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道道閃電的光束越來越寬闊,似乎竭力想更深地窺探這個陰暗潮濕的房間。天無可奈何地暗了,震耳欲聾的雷聲也更加頑固地滾滾而來。
7月末的天氣總是變幻難測。
窗外,一道道閃電的光束越來越寬闊,似乎竭力想更深地窺探這個陰暗潮濕的房間。天無可奈何地暗了,震耳欲聾的雷聲也更加頑固地滾滾而來。
蘇檀倚靠在打開的窗子旁,貪婪地呼吸著大雨即將來臨時,那還算涼爽的風。下雨了,雨點劈裏啪啦地拍打在玻璃窗上,同時也濺濕了他的臉。
毛巾是新的,上麵還漂浮著淡淡的消毒液的氣味。蘇檀用它擦了擦臉,然後放在桌邊,順手打開了台燈。那是一隻古老的台燈,白色的塑料罩子已經氧化成土黃色,台燈的光清清冷冷,照得狹小的房間變得空曠。
燈光下,空****的房間裏隻有蘇檀一個人。這所小一居是今天下午剛剛租下的,房子對於他來說依舊很陌生。
這是一幢20世紀80年代建的大板樓,因為遠離馬路而偏僻,所以一直就沒有得到很好的修繕,如今看起來比實際的樓齡要老得多,就如同一個從沒有精心保養的女人,過早地顯出了衰老之態。
不過這些對於蘇檀來說都不是缺點,他唯一關注的就是價錢一定要便宜。
桌上擺著一疊報紙,是今天早上買的《求職報》。他開始翻動報紙,想盡快在這座城市裏找到一份工作。
窗外已經大雨瓢潑,雨聲掩蓋了翻閱報紙的嘩啦聲。
有那麽一刻,他停下來,朝鏡子瞟了一眼,鏡子黑乎乎的。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要朝鏡子看一眼,也許這隻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把視線重新移到報紙上麵,他覺得什麽地方有些不對——鏡子裏麵空無一物,好像沒有映射出自己的影子。於是他站起來湊近鏡子,光線太暗了,他隻看見了長發包裹著的一張青白的臉。
蘇檀並沒有感到恐懼,因為這就是自己的那張臉,隻不過在清冷燈光的映襯下顯得有些蒼白。
甩了甩長長的頭發,用皮筋把頭發束起來,他重新拿起報紙。可是接下來,他的心神就不再踏實了。他從旅行包裏拿出一盒煙,裏麵隻有孤零零的一支香煙在一個角落裏躺著。他掏出那支煙,狠狠地把煙盒壓扁,扔到了房間的一個角落裏。
吸進肺裏的煙霧使他鎮定許多,不過,報紙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再也進入不了他的大腦,卻變成了一個個突兀的象形符號。他看到了一個“家”字,馬上便聯想到了自己。
蘇檀已經快三十歲了,從畢業那天起他就為了生存而奔波。像他這個年紀的男人應該有了的東西他都沒有,比如房子、車子、老婆、孩子,以及一份有著穩定收入的工作。如今的蘇檀一無所有,他甚至不敢給家裏打電話,害怕對家人提起自己的處境。
有時暗暗地想,自己隻不過是想生活得好一點兒,難道這個要求過分嗎?他隻能經常勸解自己,什麽事都不能怪別人,出問題的隻是自己。
小時候生活在河南的一個小山村,他是那裏唯一的一個大學生,那時的蘇檀風光無限,寄托著父母甚至全村人的希望踏入大學的校門。他懷揣著夢想,憧憬著以後的有所作為。
可是,很快四年就過去了,有人說大學畢業就是夢想的終結,當他提著行李走出學院大門的時候,才發現外麵的世界是如此陌生,自己的追求是那麽的遙不可及。
老舊的吊扇在屋頂上獨自旋轉著,發出單調的吱吱聲。
天津這個城市對於蘇檀來說既熟悉又陌生,因為大學四年是在這裏度過的。當時他在美術學院中國畫係讀書。
大學生活應該是美好的——美麗的校園,青澀的愛情,可惜這些都與他的生活無緣,在那四年中,蘇檀感到最多的就是孤獨,甚至孤獨得有些無奈。
說起大學的生活,有一段時間最困惑、最迷茫。
說它困惑是因為那段時間蘇檀好像是人間蒸發了,說它迷茫是因為自己什麽也記不起來,然而周圍的人卻好像都對他特意隱瞞著什麽。這樣一來,大腦就強迫自己把那段可疑的經曆牢牢地鎖定在腦海中。可怕的是,那段記憶對他來說居然是一段空白。
可以設想一下,在人生中的某個階段或是某個瞬間,是你一生中最難忘的,比如考上大學,或第一次愛上了某一個人,這些當然不會輕易忘記。
如果有這麽一段記憶,它深深地潛伏在你的腦海深處,而你卻不知道那段記憶是什麽,更不知道如何開啟那段記憶。就好比電腦硬盤裏本來還有一些空間,可是不能占用它,想把它刪除又不知道那是什麽文件。或許根本就什麽也沒有,可它又實實在在地存在著,更別說這恐怖的空白存在於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腦袋裏,那肯定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提到那段空白,蘇檀就不由自主地緊張、恐懼。因為那些日子太詭異了,詭異得有些近乎荒誕。
那是個多雨的暑假,蘇檀還是大三的學生,他沒有回老家,因為認識了一個名叫李奎的畫商。一次畫展上,二人一見如故並且聊得很投機,李奎看到蘇檀的作品非常喜歡,於是兩人打算一起合作。
合作很簡單,就是蘇檀畫畫,然後在李奎的畫廊裏展覽、推銷。雖然目前他的潤筆費不高,但這有利於年輕畫家提高知名度,也是件難得的好事情。蘇檀很高興,決定暑假不回老家了,就留在天津畫上兩個月的畫。
日子就這樣迷迷糊糊地過著。對於蘇檀來說,這就是那段記憶空白的開始。
直到有一天,蘇檀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是班長邵朋鳥。邵朋鳥很興奮,他一邊扶著蘇檀坐起來,一邊大叫大嚷著:“我的乖,終於醒了!”
