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悄悄藏匿在心底的一隻黑匣子,那裏黑暗並且潮濕,有罪惡與汙垢,有傷疤與裂痕,有不可告人的隱私和不為人知的秘密,沒人願意也害怕被別人觸碰到那敏感脆弱的地帶。

23

甄水買了兩條猩紅色的金魚,她提著裝金魚的塑料袋走在繁華的商業街上,一雙大眼睛有種看什麽都充滿驚奇的神情。

甄水家住在農村,這是她第一次一個人外出,這一年她剛滿十八歲。

甄水的臉貼在一家冰激淩店的櫥窗上,眼睛圓圓地瞪著,劉海齊齊地遮擋住了彎彎的眉毛,這使得她的眼睛沒遮沒攔的大。櫥窗裏的冰激淩異常精美,先不說冰激淩表麵散發出的醇厚光澤,就是托著冰激淩的小碟子,那種雅致的小巧玲瓏,都讓甄水抵擋不住心中的欲望。

她貪婪地站在櫥窗前不走,一款一款欣賞過來,最後卻因舉棋不定而放棄,因為她的口袋裏隻有二十元錢,吃了冰淇淋就沒錢坐車回去了。

甄水正在一款一款欣賞冰激淩的時候,冰激淩店裏的一角正坐著一家三口,十一歲的小女孩正在用精致的小勺子品嚐一款草莓冰激淩,一家人不時發出陣陣歡聲笑語。

男人麵對著櫥窗,他不經意地抬了一下頭。

時間除了流逝,還有凝固的時候。

男人看見了玻璃外麵的甄水,被甄水那雙天真的大眼睛吸引住了。霎時間,男人內心裏有一股說不出的感覺,就像是陰天要下雨,心裏不舒服,揪緊地疼,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甄水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冰激淩店,男人的魂兒似乎也被她帶走了,他望見了甄水略顯單薄的背影,還有她手裏提著的兩條猩紅色的金魚。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令男人一驚,是工作上的事情,需要他馬上前去處理。於是他對女兒笑笑然後對妻子說:“剛才公司打電話來,有個事情需要我去處理一下,你先帶女兒回家,好嗎?”妻子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也支持丈夫的工作,她沒多說什麽,很快就跟女兒坐上出租車回家了。

男人的車子停在街口,他快步穿過商業街,當經過一家店鋪時,他聽見裏麵傳出了爭吵聲。

他不是個好熱鬧的人,本想就此走開,可還是朝店裏望了一眼。店鋪很小,是有身份的人不會光顧的地方,但男人卻如同冰凍般站住了,因為他又看到了那個有著一雙明亮無邪的大眼睛的女孩,她的臉對著門口,大大的眼睛裏噙著淚水,一副受了委屈楚楚可憐的樣子。

男人走進那家小店鋪,隻聽女掌櫃很不客氣的聲音傳出來:“那上麵不是寫了禁止觸摸嗎?難道你沒看見啊!你看你的手都濕了,還有魚腥味,你說我的衣服還怎麽賣給別人?!”女掌櫃一邊說,手一邊還在甄水眼前揮舞著,似乎店裏一天沒開張,終於見到一個“軟柿子”,便用來出出氣過過嘴癮,“你沒帶夠錢為什麽**,出門不帶錢你窮逛什麽啊?”

女掌櫃沒想到居然會憑空殺出一個男人,手腕不知怎麽就被牢牢地鉗住,她見勢不妙,身體如同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軟了,同時閉上了嘴巴。

“你怎麽說話的!”男人的手越來越用力。

女掌櫃這才感覺到疼痛,她毫無底氣地說:“放開我,你,你要幹什麽?”

“我要你向這個女孩子道歉!”男人鬆開手,但語氣依然強硬。

“她手那麽髒,摸了我的衣服,她又不買……”

“她摸了你哪件?”男人掏出錢包盯著女掌櫃,“我替她買就是了!”

“就這件。”女掌櫃指著塑料模特脖子上圍著的紅色圍巾說,“這條圍巾一百五十元,她卻看成了十五……”

女掌櫃的話還沒說完,男人就抽出兩張百元人民幣丟在了地上,而後從塑料模特身上解下圍巾,圍巾很寬很大,他轉身對著甄水,慢慢地把圍巾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後溫柔地笑了笑,說:“你喜歡紅色,對嗎?”

甄水不知道說什麽,因為她還隻有十八歲,十八歲的女孩麵對一個拔刀相助並且比她大二十幾歲的男人還能說什麽呢?

冰激淩店裏,還是角落裏的那張桌子,甄水麵前擺著三份精致小巧的冰激淩,沒有幾個女孩子可以經得起冰激淩的**,就像對麵坐著的中年男人麵對純真的甄水一樣。

“你叫什麽名字?”男人問。

“我叫甄水。”甄水抬起頭。

“真水?”男人想把氣氛搞得輕鬆一點,“難道水還有假的嗎?”

“不是真假的真。”甄水很認真地解釋。

“哦,嗬嗬。”男人想從手提包裏翻找出一張名片,但又放棄了,覺得那樣太生硬,還是親口自我介紹顯得隨和些,“我姓王,叫王長青。”

當年的王長青多了一股霸氣,那是在事業上剛剛嶄露頭角的男人所具有的一種氣息。王長青的長相不招女人喜歡,外表看起來很老實,但這種人其實更危險,最容易讓女人放鬆警惕心理。

甄水把脖子上的圍巾摘下來,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在桌麵上朝王長青推過去,“不管怎麽說,今天都得謝謝你。”

“你什麽意思?”王長青掩飾不住慌亂,把手按在圍巾上,同時也碰到了甄水的手指,甄水受驚般縮回去,“這圍巾你得收下,你那麽喜歡,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

“我知道,但我怎麽能要你的東西?你我又不熟悉。”甄水拎起裝金魚的塑料袋,起身準備離開,“對了,謝謝你的冰激淩。”

王長青丟給櫃台一百元錢就追了出去,甄水還沒走多遠,他一直跟在她後麵。不多時,甄水停下腳步,她轉過身,“你幹嗎總跟著我?”甄水的眉毛都皺在了一起。

“這條圍巾你還是拿去吧!”王長青的語氣帶著懇求,“既然都買下來了,就算留個紀念也是好的,你說呢?”他見甄水停住了,疾步走近她,“你不要我就隻能把它扔了,畢竟這種款式這種顏色我一個大男人圍在身上確實不合適!”

甄水最終被他最後一句話逗笑了,王長青也笑了,把圍巾遞給甄水,這次甄水沒有拒絕。

“你回家吧,要小心些。”王長青轉身揮揮手,朝前走兩步,又轉過頭,問,“甄水,認識你很高興,順便問一句,你還在讀書嗎?”

