,其實一開始,我就沒對他產生過好感。
師行剪還在咀嚼著嘴裏的扒肉條,也不怕血脂高,還敢吃肥肉。他似乎是咽得太急了被噎了一下,於是幹咳了兩聲對我說:“是啊,我和王總認識很多年了,咱們市裏新建的博物展覽館就是王總出資籌建的,連設計都是他的創意。”
原來是他設計的。我心中暗笑:就這肥頭大耳的還能有什麽創意,把走廊弄得跟古墓甬道似的,真難為他怎麽想的。心裏雖然不屑,但我依舊做出了一個極度吃驚的表情,“哎呀!王總真乃大才!沒想到您在生意場上呼風喚雨,藝術修為也獨樹一幟,不簡單!佩服佩服!”
“哈哈哈!過獎了,其實我們還是校友,年輕時我也曾在美術學院進修過,不過我學的隻是膚淺的裝飾藝術,和您二位沒法比啊!嗬嗬,來!吃菜。”
“哦?真的是校友啊!沒想到學藝術的人還能做房地產,了不起!”齊小傑趴在桌上奮戰著,還不時地插上一句。
我重新拾起筷子,夾起盤中的粉蒸肉,剛剛張開嘴,那王胖子又說話了,“是啊!剛開始的時候真的很艱難,畢竟創業都很辛苦。我從小也很喜歡畫畫,從美院學習了些實用美術後,就自己開了一間裝飾公司,幫客戶設計設計室內的裝飾,後來認識的人越來越多,生意也好做起來。回想起那幾年啊!不知不覺就包下了好幾個大工程,現在有錢了,也不那麽忙了,就可以把多一些時間放在研究古玩字畫上麵。人還是要有追求,不能為錢活著,馬老弟,你說對吧?”
“是啊!”我應付著說,可握著筷子的手還懸浮在半空中。
“對了!”那死胖子一驚一乍的,嚇得我的手一抖,粉蒸肉竟然從筷子中脫落,掉在了桌上。還好我有修養,要不真要發飆了。
“馬老弟,我聽師老說你有一塊石頭,能不能轉讓給館裏,讓我們市民也一睹它的風采?這個,你放心,錢不是問題。隻要開價合理,什麽都好商量的。”
我心想:原來如此,看來這胖子是幕後黑手,他想要石頭,還把德高望重的師行剪牽扯進來。不知許給師行剪什麽好處了。要是那石頭還在我手裏,奇貨可居,我一定能賣出個好價錢,唉!看來自己沒有發財的命啊!
想到這裏,我歉意地拱拱手站起來說:“我真的很想和王總做成這筆生意,可是……我已經和師老說了,那石頭現在真不在我手裏了,我也很想小賺一筆,還請二位一定相信我,我敢對天發誓……”
幹這一行的人一般都迷信,師行剪和王三石看我這樣誠懇,還要舉手向天發誓,兩人互望一眼,師行剪突然笑起來,“若水你多慮了,快坐下,其實老夫從未懷疑過老弟你的話,不過還請老弟和你那朋友多多溝通,盡快促成我們這一善舉。”
我苦笑著,心想:還善舉呢,讓我怎麽促成,無香是人是鬼還鬧不明白,我去哪找她要石頭……
我隻能無奈地慢慢坐下身來,可屁股剛一接近椅麵,卻被一個圓滾滾的東西硌了一下,伸手去摸,突然想起來那是剛才一直握在手裏的那卷畫。我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心中豁然開朗,舉起那幅畫笑著說:“嗬嗬,這幅畫就和那石頭有關。”
“咦?若水你還會變戲法?”師行剪睜大眼睛好奇地盯著我。於是,我就把剛才發現這卷畫的經過講述了一遍。
“這是老夫的藏品嗎?老夫藏品太多,根本就記不過來,讓老夫打開一觀便知。”師行剪用手巾擦擦手,熟練地展了開來。
王總不以為意地朝師行剪湊了湊,“咦?我見過這畫,就在拍賣會印的宣傳冊上,可在現場卻好像沒看見。這幅畫得不錯,尤其是那條小魚兒。”
“畫是贗品。”師行剪平淡得有些不屑,“這幅畫的藏家是美術學院一位資深的教授,他想借助圈裏朋友的便利條件,渾水摸魚,發筆小財。哼!算他點兒背,最後一關鑒定時碰到了老夫,我怎能為了一點小利壞了自己的名聲,於是就把畫給拿下了。後來,那個所謂的教授也沒臉來師府索要,畫就一直放在那裏,如果若水不提起,老夫早就忘得幹淨了。”
“師老果然英明,要不圈裏人都呼您為古玩界的包青天,您做得太對了!”王三石奉承道。師行剪眯縫著眼睛,“不過說實話,此畫氣韻生動,筆墨酣暢,的確是幅不錯的佳作,但他非得提個名家的款,想蒙個大款狠撈一筆,遇上老夫這種剛正不阿的性格,也算他倒黴。”
我的畫被美術學院的教授收藏了?到底是誰?美院的老師我沒有不認識的,於是朝前探了探身子,問:“藏家是誰?”
師行剪和王胖子二人不約而同地看向我,剛才的話確實問得有些直接,於是我進一步解釋道:“呃,讓您二位見笑了,其實,這畫正是出自鄙人之手。”
“什麽?!”他二人忽現驚異之色,於是我便把白無香第一次出現在作璞軒的經過說了出來。師行剪捋著眉毛沉思起來,王三石則轉頭對我說:“這條小魚兒真是恰到好處,虛實處理得相當巧妙,小魚兒若隱若現隱藏在枯石後麵,不但增加了趣味,而且還把留白的地方變成了水,馬老弟大才啊!”
突然,王胖子臉色一變,問道:“你說那個女的姓白,她到底長得什麽樣子?”我聽到他這麽問,立時疑竇叢生,可剛想問個明白,師行剪卻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又出來個女人!老夫很早就不接觸女人了,你們……你們是不是中邪了?失陪了!”
隨後,我與齊小傑就被門房順理成章地“請”出了師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