蘇檀也從這一刻開始恢複了記憶。
頭像混凝土一樣沉,他環視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了醫院裏。他感到恐懼,於是緊緊抓住邵朋鳥的肩膀,問道:“班長,我怎麽會躺在這兒?我怎麽了啊?”
邵朋鳥臉色突然一變,隻是敷衍地笑了笑。
醫生聽見喊聲走了進來,問道:“二十一床醒了,你還有哪裏不舒服?如果沒有,可以辦理出院手續了。”
就這樣,蘇檀迷迷糊糊地出院了。回到教室,看到了很多同學,才發覺現在居然已經開學了。
邵朋鳥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蘇檀,你沒事了吧。你放心,你的醫藥費都付清了,是咱們班的同學和係裏的老師湊的,這下你不用擔心了。”
沒等邵朋鳥說完,蘇檀突然問道:“班長,我究竟得了什麽病?怎麽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邵朋鳥疑惑地看了看蘇檀,不解地問:“你真的不記得了?我的乖!其實,其實呢,你沒什麽大病,你不要害怕。”
這樣草率的回答當然不能令任何人信服,在蘇檀的不斷追問下,得到的答案卻更加匪夷所思。邵朋鳥說他是得了闌尾炎,起初醫生準備給他開刀,後來保守治療,輸了幾天點滴,居然好了。
這聽起來是件很幸運的事,畢竟小手術也是手術,開刀總是不好的。可隻有蘇檀心裏知道,他的闌尾已經在十九歲那年就切除了。
蘇檀的手猛地抖了一下,這才發現煙蒂幾乎燃到自己的手指,他忙把煙頭丟到地上,抬起雙手用力地搓著臉頰,仿佛這樣才能把回憶和現實分割開來。
外麵的雨小了很多,他歎了口氣,疲憊地坐在**。太累了,在火車上坐了十幾個小時才來到天津,又用了幾乎一整天的時間倉促地租了這間房子,一顆懸著的心這才安定下來。躺下歇會兒吧,他放鬆地朝後仰靠在**,後背的骨頭都咯咯作響。
閉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不知在思索著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沒想,他漸漸覺得四周很靜,很靜。咦!似乎不應該這麽靜的,然而又仿佛聽到了什麽。
蘇檀翻了一個身,豎起耳朵,試圖尋找著那聲音的來源。當他聚精會神聽的時候,可又什麽都聽不到了。突然,那聲音大了起來,由細弱變得粗重。
不對,那聲音不是大了,而是近了。蘇檀的脊背一陣發涼,這是一種什麽聲音,難道是……呼吸聲。
那急促的呼吸聲越來越近,自己耳朵上的汗毛都被那呼出的氣息吹倒了。沉默不下去了,他一下子坐起來,舉目四望,周圍靜悄悄的什麽也沒有。
一定是太累了,蘇檀隻能這樣安慰自己。剛要重新躺下,就在這時,一陣“當!當!當!”的聲音傳來,那是一下、一下、一下的敲門聲。
蘇檀跳下床,一邊分辨著聲音的來源,一邊朝房門走去。
當!當!當!聲音還在繼續著,不急不緩地繼續著。他試探著把頭靠在門上,不對啊!這聲音不是想象中的那樣近,確切地說不是有人在外麵敲門,而是從更遠的地方傳過來。
也許是有人敲別人家的門,是自己過於緊張了。他呼出一口氣,鎮定了一下,剛要轉身離開,那一下、一下、一下的敲門聲又清晰地出現了。他咬咬牙屏住呼吸,恐怖已然轉為憤怒,伸手緊緊地握住門把手,猛地拉開了那扇門。
外麵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清楚,但是無疑又存在著一些什麽。蘇檀看不見,必須走出去,走到漆黑的世界裏。於是,他不得不邁出了左腳。這並不是因好奇而變得勇敢,而是一種不可察覺的力量在推動他、慫恿他,令他無法控製。
蘇檀的右腳也離開了那扇門,一雙腳都踩在了門外的那片潮濕的水泥地上。
那一下、一下、一下的敲門聲又恍惚出現了。他扶著樓梯扶手走下去,一步,一步,一步,好像呼應著那遙遠的聲音——當!當!當!