“我畢業了,在酒店上班。”

24

命運有時候喜歡捉弄人,不幸的甄水就是其中一個,因為她再次遇見了王長青。

甄水在一家星級酒店做服務員,晨州市做生意的人都喜歡來這裏談生意。

那天傍晚,甄水給一個包間裏的客人送酒水,客人之中有個光頭喜歡對漂亮的女服務員動手動腳,甄水躲閃不及,托盤裏的酒灑在光頭的身上,原本受委屈的甄水不得不向顧客道歉。其實這種事情在飯館茶肆時有發生,但也許那個光頭太難纏,也許甄水剛剛工作,處理這方麵的問題還顯得生疏,總之,包間裏爭吵起來。

包間的門裂開一道縫,聲音從裏麵傳出來。王長青來此酒店應酬,恰巧路過這間包間,聽到裏麵傳出男人的斥罵聲,便躲在花籃後麵朝包間裏麵窺探,當他聽到甄水唯唯諾諾的道歉聲後,心被揪緊的同時一把推開門闖了進去。

“你是誰啊?”坐在包間裏的一個食客看著突然闖入並且一臉怒氣的王長青,不友好地問。光頭正握住甄水的手腕,甄水看見了王長青後停止了掙紮。

“放開她!”王長青板著臉,大聲說,“我讓你放開她!”

“你……”光頭不知道憑空殺出的王長青是個什麽角色,一時間膽子有些虛,鉗住甄水的手也鬆開來。

王長青拉過甄水,擋在她身前,甄水哭了,哭得梨花帶雨。王長青不搭理光頭和其他食客,隻是轉身遞給甄水一包紙巾,這種旁若無人的氣勢完全激怒了光頭。此時,酒店的保安也湧進來了。見人多勢眾,光頭更是增添了勇氣,他抄起桌上的空啤酒瓶,大步朝王長青走過去。

酒店保安見事有不妙,趕緊上前抱住光頭,身後的騷亂使得王長青轉過頭來。光頭正被兩名保安架著往後拖,與王長青四目相對,光頭大罵道:“你老不正經的還英雄救美!”可換回的隻是王長青的冷冷一笑。

王長青的無視再一次激怒了光頭,他把空瓶子朝王長青拋過去,空瓶子帶著風聲砸在王長青的額頭上,王長青抬手摸了摸額頭,手指上沾染了一些血跡。

甄水更害怕了,她拉著王長青往外跑,一直跑出酒店大門。

“你的頭沒事吧?”

“隻是皮外傷。”王長青看著甄水,“我以為這輩子我們都不會再見麵了。在這種地方工作不適合你,聽我的,辭掉這份工作吧。”

甄水又哭了,她看著地上王長青和自己兩個人的影子,沒有說話。這時,王長青一把拉過她,把她塞進車裏,絕塵而去。

“那家湖南菜做得不錯,要不我們去試試?”王長青指著車窗外一家飯店的招牌說。

“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坐在飯店裏,甄水問。

“假如我說你長得像我的妹妹,”王長青把筷子輕輕架在瓷盤上,笑著看向甄水,“你信嗎?”

甄水隻是笑笑。

“我十歲那年她就離開了家。”王長青陷入遐想,眼睛看向窗外,“在我的記憶裏,她的樣子越來越模糊了,我不記得她的臉形、嘴巴、鼻子……不過,她的眼神我始終忘記不了,也無法忘記……”

“她就再也沒回來?”

“沒回來。”王長青有一點點傷感,“也許對那個家她不再留戀,也許她已經……”

“已經怎麽了?”

“不說這個了。”王長青及時結束了不愉快的話題,“知道嗎,那天我在櫥窗外麵看見了你,就覺得你特別像我妹妹,我指的是你的一雙眼睛……”

當甄水和王長青走出飯店的時候,外麵下起了雨。其實,天氣有時候也可以改變曆史,改變命運。

“剛才還是晴天,怎麽一頓飯的時間就……”王長青看了一眼甄水,“別急,我開車送你回家,對了,你家住得遠嗎?”

“我得回宿舍,我家住在農村。”甄水隻是隨口一說,王長青卻心裏一亮。

“甄水,你看這樣好不好,”王長青在措辭,他想把話說得更加委婉更加不被懷疑,“對麵有家酒吧,我們進去坐一會兒,等雨小些我再送你回去,因為我很想跟你聊聊天,你說好嗎?”

甄水低著頭在猶豫。

女孩不說話就意味著沒有強烈反對,王長青脫下外套,兩隻手撐著衣服高高舉起,撐在自己和甄水的頭頂,“我數一二三,咱們就衝出去,不要落隊哦!一,二,三!”

甄水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跑進了街對麵那家酒吧,同時鑽進了陷阱。

酒吧裏很黑,安靜得要命。

“先生,還有一個小時我們才營業。”一個服務員走過來客氣地說。

“外麵下雨了,我們隻是進來避雨。”王長青掏出錢來,“我們不白坐你這裏,你給我拿一瓶酒和一個果盤吧。”服務員當然不能拒絕賺錢的機會,很快他便把酒端過來,並且留下了兩隻空杯子。

“來,吃點水果。”王長青用牙簽插上一個草莓,送到甄水嘴邊。

甄水的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張開嘴。

“你別對我這樣,其實我才剛畢業幾個月……”

王長青手足無措,他放下草莓,下意識地搓動雙手,無言以對。

“對不起,也許我說錯話了。”甄水試著解釋道。

王長青還是不言語,他低下頭,拿起桌上的紅酒,給自己倒了大半杯,舉起杯子一仰頭全喝下去。他一連喝了三杯酒,酒瓶裏的紅酒已經下去一多半,當他再舉杯的時候,甄水伸出雙手攔住他,“你別再喝了!”

