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我全身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有些壓抑不住心中的惶恐,我坐回椅子裏,身體靠向椅背,自言自語地說,“怎麽會有鬼?這太荒謬了!”

良久之後,薛強輕歎一聲,喃喃道:“那還是三天前,天氣沒有今天這麽冷,天空陰沉沉的,還淅淅瀝瀝下著小雨。那天沒有生意,老板和另一個搬屍工都不在,隻有我和化妝師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著熱茶一邊閑談。中午剛過,老板急匆匆地回來了,他跟我倆說,馬上會來一單生意,要在店裏搭靈堂祭奠死者,死者也需要化妝。於是大家忙碌起來,化妝師去準備化妝用的工具,我和老板就開始布置靈堂。好在殯葬用品都是現成的,隻是打掃一下房間,把花圈擺滿整間屋子就行了。

“下午三點左右,一輛運屍車停在店門前,我趕忙招呼老板從屋裏出來,因為另一個搬屍工不在,隻能勞煩老板和我一起搬屍體。屍體從車廂裏拉出來,身上蓋著塊不太幹淨的白布。其實我膽子還是比較大的,小時候經常去老家墳地裏捉迷藏,來這家殯葬公司後,也見過了不少屍體,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但從沒有見過眼前這樣古怪的屍體!”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古怪是什麽意思?”

“那具屍體的比例不對。”薛強的目光倏地一凜,緊盯著我顫聲道,“雖然蓋在白布下麵,但感覺上身很短,腿卻很長,頭部也顯得比正常人要小些……就像,就像是一具拚湊起來的屍體!”

我的脊背一陣發涼,情緒仿佛受到了他的感染,聲音也顫抖起來,“我的天!你的意思是……碎屍?”

薛強搖搖頭,“不完全是,那屍體蓋在白布下麵,隻是給我的錯覺。我和老板抬著屍體把它放在了停屍**,才發覺這具死屍比平時的屍體要重許多,雖說死去的人都死沉,但這具屍體還是有些不尋常。老板遞給運屍車司機一條香煙表示感謝,司機走了,老板把化妝師叫出來給死屍化妝,然後給了我一些錢,讓我去批發市場多買一些香燭紙錢。

“等我回來的時候,靈堂裏除了老板之外,又多出了兩個人,看起來應是死者的家屬。一個年輕的男人扶著一個中年女人,那女人拿著手帕仍在啜泣。我把香燭紙錢拿進儲物間,看見化妝師還沒有離開,他站在水龍頭前麵,用力地搓著雙手,似乎手上沾滿了不幹淨的東西。化妝師平時不愛說話,性情有些孤僻,但和我還是談得來的,他轉頭看了我一眼,搖搖頭什麽也沒說,就穿上大衣急匆匆地走了。

“我拿出一隻銅盆和一些香燭紙錢重新回到靈堂,把盆擺在屍床前麵,掏出打火機點燃了兩根白色的蠟燭。這種蠟燭很粗,可以持續燃燒三天,據說這叫長明燈,隻要點燃了,就不能讓它滅掉,所以我用特製的玻璃罩子把它罩住,以免火苗被陰風吹熄。

“接著,我抽出幾張冥錢用燭火點燃後放進銅盆裏,然後轉過臉看向那一男一女兩個人,招呼他倆過來給死人燒點紙錢。年輕男人扶著女人走過來,我遞給女人一遝冥幣,朝她善意地點點頭說,節哀順變。她沒有理我,一邊燒紙錢一邊哭著,嘴裏還叨念著什麽。

“從她嘴裏我才得知死者應該是她不幸的女兒,看著正在哭訴的女人,我隻覺得有些麵熟,又抬頭看向那個男人,男人卻很鎮定,他朝我微笑了一下,我也回禮似的點點頭。或許都是年輕人,我湊近他想聊幾句。他遞給我一支香煙,是軟包中華,這對我來說可是難得一見的好煙,我趕緊點上吸了一口,覺得這煙的味道很淡,或許這就是它貴的理由。就這樣,我倆走到一個角落裏,攀談起來。他說他是那個女人的助理,那女人是80年代紅極一時的電影明星,我這才恍然大悟,難怪看到她時會覺得眼熟。他還說死者是她女兒,前些日子不幸死掉了,但死得很離奇。就在他還想講些什麽時,女人蹣跚地朝我們走過來,她說給我添麻煩了,讓我好好看護她的女兒,然後,二人開車走了。