蘇檀走出了樓門。
那個地方,一個似乎存在著什麽,而什麽也看不清楚的地方。現在,天又黑了,天空上掛著一個冷冰冰的似乎並不友好的月亮。月光白慘慘的,前麵應該有個路燈,燈罩下的光並不比月光亮多少,一條黑乎乎的小路,像謎一樣崎嶇。路麵坑坑窪窪、斷斷續續,被兩旁的殘垣斷壁擠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這是一條被遺棄的老路,可能是因為拆遷的原因,很長時間沒有活人經過了。這是一片荒涼之地,新搬來的人,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
荒草中的殘牆,在慘白的月光下,像一具正在慢慢腐爛的屍體,它們已經壽終正寢,隻是在一點點地消失。而目前,它白慘慘的骨架還殘留著,它們像饑餓很久的怪物,等待著什麽。
四周靜悄悄的令人望而生畏。不知道什麽動物在草叢裏麵低低地咳嗽著,什麽動物在夢中嘀咕,還有什麽動物在打哈欠……而蘇檀卻什麽也看不清楚。
你不用怕,因為你不在那個恐怖的地方,你隻是坐在家裏,客廳裏擁有一張鬆軟的沙發,而你正悠閑地坐在沙發裏閱讀著。
其實我也不在那裏,我隻是在講述這樣的一個場景,那裏沒有別人,隻有倒黴的蘇檀。
黑夜是如此漫長,肯定要發生點兒什麽。
蘇檀走到路燈下麵,緩緩地抬起頭,希望那蒼白的燈光能給自己一些力量。可是四周死氣沉沉,厚厚的空氣陰冷地壓在了他的臉上。遙遠的天空似乎有滾滾雷聲,雷聲隱隱,就像一個孩子在夢魘。
等了很久,雨還是沒有下來,整個世界都好像在等待什麽。蘇檀不知不覺地看向一個地方,好像是無意識做出的下意識動作,又或許是特意而為之。沒錯,那地方的確應該有著什麽東西。
他必須走過去,隨著蘇檀的腳步,那地方一點一點地接近了。低頭往下看,那是個方方正正、很薄、白白的有些耀眼的東西。他俯下身,伸出一根手指,接著又伸出第二根,用兩根手指夾住那個白色的薄片。他把它翻了過來——是一張照片,模模糊糊的上麵似乎有個人在笑。
他把那照片湊近鼻子,可光線若即若離,即便蘇檀很努力地睜大雙眼,卻仍然是灰蒙蒙的一片。他希望自己有一根火柴,於是本能地把手放在褲兜裏,果然,那裏真的躺著一盒火柴。他把火柴拿出來,劃了一根,火柴當然沒有亮。他又劃了一根,當然還是沒有亮。他想接著再劃,可手一抖,整盒火柴都掉在了地上。
他蹲下身子,伸出右手在地上摸索著,摸了好半天,火柴就好像是被地皮吞噬了,怎麽也找不到。蘇檀卻沒有感到奇怪,依舊摸索著。當他的手指再次觸摸到冰涼的地麵時,突然眼前黑影一閃,他本能地抬起頭,驚恐萬狀地尋找那黑影。
黑影並沒有再次出現,不過,他看到了不遠處那一點火光。他緊緊地攥著那張照片,朝那火光跑去。火光越來越近,就著那微弱的亮光,終於看清了周圍的世界。趕緊把那張照片湊到眼前,他看見了,那是一張孩子的臉。
那是個五六歲的男孩,瘦瘦的小臉,稀疏的略微發黃的頭發,他的兩隻眼睛瞪著蘇檀,眼珠向上翻著,露出了大片的眼白,一隻嘴角微微上翹,看不出是微笑還是嘲諷。
蘇檀聚精會神地看著。就在這時,一些聲音隱隱地出現了,他仰起頭側耳傾聽,是有些聲音從遠遠的地方飄過來。突然那火光熄滅了,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他的心急劇地跳動起來,甚至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那遙遠的聲音越來越近,立時變得清晰了,就像有人湊到他耳邊低語。
第一遍蘇檀並沒有聽清楚,他隻知道是些零散的漢字,由於驚恐他不能把那些漢字連接起來。第二遍他才聽出了那是一句什麽話。那聲音湊得更近了,就像拉著蘇檀的耳朵低聲細語:“要想發財,快買凶宅!要想發財,快買凶宅!要想發財,快買凶宅!”
蘇檀驚醒了。其實隻是個夢,隻是有些夢比現實更真實。
他小時候聽人說,神經不結實的人,最容易夢遊。而夢遊時,往往越害怕什麽地方,越會到那個地方去。
令他心驚膽戰的是,有一天早晨醒來,發現自己的鞋子上沾滿了泥巴……想到這裏,他趕緊從床下拾起自己的鞋子,鞋底上果然有很多泥,但欣慰的是那泥巴早已經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