王長青把杯子重重放下,他又抄起酒瓶,在甄水的杯子裏倒了半杯酒。鮮紅的酒液在杯子裏微微顫動,甄水不知道該如何委婉地拒絕。

“你把它喝了,我這就送你回宿舍。”王長青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甄水麵前的杯子,而後湊到嘴邊又幹了一杯。

甄水慌了,手指不聽使喚地摸在高腳杯上,但她確實沒有把它喝下去的欲望。

王長青用自己手裏的空杯子指了指甄水的杯子,盯著她的眼睛,“把它喝下去!”話裏麵暗含著一點兒威脅。也許是酒精在他身體裏起了作用,那微紅的臉上有一絲猙獰,甄水真的感到害怕了。

甄水沒有應付這種事情的經驗,無奈,她隻得端起杯子,把杯裏的酒灌進了肚子,王長青這才咧嘴笑笑。

王長青站起來,甄水也跟著站起來,但她沒有站穩,她的頭有些暈乎乎的,身體一晃又坐回沙發上。王長青伸出手拉了她一把,她這才重新站起來。

在車上,甄水靠在座椅裏緊緊閉著眼睛,她的臉因酒精作用泛起紅暈,越發動人。王長青無法控製地用手指輕輕觸碰那隻柔軟冰冷的小手。他見甄水並沒有反抗,於是膽子更大起來,把自己溫暖的大手整個蓋上去,他掌心立刻感到了她手背的那一絲涼意。

紅酒剛喝下去沒什麽感覺,可經過車子的顛簸,酒精立刻發揮出它陰暗一麵的作用。甄水第一次喝這麽多酒,又喝得那麽急,她真是迷迷糊糊睡過去沒了知覺。然而她的如此柔順,王長青卻完全領會錯了。一路狂奔,王長青帶著甄水來到一處幽靜的賓館……

當甄水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一個男人正壓在她身上,那種感覺很像在夢裏,她想喊想抗拒卻沒有力氣。

當她完全清醒過來時,除了頭恍恍惚惚地疼,她一時還不清楚剛才發生過什麽,當她發現自己的衣服淩亂不堪之後,被嚇哭了。

“對……對不起!”王長青不敢再看甄水的眼睛,他把臉埋在掌心裏,“我不知道你還是……對不起甄水,都是我的錯。”王長青穿好衣服跑到門口,“你別走,你等著我,我去去就回,我給你補償,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啊……”

王長青無比慌張地出了賓館,任由雨水淋在身上,他跑到馬路對麵的自動取款機前,插卡並且輸入密碼。

等王長青攥著一遝厚厚的錢回到賓館,推開房門,甄水已經消失在屋中,他癱軟在**,濕淋淋的人民幣掉在腳下。不知過了多久,王長青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我一定是瘋了!我一定是瘋了……甄水,你到底去了哪裏?”

喜歡畢竟不是愛,愛需要付出,需要責任,僅僅是喜歡為什麽一定要擁有?

很多年之後,王長青才意識到這一點,但後悔已經晚了,因為他深深地傷害了一個原本可以有個幸福未來的女孩。他心裏明白,他對她的不是愛,而僅僅是喜歡,但他卻將不眠的黑夜和無盡的擔憂與痛苦留給了那個曾經打動他內心的小女孩。

25

酒店宿舍樓下的柏油路上有一個淡淡的、很不規則的圈,似乎是用白色的塗料畫的,四周還帶著一種髒兮兮的、幹涸了的暗紅色。

那個圈很像一個七扭八歪的人形,但活著的人很難用這種姿勢躺在那裏。

站在甄水旁邊的女生叫銀子,她和甄水來自同一個村,銀子是她的乳名。

“你知道那女孩自殺的原因嗎?”銀子問甄水。

“你說什麽?”甄水的眼神呆滯,似乎沒睡醒,又或許有心事。

“甄水,”銀子推了一下甄水,“你最近怎麽了?天天魂不守舍的,你到底是怎麽了?”

“沒……沒什麽?”甄水睜開大大的眼睛,眼睛沒了原來的神采而且還通紅通紅的,“你剛才說什麽啊?”

銀子顧盼左右,而後對甄水小聲地說:“據說那女孩是被社會上的一個有家室的男人奸汙了,所以就……”銀子愣住了,因為甄水正轉身朝宿舍跑去,好半天銀子才反應過來,大聲對著甄水的背影喊,“你跑什麽啊?”

甄水在酒店工作的幾個月裏,王長青經常帶著客戶到這家酒店來消費,當兩個人見麵時,即便王長青想說什麽,甄水總是很平靜地拒絕他。

可生活並不像湖水一樣平靜,甄水在農村的哥哥患上了一種很難治愈的腎髒疾病,醫生說隻能選擇透析的治療方法,醫藥費用極高而且不能完全治愈。

甄水家的主要經濟來源都靠哥哥,現在哥哥病倒了,就如同一間房子的房梁塌了。任何人都不能眼睜睜看著親人就這麽死去,家裏那一點兒積蓄很快花完了,看著哥哥越來越憔悴,甄水的心都碎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她想到了一個人,她不得不去找王長青。

王長青被甄水約出來時還很興奮,但一聽到她哥哥得了腎病,他的臉立刻沉下來。甄水看在眼裏心更痛了,於是她慢慢地站起身,卻被王長青的手用力地拉住。

“甄水,你先坐下,聽我把話說完。”王長青鬆開甄水,“我確實欠你的,但你要知道,你哥哥的病幾乎不能康複,打個不恰當的比喻,那就是一個無底洞,投進去多少錢都沒有回報。得了這種病隻能用透析來維持生命,有的人活不到一年,有的人可以活十多年。不過甄水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雖然我有一些錢,但我不知道我要投入多少才能幫得了你,把欠你的還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甄水抹起了眼淚。

“你給我一個額度。”王長青頓了頓,“你說我給你多少錢,你就可以不恨我了?”

甄水不知道說什麽,她才十八歲,處理這些事情對於這個年紀的女孩來說,真是太過複雜了。

沉默良久,王長青咬咬牙,終於說道:“我給你五十萬,花完這筆錢,你哥哥是死是活就都不關我們的事了……”

甄水睜大眼睛看向王長青。

“但我一次性給不了你那麽多,什麽時候需要錢,你就來找我拿,但五十萬是極限,你懂了嗎?如果錢花完了,你哥哥還活著,我也不會再多給你了。”王長青頓了頓,盯住甄水的眼睛,“五十萬不是一個小數目,我想知道我花的那五十萬能得到什麽樣的回報?”