“靈堂一下子空****的,我和老板不約而同打了一個寒戰,我問老板另一個搬屍工怎麽還不來,他說他會來的,不過要晚一些。外麵的天早就黑了,雨越下越大。老板出去買來了酒和菜,說他還有事要離開,讓我先守著,另一個搬屍工很快就會來。老板走了,我獨自坐在靈堂中間,看了一眼那具奇怪的屍體,似乎聞到了一股難聞的隻有屍體才會發出的特有的氣味。於是我把大門敞開,雖然有陣陣涼風吹進來,但我卻感覺不到冷。擰開酒瓶子,我喝了一大口,一股灼熱的**充滿肺腑,膽子一下子便大起來。邊吃邊喝,竟有了三分醉意,看了眼掛鍾,已經快晚上十點了,那個該死的搬屍工還沒有來,估計他準是和女朋友約會去了,讓我一個人在這該死的停屍房裏喝悶酒。

“就在此時,似乎有個人影飛快地從黑黝黝的門前走過,我揉了揉眼睛,覺得可能是自己喝多眼花了,於是搖晃著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我看了看左右,根本沒一個人,但轉身朝回走時,卻發現腳下踩著了一個什麽東西,低頭看去,發現地上有一個紫色的荷包。”

聽到他提及荷包,這才想起來正有個荷包放在我桌上,我伸手指了指,“不會就是這個吧?”

薛強有些茫然地點點頭,“沒錯,就是這個荷包。當時我很納悶,撿起來看了看,那荷包是空的,我又聞了聞,上邊散發出一種淡淡的香氣,味道很淡,但聞起來很舒服。我又聞了一會兒,就把它丟到了桌子上,繼續喝起酒來。

“正所謂酒壯慫人膽。喝著喝著我瞅了眼那具屍體,突然有一種莫名的衝動,我想看看那具古怪的屍體,看看那女的長得怎麽樣,畢竟是明星的女兒……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想,鬼使神差地就朝屍體走過去了。站在屍體前麵,我猶豫了,但還是被好奇心驅使著抬起了一隻手。我小心翼翼地捏住白布的一角,緩緩把白布拉了起來。”薛強的喉結蠕動了一下,似乎有什麽東西堵在了那裏。我有些沉不住氣了,剛想催促他繼續說,他的聲音卻一下子提高了,著實嚇了我一跳,“我……我看見了一張光滑的雪白的臉!”

“什麽?!”我打斷他的話,問,“白還可以理解,但光滑是什麽意思?”

薛強看出了我的緊張,居然笑了,“你不知道嗎?如果死者的臉遭到重創,或者五官嚴重受損無法修複時,化妝師就會給它扣上一張白色的塑料假臉,以免來悼念死者的家屬看後會害怕。”

“是這樣啊,有道理,你是說那個屍體的臉已經……麵目全非了?你揭開那張假臉了嗎?”

“是的,我揭開了那張塑膠臉,”薛強點點頭,“它的臉不僅僅是麵目全非,簡直可以用猙獰、恐怖來形容。雖然我做了充足的思想準備,但看過之後,還是把胃裏的所有東西都吐了出來。”他的聲音顫抖著,顯然在腦中出現了非常恐怖的畫麵。

薛強臉部的肌肉不自覺地**了兩下,他抬起一隻手,張開五指抓住了自己的頭,那動作很慢,但非常用力,像是要把某些記憶硬生生地從自己的大腦中給擠出來。

“我把那張假臉重新扣了回去,跌跌撞撞坐回吃飯的地方。我又看了眼那個紫色的荷包,下意識地拿起來,又聞了聞,突然覺得腦袋昏沉沉的,我想我是喝醉了,便趴在桌子上眯一會兒。沒想到,這居然是噩夢的開始……就在我半睡半醒的時候,不知為什麽竟睜開了眼睛,可能是聽見了異常的動靜,又或許是聞到了陌生人的氣味,不,那不是什麽陌生人,而是一個陌生的鬼!

“它如此的真實,又是如此的模糊,那件事我不確定究竟是幻覺還是真正發生過。當時,我的腦袋裏就像充滿了鉛塊,不能思考,身體也不能挪動絲毫,能做的隻有睜開蒙矓的眼睛,看著這一切發生……”

我再一次挺直身子,雙手按在桌麵上,一支毛筆滾落在地,我也沒去理會,“快說啊!你究竟看見了什麽?”