說完這些,王長青的手按在了甄水的小手上,甄水這一次沒有拒絕。

26

作為王長青秘密情人的第六個年頭,王長青給甄水在如夢花園買了房子。

一個人的家隻能被稱作房子,而那座房子又太靜了,每一個夜都像是長得沒有盡頭。不過對於甄水來說,白天和黑夜並沒有什麽區別,因為她已經混淆了白天和黑夜之間的界限。

天邊露出了魚肚白,屋子逐漸亮起來,新的一天來臨了。

睡不著的時候,甄水經常呆呆地站在鏡子前,出神地凝望著鏡中自己的倒影。鏡子裏有一個麵目陰鬱、神情呆滯的女人,她經常覺得,自己已經被一分為二了,肉體留在現實中,而靈魂則被囚禁在了那片冰冷而單薄的玻璃裏麵。

甄水的手指慢慢滑過鏡子裏的自己,不知道為什麽,已經被塵封的記憶,在這個夜晚肆意地飛舞……

哥哥已經在兩年前去世了,花在醫藥費上的錢已經超出了之前約定的數額,好在王長青的生意越來越好,不管在感情上他是如何薄情寡義,從很多方麵來說他對她還是不錯的,不但給她買了房子,而且每個月都會往她卡裏打入固定的生活費,足夠她衣食無憂地生活。

甄水就像一隻養在籠中的金絲雀,這種近乎畸形的生活一晃就過去了六個年頭。她對王長青也確實有感情,但那種感情更多的是依賴,是對目前錦衣玉食的不忍放棄,所以,甄水不敢離開王長青,這種生活,她隻能無望地持續著。

也許是王長青年紀大了,生意忙了,自身的需求與精力大不如從前,也或許他對甄水已經沒有了新鮮感,即便再美的東西也總有厭倦的那一天,總之,兩個人見麵的機會越來越少,甚至兩三個月都見不上一麵。

雖然甄水有了自己的房子,但自從她搬進來,王長青就從未在這裏出現過。剛剛遷入新居時,甄水本以為王長青會經常過來陪她,那一天她買了蛋糕,做了幾道菜等他,但當王長青坐在停在小區門口的車裏給甄水打來電話時,他的話卻令甄水的心如墜冰窖。

王長青說他永遠不會出現在那幢樓裏麵,被鄰裏看見了會影響他在晨州的形象,他要求甄水下樓來見他。

這是甄水第一次拒絕王長青,她掛斷電話,將蛋糕摔得稀爛,趴在**哭了一個小時。當她筋疲力盡坐起來,看見鏡子裏的那個柔弱但可恨的女人時,她在心裏對自己說:“甄水,這就是你的命,你的一生都將活在見不得人的陰影裏,沒人同情你,因為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一天,金絲雀發現鳥籠那扇小門裂開了一道窄窄的縫,她把頭從縫隙裏伸出去,看了看外麵的世界,很美。然而很快,她又退回籠子裏,因為她在裏麵待了六年,外麵的世界令她感到陌生,她沒有足夠的勇氣飛出去……

這段話是一個叫若木的作家寫給甄水的,她看罷感傷很久,這確實觸動了她的心。

也許是太空虛、太寂寞,她很喜歡跟若木聊天,雖然聊天的平台僅僅是虛擬的網絡。

若木隻是個筆名,甄水覺得他是個很有魔力的人,不但幽默多識而且似乎真的很了解她,甚至能看到她背後很多連她自己都理不順的事情,總之,她和他總有說不完的話。

他改變她的同時,也許她也改變了他。

很多個夜晚,甄水都是握著手機入睡的,她真的需要一個人來陪,即便隻是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虛擬朋友。和那個如同空氣般的若木對話,成了甄水一天之中最開心的事情。

甄水:有時候睡著了真不想醒過來,還是睡著了好,什麽都不用想了。

若木:難道你對未來一點兒設想都沒有?

甄水:一片迷惘。

若木:有點替你難受。

甄水:也許哪天想不通,就從樓頂跳下去……

若木:人每天都需要改變,哪怕一點點,如若停滯不前,沒準有一天你真會從樓上跳下去,香消玉殞了……

甄水:那好吧,等我跳樓之後一定去找你!

若木:承蒙抬愛!臉著地的我就不要了。

甄水被若木逗笑了,是發自內心地笑,那笑容很傻但很真實,這種真心的笑容已經遠離了她六個年頭。

若木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說的很多話雖然簡單但卻另有深意,他似乎是在善意地勸誡甄水,又不失詼諧地逗得她開懷大笑。甄水喜歡上了這種感覺,她不知道若木是上天故意賜給她的話匣子,還是她生命中的知己,不管怎麽說,和若木聊天像吸毒一樣,她真的上癮了。

27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無法捉摸,甄水和若木的相識,就屬於一次偶然。

銀子辭去了酒店的工作後在商業街上租了一家小店鋪,經營銀器首飾。由於新結識了一個男朋友,她想去書店買一本算命的書,算一算她和新男友是否登對,命理是否相合。她拉著甄水從大街的一頭跑到了另一頭,那裏就有一家書店。

書店裏的人不多,店員多半都在打瞌睡,銀子一本一本地翻看著,想找一本自己能讀得懂的書。甄水等得實在無聊,繞著書架隨便走著,突然,她停住了,因為她被一幅畫麵吸引,其實那隻不過是一本書的封麵。

一朵怒放的曇花躍然於黑色背景之上,美得有一點淒楚。封麵製作得很簡單,也許越簡單的設計才越有視覺衝擊力。

甄水的手不由自主伸向那本書,把它從書架上拿下來。她之所以買下這本書,也隻是因為它封麵美麗。

沒想到,書裏的故事和封麵一樣吸引著甄水,她很快收集了這個作家寫的四本小說,成了他的讀者和粉絲,當然她最喜歡讀的,還是有著曇花封麵的她擁有的第一本書。

通過這本書,甄水知道了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筆名叫若木的作家。

甄水喜歡看若木寫的故事,在他筆下,每個人物都是活生生的,就像生活在她身邊的朋友。

讀著讀著,甄水很想認識若木這個人,跟現實中的若木說說話,可人海茫茫,她怎麽才能夠認識他呢?

甄水開始在網上搜索若木的信息,搜到的信息隻說他是男性,居住在北方,進一步的信息幾乎一無所有。她又把若木的名字輸入QQ查找中搜索,竟然搜出了一千多人,除去一半女性,甄水用了幾乎一夜的時間,終於從中找到了一個符合她要求的。

在甄水的主觀意識裏,她覺得這個若木正是她要找的那個作家,因為若木的qq頭像就是一朵白色的曇花。

甄水是用手機上網的,她懷著忐忑的心情發出好友申請,飄忽的緣分,兩個人就這麽認識了。

28

我恍恍惚惚走在一片花地裏,天色灰白得有些恐怖,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裏。這個世界很寧靜,但土地上那些花開得正旺盛,燦爛而輕浮地**漾,香氣鋪天蓋地。

我藏在花草中,望著遠處一座熟悉又陌生的灰色樓房,樓房比天色還要灰暗。

我知道樓裏麵住著一個神秘的女子,她日夜被這花氣浸染,臉龐千嬌百媚。似乎有那麽一回,我路過她家窗前,她正巧扶窗遠眺,她穿一條粉紅色的吊帶裙,一陣風吹過,她的黑發輕輕地動起來,她那迷人的眼神也動起來……

我看了她一眼,從此便念念不忘。

不知為什麽,我知道樓裏的那個人就是你。

我快步朝灰樓走過去,樓上的你發現了我,你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似乎你知道以我一個人的力量救不了你,又或許你已經麻木了。可我不甘心,繞著灰樓跑了好幾圈,雖然沒有氣喘籲籲,但我還是停下來了,因為灰樓的牆麵上沒有一扇門,那幢樓更像是一具水泥棺材。

我仰頭看向你,你卻朝我搖搖頭,突然,你的眼神一凜看向遠處。我狐疑地轉過身,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出現在我身後,他穿著黑色西服,正笑吟吟地瞅著我,但整張臉都很模糊,像是打上了馬賽克。

微胖的男人理直氣壯地走向我,問:“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也沒好氣地反問他:“你在這裏幹什麽?”

他笑了,“你真滑稽,這個世界都是我的,那幢樓和樓裏的女人也是我的,是你擅自闖入了我的領地,卻還要問我,真是可笑至極!”

他就像電影裏的勝利者一樣張開雙臂,在我麵前優雅地轉了個圈,但我發現他腳下沒有影子。

他邁著方步走近灰樓,又轉頭看向我,指著樓上的女人說:“這裏,隻有我一個男人才能進去!”話音未落,他就消失在了牆裏。

上麵的故事是今天晚上,若木講給甄水的一個夢。

甄水:怎麽看了你寫的那些,我心裏很不是滋味。

若木:在那個夢裏,你就像金絲雀一樣在一幢樓裏關著,你從窗裏看見了我,而我卻找不到大樓的門。

甄水:你說得我心裏酸酸的,剛才我哭了。

若木:是因為我講述的那個夢,還是你看清了自己的處境?

甄水:以前,我咬牙堅強地活著,不讓人看見自己脆弱的一麵,可自從看了你的文字,認識了你,不知為什麽,我總想把藏在心裏的那些話說出來,說給你聽。

若木:我將是你忠實的聽眾。

甄水:或許你會鼓勵我從現在這一秒改變,可我做不到。我曾經問過他,我和他之間這種關係算什麽,在他心裏我是不是隻是他包養的一個情人?

若木:很好奇他如何答複你。

甄水:他說我和他之間的感情是親情,我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他的親人。

若木:親情?多麽冠冕堂皇的詞!“親情”與“毀滅”相等嗎?

甄水:你說吧,你說什麽我都愛聽。

若木:你知道什麽是充實嗎?充實不代表富貴,不代表衣食無憂,而是要活得有意義。人付出之後得到的東西才有意義,當然你也為那男人付出了很多,不僅是你的青春,甚至還包括你一生中百分之五十的幸福。

甄水:為什麽是百分之五十?

若木:因為還有一半的轉機,假如你決定自食其力,放棄那種“豢養”般的生活,對不起,也許用這個詞過分了。

甄水:那現在的我該怎麽辦?假如離開了他,我幾乎無法生存。可能你會看不起我,這麽多年我都沒出去工作過,因為沒追求,所以我變得越來越懶惰;因為他不能給我幸福,所以我隻能用物質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其實,像我這樣的女人不值得你為我擔心。

若木:我從來不會看不起任何人。如果你覺得你已經適應了現在的生活,可以永遠一直這樣過下去,我不會勸你改變。但現在我問你,你覺得有可能嗎?

甄水:他不會拋棄家庭來娶我,也不可能一直這樣養著我,即便他不喜新厭舊,他的年齡也不允許。

若木:既然你都明白,為什麽不主動去改變,非得等到他拋棄你?那樣你有多被動、多無助。

甄水:可是我也不想回酒店繼續端盤子。

若木:沒有技能可以學嗎?你對什麽感興趣?

甄水:如果說感興趣的話,我隻對喝茶有一點兒興趣,因為很多年前,他經常帶我去茶樓喝茶,那裏麵有很多穿旗袍的女孩子擺弄茶具,我很喜歡看,看得著迷。

若木:我覺得你穿上旗袍會比所有的茶藝師都漂亮。

29

從那天起,甄水和若木幾乎每天都要聊天。或許是兩個人同樣都有一顆無比孤獨的心,她沒有幸福和安全感,而若木麵對前途和人生的壓力,內心也充滿孤獨之感。這樣,兩顆孤獨的心在精神的層麵上彼此找到一種所謂的依托,所以她和他一樣,都不想這麽快就割舍這份特殊的情感。

在洪福茶樓培訓了一個月後,甄水成為整座茶樓裏最美麗的茶藝師。

因為甄水的美麗,洪福茶樓的女老板很器重她。漸漸地,甄水活得越來越有自信,她終於可以用雙手養活她自己了。

甄水:自從做了茶樓領班,我覺得整個人都變了。

若木:因為不用去依靠男人,所以活得有自信有骨氣了。

甄水:是的,我真心地感謝你,假如沒有你的鼓勵,也許我沒勇氣走出去,我現在真的有自信了。

若木:我為你高興。

甄水:我想主動跟他提出分手。

若木:你打定主意就去做吧。

甄水:和他在一起的這麽多年裏,我都處於被動,我很想主動一次,既然是個被動的開始,我希望主動地把它結束掉。

若木:我支持你。

七天後的一個雨天,甄水把王長青約到茶樓裏來,親手為他奉上一杯濃茶。王長青沒有去碰茶幾上小巧的杯子,而是直直地瞪著甄水。兩人都沉默,最後,還是王長青先張口問道:“我覺得你變了,也能感覺到你心裏藏著事,你我之間沒必要遮遮掩掩,有話就直說吧。”

“我需要一個結局。”甄水緩慢地垂下頭,“不管結局是好是壞,人總是需要一個結局的。”

“結局?”王長青逐漸皺起了眉頭,“當初我就跟你講過,我不可能給你世人眼中的所謂名分,當初你也答應過我。但你也知道你在我心裏是多麽重要,這麽多年過來,你應該比誰都明白。”

“我知道你在我身上花了很多錢。”甄水的眼睛有些潮濕,“但這樣的生活我真的過夠了。我隻是個普通的女人,我希望有個人每天都在身邊守著我、愛護我。雖然你給了我別的女人沒有的物質生活,可我還是希望能過得簡單一點兒、快樂一點兒……”

“你今天不是要跟我分手吧?”王長青一下子把臉沉下來,在心裏他一直把甄水看作一個逆來順受甚至懦弱的女孩,雖然對她早就沒了**,但他卻早已適應了擁有她,並且希望一直擁有下去,“就算你舍得離開我,你離得開現在這種衣食無憂的生活嗎?”