“當時,我不知不覺地睜開眼睛,胸口一陣憋悶,牆和地板似乎都旋轉起來。我想轉動一下腦袋,可脖子僵硬得像棍子一樣,連手腳都不聽使喚了。當時,我並沒有太緊張,以為自己仍在夢中,可就在我要閉眼想繼續睡的時候,我……我竟然看見一雙鞋,一雙黑色的,繡著白色蓮花的棉布鞋……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盯著那雙鞋,它居然在朝前走著,步子不大不小,不疾不慢……那雙繡花鞋濕漉漉的,每走一步就會在地板上留下一個清晰的腳印。我的心也隨之猛烈地跳動起來,我很想大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順著那雙鞋朝上看,我看見了一個黑糊糊的背影——黑色的棉褲,黑色的夾襖,黑色的頭發,那頭發很長,披散在夾襖上。它全身濕漉漉的,看起來很臃腫,就像……就像剛剛從水裏打撈上來的屍體……

“它似乎並未發現我,隻是一步一步地朝前走,一直走到停屍床的前麵。突然,它猛地轉頭朝我看來,嚇得我趕緊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因為小時候聽老人說過,如果遇到不幹淨的東西,就得趕緊閉氣,隻有這樣,不幹淨的東西才發現不了你。過了一會兒,我才敢睜開眼睛,它果然沒有走過來,我的心稍定,接著朝它看去。你猜怎麽著?它居然掀起白布,不知道從屍體的什麽地方掏出了一個……”

“掏出了什麽?”我已被他的描述帶進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場景中。

薛強搖搖頭,“其實,我也沒看清,也隻能猜測,覺得應該就是這塊古怪的石頭!”

“啊?!”我鼓足勇氣拉開抽屜,石頭還完好地躺在抽屜裏。

“它把石頭攥在手裏,把白布重新蓋在屍體上。我無意中看見了屍體的腳,那雙腳很粗大,絕對不像是女人的,腳的下方擺著一雙女式高跟鞋,那鞋很小,根本就不能穿在已然浮腫的大腳上。我這才恍然大悟,搬屍體時那種比例不協調的感覺,原來是因為鞋在白布下麵給我的錯覺。就在此時,恐怖的事情發生了,它竟轉過身來,一步一步朝我走近,我隻能繼續屏住呼吸,開始禱告……

“無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神仙,隻要是知道的,我都叨念了一遍,可這似乎沒起到任何作用,它越來越接近我……我幾乎快憋死了,就在我不得不張嘴呼氣的時候,它居然轉身走了,與此同時,我聞到了一種潮濕的味道,就像梅雨季節的棉被。

“不知不覺我又睡著了,當我清醒過來,天光早已大亮,另一個搬屍工正坐在對麵朝我笑著。我坐直身體,才發覺全身僵硬得幾乎癱瘓。我問他是什麽時候來的,他說天一亮就來了。我看了看表,才發現都快十點了,我朝那停屍床看去,**空空如也,我急忙問那個死屍哪去了,他說天剛亮時,屍體就送去火化了。我問他為什麽不把我叫醒,他卻說喊了好半天,我都沒有醒過來。

“我頭暈暈乎乎一陣陣地疼,突然,我看見桌上居然放著個荷包。我嚇傻了,立時回憶起那似真似幻的夢來,難道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我趁人不注意迅速地把荷包握在手中,那個搬屍工看出我神色有異,問我怎麽了。我搖搖頭沒有說話,挪動了一下腳企圖站起身來。可腳下硬硬的不知踩了什麽,我俯身一摸,撿起來的就是……”

“就是你賣給我的石頭?”我驚道,然後再一次拉開抽屜看向石頭。我終於理解了起初薛強說過的話,現在,我真有些害怕和後悔了,後悔把錢先付給了他。

薛強站起身來,看著我因聽故事而被嚇得慘白的臉,“這就是石頭的來曆,我本來不想說,可你非得……唉!當我第一眼看見那石頭時,也覺得很古怪,於是就想趕緊把它賣了,積攢一些路費回老家種地去,不想再繼續幹什麽搬屍工了。”他一邊說,一邊朝門的方向走,拉開玻璃門,他朝我善意地點點頭,“馬先生,你真是個豪爽的人,那石頭我本想開價五千,你卻給了一萬,真是謝謝你了,有緣再會。”

薛強走了,畫室裏一下子清靜了,我小心翼翼把石頭拿起來,當手指觸碰到石頭的一瞬間,我感到一陣刺骨的涼,但願這隻是心理作用。捏著石頭對著窗外的一線陽光,石頭一下子被照得透亮許多,我再一次看見了那乳白色的花朵,它是如此逼真的同時又那麽虛幻。我伸手拿起荷包,把石頭裝入其中。

荷包的形狀酷似一朵盛開的蓮花,用的是一種深紫色布料,我對布料不太了解,隻覺得布料手感很光滑,應該是頗為名貴的料子。荷包的正麵繡著一朵白色小花,那是一朵我從未見過的奇怪的花。我數了數花瓣,一共十三瓣,花的邊緣還用銀絲勾勒,顏色搭配很和諧,頗有種神秘莫測的效果。