“我不知道。”甄水哭了。

“甄水,我忍受不了你投入別人的懷抱,因為你是屬於我一個人的!”他越說越激動,兩個拳頭都緊緊攥著。

“我小時候的夥伴早都有了自己的歸宿,我也是女人,也需要一個歸宿。”甄水看向王長青,“你喜歡我的美麗,但美麗是最短暫的東西。以前,你經常把我比作花,說我比花開得都嬌豔,但你知不知道,花開到最嬌豔的那一刻,它就開始凋謝了。”

“夠了!”王長青一拍桌子,杯子滾落在地毯上,杯子沒碎,一直滾到甄水腳邊,“我花錢給你哥治病,給你買了房子,按月給你錢花,你的生活遠遠比同齡的女人幸福得多,你不用為錢奔波,不用起早貪黑去上班,不用擠公交車,不用看老板臉色,你還不知足,你還想怎麽樣!你別再說了,反正我不會放棄你!”

甄水慢慢將地上的杯子撿起來,放回茶海裏,用開水一遍遍衝洗著,最後,她又為王長青倒了一杯茶。

甄水端著那杯茶湊近王長青,王長青一直無視甄水的動作,他的一隻手放在茶幾上,拇指和食指用力地相互搓揉著,或許他的心裏也不好過,他本以為這六年自己是把甄水“保護”了起來,沒讓她受到半點兒委屈,她起碼應該感激他才對。

“你的那些錢我還不起,但我也陪了你那麽久……”

“你是我的,我可以不要你,但你這輩子都是我的人,這輩子都別想離開我!”王長青的聲音越來越大。

不知為何,王長青心裏很委屈,有種被女人拋棄的感覺。他不再年輕,年輕人容易受傷但傷口愈合得也快,他已是年近五十的人了,他隻想保持現狀。

和甄水在一起的這幾年時間,他也曾有過別的女人,但那不過是逢場作戲,對於甄水,他始終都是一種類似於親人般的憐愛。即便有一天他老了,不需要甄水了,那也得是他先開口說分手。

“再陪我兩年,甄水,就兩年。”王長青的語氣軟下來,“假如那時你想離開我,我會放手的。再給我兩年的時間,讓我慢慢接受,好嗎?”

“放了我吧!”甄水站起來,雙手端著那隻瓷杯子,“你就當我是你養過的一隻金絲雀,你打開籠子的門,讓那隻金絲雀飛出去,見一見外麵的風景,因為她很快就老得飛不動了……”

“你沒有養過金絲雀吧?”王長青冷冷地笑了,“我以前倒是養過一隻,在籠子裏的時候它拚命想出去,可是我把門打開後,它倒是飛出去了,可又瘋了一樣想回來。你說,它還能回得來嗎?”

“我沒養過鳥,我看見的鳥兒都飛在天上。”甄水手裏的茶杯一點兒熱氣都沒了,“喝了這杯茶,你就把籠子的門打開吧!”

“你真的不再需要我了?”王長青揚起臉惡狠狠盯著甄水的眼睛,她的眼神是肯定的,王長青猛地抬起手朝甄水手中的杯子扇過去,清脆的碎裂聲過後,牆壁上留下了一朵暗黃色的花形茶漬。

說完,王長青氣呼呼地走了。

門關閉的時候,他聽見甄水在哭,聲音壓抑,那是一種無法發泄出去的痛苦,她隻能把所有的痛和淚水埋在心底,因為他們之間的關係永遠暗無天日。

30

甄水:為什麽我感覺不到自由?反而覺得吸進的空氣都倍感壓抑。

若木:也許你還是放不開,不過你放心,時間會衝淡一切的。

甄水:他說他養過一隻金絲雀,金絲雀被關在籠子裏時想逃出去,可他打開鳥籠,鳥兒飛出去後,竟不顧一切地想要回到籠子裏……

若木:他這樣說是為你設下一個心理陷阱,他把惡念用物質和愛情包裹著,把你推向一架獨木橋,他一天天把橋架高,讓你的周圍變成了深不見底的溝壑,你能做的也隻有跟著他走,因為你沒膽量回頭,更沒勇氣跳下去。

甄水:我隻盼望我以後的生活能夠平靜,隻要不起波瀾,我想我可以挺過去。

若木: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也許分手是遲早的事,所有的事情皆是宜早不宜遲,這樣去想,甄水的心情慢慢平靜了下來。

甄水希望並且需要一個平靜而真實的未來,可是,事情並不會總朝著人希望的方向發展,也許是甄水太美麗,也許是她外表太柔弱,在茶樓工作不到半年的時間,她還是出事了。

甄水:我覺得最近背後總有個人跟著我。

若木:你是說有人跟你的梢?會不會是他?

甄水:不是他。

若木:你晚上在茶樓上班,每天十點多才回家,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真的很不安全,茶樓白天就不能上班嗎?

甄水:白天幾乎沒什麽客人,喝茶談生意的人主要集中在晚上八點到十點之間,不過茶樓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我覺得茶樓裏的一個茶客看我的眼神很怪,我感覺悄悄跟蹤我的就是那個茶客。

若木:是茶樓的常客?那男人是個怎樣的人?

甄水:也許是做生意的,看起來很猥瑣,總之一看見他盯著我,我就莫名其妙地惡心。

若木:看來人長得漂亮也是一種不幸。

甄水:其實我也沒覺得自己有多漂亮,朋友說可能是我的樣子太柔弱,所以別人覺得我好欺負。

茶樓裏,甄水身穿旗袍從大堂走過,大堂靠窗的角落坐著一個黑瘦的年輕男人,他衣著光鮮,一隻手正摩挲著茶杯,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甄水那凹凸有致的身體。

茶樓打烊了,甄水換了便裝從茶樓後門走出來,突然,她緊張地轉過頭,身後漆黑一片。她加快腳步走到大街上,行人挺多,她這才呼出一口氣,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到如夢花園。

第二天傍晚,甄水走出家門時,發現樓前停著一輛車,她剛要從車邊經過,車門哢的一聲被推開,車裏坐著的正是那個黑瘦的年輕男人。

“為什麽要上你的車?再說我也不認識你!”

“你不認識我?”男人卻一臉驚訝,“小姐,你不是開玩笑吧?”

“對不起,我得上班去了!”甄水邁開步子。

“你給我站住!”車子開到前麵擋住甄水的去路,“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誰?”甄水被男人騷擾,也不是第一次了。

“朱大福!你聽說過沒?”朱大福一臉自豪,撇著嘴說。

甄水心裏一顫,她當然聽過這個名字,這個名字來自茶樓同事的嘴巴,朱大福正是洪福茶樓的太子爺,茶樓的老板是他的母親。

“對不起,我不知道,請你讓開。”甄水企圖從車頭繞過去,朱大福的車技顯然嫻熟,他輕踩油門,又擋住甄水的去路。

“你在我家茶樓上班還說不認識我,你是不是跟我開玩笑啊?”

“你到底想怎麽樣?”

“嗬嗬!”朱大福笑了,“我能怎麽樣,我隻不過路過這裏,體恤一下自己家員工,順便送她去茶樓,就這麽簡單。”他把墨鏡摘下來,“假如我沒記錯的話,你叫甄水吧,你以為我會把你怎麽樣呢?”

話說到這份上,甄水不得不上車,她不想丟掉這份她喜歡的工作。

“你來我家茶樓工作多久了?”車子行駛在路上,朱大福問甄水,“工作還適應嗎?”

“不到半年,我挺喜歡在茶樓做事的。”甄水回答。

“你為什麽叫甄水?”

“我命理五行屬木,水生木,所以家裏人給我取名叫甄水。”

“哦,貌似還挺有道理,那你取了這名字,命是不是就變好了?”朱大福側過頭看向甄水。甄水沒回答,安靜地垂下頭。

“我家有錢,錢屬金,金生水。”朱大福不懷好意地衝甄水笑笑,“要不你做我女朋友吧!”

剛好車子開到茶樓門口,甄水下了車加快腳步朝樓門走。朱大福一路追過來,在茶樓門口攔住甄水,“你這也太緊張了,至於嗎?我隻是隨口一說,就好像我要吃了你似的。”

甄水經過旋轉門閃進了茶樓,朱大福氣急敗壞地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甄水被拉了一個踉蹌,手裏的挎包掉在地上,引得茶樓服務員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他們。

“你忘了這是什麽地方了嗎?”朱大福的少爺脾氣被激怒了,“這是我的地盤,我是你的老板,你吃我家的飯就得聽我的話,你懂嗎?我在問你話,回答我,你懂嗎?”

同事投來的目光讓甄水感到全身陣陣刺痛,心裏的委屈使得淚水都噙在眼眶裏。就在這時,朱大福的母親,茶樓真正的老板出現了,朱大福不敢繼續胡作非為,轉身走了。

31

下班時,一走出茶樓甄水就看見朱大福的車子停在眼前,她毫不猶豫地朝前走。朱大福下了車,手裏是一束玫瑰花,他捧著花低聲下氣地說:“對不起甄水,我為之前的無禮向你道歉,假如你原諒我,請收下這束花。”

“你沒必要向我道歉,我也不會收下你任何東西,你別再跟著我,我要回家了。”

“你為什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朱大福仍舊舉著花,“我發誓我不會虧待你的!”見她無動於衷,他又問了一句,“是不是你有男朋友了?”

“求求你別再跟著我,我得回家了。”甄水很少打車回家,但這一次她不得不坐進一輛出租車裏。

出租車遠去了,朱大福還在後麵聲嘶力竭地喊:“我是不會輕易放手的,我看上的女人就從來沒有失手過!”

好不容易回到家,甄水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機上網。

甄水:茶樓老板的兒子纏上我了,這些天我很苦惱,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擺脫他。

若木:如果那男人不錯,你可以試著接受他。

甄水:不可能。他其實就是個有錢的花花公子,隻是看上了我的外表,得到我之後就會嫌棄我的,我可不像十八歲時那麽傻了。

若木:如果像你說的那樣,你最好還是遠離他。

甄水:可是他是茶樓老板的兒子,我得到茶樓這份工作不容易。想徹底擺脫他,除非我辭去茶樓的工作,但是我很喜歡那裏,你說我該怎麽辦?

若木:我也不知道,我隻希望這件事盡早可以平息過去。

甄水:好了,不提這些不開心的事了,你最近為什麽一直沒出新書?我很想看你的第五本書。

若木:還要過一段時間,最近我的心情也不好,很煩躁,所以稿子也寫得漏洞百出。也許這行不適合我,我可能會改行做別的工作。

甄水:為什麽?你可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你這種工作,可以把腦子裏的東西寫出來,和許多人一起分享。你千萬不要放棄。

若木:我是一個活在自己夢裏並且長不大的男人……唉,還是不說了,你的煩惱已經夠多了,我想我會處理好那些事情的。

甄水:別這樣。

若木:我還曾經大言不慚地給你規劃人生,其實我自己的前途本來就一片茫然,真是可悲又可笑。

甄水:作為朋友,你這樣說我很不放心你。

若木:放心好了,一切都會好起來。也許我會消失一段時間去處理我的事情,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32

朱大福追求甄水兩個月也沒有成功,他厭煩了,於是決定撕破臉皮,羞辱一番甄水。

茶樓後門,朱大福把手裏的一束花重重地摔在地上,一隻腳踩在鮮花上,對著甄水的背影說:“王長青這個人,你該不陌生吧?”

“嗬嗬,其實這原本就是一個陰謀,如果你想弄明白怎麽回事,”朱大福踩著鮮花拉開車門,“你陪我吃頓飯我就全都告訴你!”

餐廳裏,聽了朱大福說出的一些隱情,甄水才知道王長青竟是如此卑鄙的一個男人。

原來,甄水向王長青提出分手之後,王長青知道她在洪福茶樓上班,於是找到了朱大福,晨州是個小地方,他們兩個原本就認識。

王長青認為甄水一定是有了別的男人,才會有勇氣提出分手,於是讓朱大福暗中監視她,他很想知道從自己手裏奪走甄水的男人是誰。王長青還讓朱大福找機會辭退甄水,這樣甄水才會回到他身邊。

朱大福從那一天開始留意起了甄水這名茶藝師,他沒有發現與甄水交往的男人,卻被甄水的美麗所吸引,他想追求甄水,甄水卻一如既往的冷淡。

“為什麽你可以接受王長青,就不可以接受我?甄水,我是真的喜歡你啊!”朱大福煽情地說。

甄水突然站起來,頭也不回地朝餐廳門口走去。

“好!你走吧!”朱大福發狠地喊出了聲,“你不接受我,明天我也不希望在茶樓看見你,而且,在晨州所有的茶樓你都不用去應聘了,我敢向你保證,茶藝師這碗飯,你在晨州是吃不了了!”