荷包的口部穿著一根黑色繩子,很細但很結實。一手拿著荷包,一手拉動繩子,這樣荷包口部便被收緊,裏麵的石頭就不容易掉出來。那根黑色繩子很光滑、很特別,不像是普通絲線編織而成,於是我把荷包湊到眼前,隻覺頭皮一麻,難不成這黑色的絲線是女人的頭發……

就在此刻,我仿佛聞到了一股味道,那是一種不易察覺的淡淡的味道,不能用香來形容,隻能說聞起來很舒服。我企圖尋找這味道的來源,漸漸地,鼻子靠近了那個荷包。沒錯,味道正是從荷包中散發出來的。

這時,我想起剛剛薛強說過的話,他說他曾經也聞到過這種味道。我不自覺地把荷包湊近鼻子,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隨即又想起荷包的古怪來曆,頓覺胸中發悶,一陣惡心。但願薛強隻是小題大做,編個離奇的故事來嚇唬我。

那張空白的扇麵還鋪在桌子上,已經被壓得不能再平了。我低頭撿起剛才掉落在地板上的毛筆,又在已經幹涸的硯台裏加些清水,準備繼續畫這張扇麵。毛筆剛剛沾上墨,還沒有來得及提筆時,卻發覺窗戶外麵似乎有個什麽動物在咯咯地笑。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有些讓人透不過氣來,我四處張望,很快便在一根樹杈上看見了一隻灰色的鳥。那隻鳥和麻雀一樣大,但明顯不是麻雀,它的羽毛很灰,和天空一樣的灰,這種灰色不是畫家喜愛的那種高級灰,而是一種消極的、沒有生氣的灰。

那隻怪鳥就站在樹杈上,要不是聽見它叫,我絕對發現不了它。它的臉對著我的窗戶,嘴巴一張一合,發出一種類似嘲諷的咯咯聲,那聲音很刺耳,我心中莫名地有一種想把它趕走的衝動。

於是我打開窗戶大喊一聲,那隻鳥視我為空氣,仍舊紋絲不動地叫著。我從仙人球的花盆裏撿出一塊鵝卵石,用力地朝那怪鳥砸過去,令我大吃一驚的是,它居然被打中了……我有些不忍地看著那隻小鳥從樹杈上翻滾下去,心裏異常難過,其實,我並不是隨隨便便就殺生的人,畢竟萬物皆有靈啊!

可就在我惆悵著把窗子關上時,那隻鳥,那隻被我擊中的鳥又飛了上來,依舊落在原來的位置上,它張開嘴,繼續發出咯咯的嘲笑聲。我吃驚地看著它,才發覺出它真的不尋常。

緊緊盯著它的頭,它的頭就在眼前放大了。我看見了它的眼睛,它的鼻子,還有它的嘴……它的嘴角微微上翹,它,居然會笑!這笑容卻有一絲熟悉,是一種特別的笑,就像是遇到了什麽可笑的事情不敢笑卻一直憋著,憋到無法忍受時才有的那種表情。我心中一顫,本能地朝後退去,可就在這時,又一隻同樣灰色的鳥飛了過來,落在那隻鳥的旁邊。接著,第三隻也落在那裏,很快,第四隻、第五隻、第六隻……一模一樣的鳥越聚越多,那棵樹甚至快要支持不住了。所有的鳥都對著我的窗戶,它們發出的嘲笑聲越來越大,漸漸變得震耳欲聾。

此刻,天邊浮起了一片灰色的霧,霧氣鋪天蓋地朝窗戶壓過來……不對,那不是霧,而是成千上萬隻灰色的鳥!很快,僅有的一點陽光被它們遮蓋了,天空布滿了消極的灰,整個世界被這種灰色統治了……

那恐怖的灰以極快的速度朝我逼近,我看見了一片灰色的頭,頭上灰蒙蒙的眼睛,還有統一的露著詭異笑容的嘴……

當的一聲響!那是飛在最前麵的一隻鳥撞在玻璃窗上的聲音,不到半秒鍾,又當的一聲,很快,那些鳥就像冰雹一樣撞擊著玻璃……終於,玻璃被它們撞開了一個缺口。一個灰色的頭從缺口外麵伸進來,它還在笑。我看清了它的臉,那絕對不是一張鳥能夠長出的臉,而是一個毛茸茸的人的臉。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因為我認出了這張臉,那是薛強的臉,一張縮小了的毛茸茸的薛強的臉。

那張臉依舊冷冷地笑著,它猛地張開翅膀,朝我的麵門急衝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