這個夜晚似乎並不尋常,甄水一個人走在大街上,麻木得就像一個塑料模特。她感覺自己的人生完全被王長青操控了,她拚命想擺脫,但卻擺脫不了。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喜歡的工作,又因為王長青而失去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裏。

下雪了,雪花不大,散落在甄水亂蓬蓬的頭發裏。一個街頭上的醉鬼發現了甄水,他悄悄尾隨了一陣,而後鼓足勇氣走到甄水麵前,甄水仍然一臉麻木,酒鬼輕浮地說:“美女,一看你就失戀了……”

甄水沒看他一眼,仍舊直愣愣地朝前走。不料鞋跟卡在地縫裏,沒站穩,她摔倒在了地上。

醉鬼企圖上前來扶她,甄水卻從包裏翻出一把折疊水果刀,她用刀尖抵住自己的臉,大喊道:“你滾開!信不信我現在就毀了這張臉!”

醉鬼嚇得落荒而逃。

甄水:你好久沒說話了,真的很懷念和你聊天的時候。

甄水站在小橋上,流著淚給若木發送消息,她的手凍得紅紅的,但她還是不放棄地舉著手機等待若木的回複。但很久過去了,手機依然悄無聲息。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如夢花園的,如何進入電梯進入自己房間的,當她坐在**才恍恍惚惚知道自己已經回了家。她換上睡衣呆坐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對麵的牆壁,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她才低下頭看向手裏攥著的手機。

這時,傳來一陣敲門聲,與此同時,甄水也嗅到自己家中有了一絲生人的氣味,一個男人在門口說著什麽。客廳裏的燈被那人打開了,她把頭轉向門,通過客廳裏的落地鏡發現門口正站著一個男人,那男人走進屋裏,她順手拿起水杯擲了出去,杯子砸在鏡麵上,所有的玻璃都碎了。

站在客廳裏的男人試圖解釋什麽,她什麽也沒聽進去。甄水認識這個男人,他就是住在自己對麵樓的一個剛搬來不久的租客,她有時去陽台晾曬衣服的時候,能發覺有雙貪婪的眼睛正望向自己。

男人在甄水的要求下離開了,甄水這才從緊繃中釋放出來,身體軟塌塌靠在牆壁上。手機還是沒有任何回複,她一狠心把手機關閉了,但不到十分鍾的時間,她又按亮手機。仍舊沒有任何回應,甄水的心徹底涼了。

33

雨刮器不停地拂去車窗上的水霧,王長青握著手機,兩隻眼睛盯著如夢花園的大門口。

“不是朱大福說的那樣,你出來,我跟你解釋……甄水,你在聽嗎?”王長青等了幾秒鍾,電話裏依舊沒有人回答,“我確實認識朱大福,但我絕對不可能對他說那種話!我們相處這麽多年,我是什麽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甄水,請你相信我!

“甄水,你回到我身邊吧,我就當所有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假如你喜歡做茶藝師,我可以給你開一家小茶館,你自己當老板。”

手機裏,甄水還是不說話。

“甄水,回到我身邊吧,我知道你現在生活得並不如意……”

“既然你沒跟朱大福說那些話,你就沒必要跟我解釋。”甄水忍不住開口了,“如果你想要回這間房子,我可以立刻還給你!”

“不要說這些傷感情的話。我就在大門口,我想見見你,如果你不出來,我會一直等下去!喂……”

甄水掛斷了電話。

王長青雙手按在方向盤上很久,甄水也沒從樓裏麵走出來,天暗下來的時候,他把車子開走了。

情人之間的情感注定是脆弱的,他不可能給她任何承諾,她永遠是在暗處,在遠離人群的地方,所以“情人”是一個陰暗的名詞,而且也是一個在男人的一些所謂關鍵時刻最先被放棄的角色。

房間裏,甄水淚流滿麵雙眼無神,僵直地坐在**。她用毛巾小心地拭去淚痕,接著又從櫃子裏拿出一本書,她摩挲著封麵上那朵白色的花朵,慢慢湊近鼻子,深深地吸氣,仿佛嗅到了曇花的芬芳。

34

時光轉眼即逝,甄水度過了一個孤獨寂寞的春節,新的一年沒有新的開始,她對生活不再抱有幻想,對未來感到迷茫,毫無希望地獨自生活著。

由於夜裏失眠,她每天下午才渾渾噩噩地起床,洗漱後略微地收拾,天就暗下來,傍晚的時候走出家門,在街上閑逛一陣,餓了就找個飯店吃些東西,晚上十點左右回到家裏,躺在**胡思亂想到天明,然後再迷迷糊糊睡過去。

躺在**的時候,她感到胸口好似堵著什麽東西,呼吸困難。

她獨自去醫院檢查過,但沒能查出什麽病症,醫生建議她去看看心理科,心理醫生告訴她,她患了中度抑鬱症,如果不善待自己,快些調整好情緒,身體的各個器官都會因此而受損。

醫生沒有嚇唬甄水,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麵容越來越憔悴,整個人很快瘦下來,即便吃了安眠藥,夜裏還是很難入睡。甄水的身心都很痛苦,她有些撐不住了。

若木:最近你還好嗎?

甄水:我以為你不會再跟我說話了,你為什麽還要出現呢?就那麽消失多好啊!

若木:我能感覺出,你最近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甄水:是的。

若木:假如你不想說,我也不會問。

甄水:一覺醒來什麽都不記得該有多好,之前的不幸隻存在於一場夢中,失憶是一種美好,真希望自己睜開眼睛就失憶了。

若木:其實最近我也受到了一個打擊。

甄水:是嗎?

若木:嗯,我也消沉過,這就是我之所以消失了一段時間的原因。

甄水:我現在沒有精力幫你排遣憂愁了,因為我已經身心俱疲。

若木:你一定要堅強,我們兩個都一定要堅強起來,答應我好嗎?

甄水:我隻能說我會盡力,因為身體上的折磨,我有些撐不下去了。

若木:我很想見見你,行嗎?

甄水:我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樣子了,還有見麵的必要嗎?

若木:你原來的樣子我也沒有見過。

要相信,人的一生之中一定會出現那麽一個人,無論你此刻正被光芒環繞、被掌聲淹沒,抑或是正孤獨地走過寒冷的街道被大雨淋濕,那個人一定會穿越這個世界上洶湧著的人群,一點一點靠近你,懷著一顆用力跳動的心髒走向你,捧著滿腔的熱和目光裏沉甸甸的愛,走向你、抓緊你。

你要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這樣一個人,無論是飄著小雪的清晨,還是被熱浪炙烤的黃昏,他很快就會出現在你的眼前。

幾天之後,甄水收到若木這樣一條信息,她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感覺自己好像是在夢中——

若木:我就站在你樓下,我想跟你見一麵,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