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的從軍生涯,使我敏銳地覺察出這條船必定出了狀況,也顧不上細問,就趕忙跟著歪七迅速地跑到船頭,這才發現趙嘹亮他們三人都趴在那裏,靜靜地朝前張望。天本來就黑,他們幾個如此隱蔽,難怪剛才我沒有發現。

趙嘹亮聽見腳步聲,回頭看見了我,他伸出食指做出噤聲的手勢,而後伸直胳膊指向昏黑的湖麵,隻見正前方的湖麵上開始起霧了,如若船再繼續往前開,就將進入霧中。

這霧生得極其古怪,並不是整個湖麵都起霧,而是湖麵正中的一小片水域,霧氣蒸騰著壓在水麵上,有四五米的高度。這情景就恰似湖中暗藏一口巨鍋,鍋中之水受熱翻湧,陣陣水蒸氣從中冒出而形成的奇景。當然,湖底並不會有巨鍋,那白色霧氣也絕非蒸汽,想必連歪七這樣的老漁民都是頭回見識,所以才驚呼撞邪了。

毛勇敢趴在趙嘹亮身旁,隻嚇得渾身顫抖,而何群卻如同打了雞血般,一眼不眨地盯著霧中變化。

“水麵上那一團團是什麽?”我問歪七。

歪七麵白如紙,嘴唇發黑,剛剛還說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現在竟嚇成這般模樣。

“不知道,想我歪七在這湖水裏行船三十餘年,這也是頭一回看見如此奇觀,真不知道那霧氣裏麵藏著什麽妖怪。還好霧氣並不寬闊,周圍有足夠的空間能讓我們的船繞過去。”歪七這樣說著,便給開船的小夥兒打了個手勢,船速立刻慢了下來。歪七歎了口氣,又說:“正所謂‘欺山莫欺水’,山中有百忌,宜慎言慎行。蓄水之處比高山密林更危機重重,稍有不慎就……”他硬生生咽下後麵半句話,“所以,我們不能貿然前進,先看個究竟再說。”

就在這時,趙嘹亮抽風般站起身來,對歪七大叫一聲:“船老大,趕快點亮桅燈!”

歪七聽罷,恍然大悟地拍著腦袋連連點頭,立即吩咐那小夥兒去點掛在桅杆上的那盞桅燈。我對船事不是很理解,趙嘹亮看出我心中所想,便解釋道:“聽祖輩講,如若在水中遇到怪事,必先點亮桅燈,不但可以鎮邪驅鬼,還能讓過往船隻看見後及時前來相救。”

原來如此,可是,桅燈雖然點燃並高懸在了桅杆頂端,但前麵的霧氣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反而變得更濃了。

隻有桅燈亮著,四周幾乎什麽都看不清楚,我隻好蹲下身子穩住重心。趙嘹亮蹲在我身邊,說這湖中陰氣太盛,如果風浪一起,非同小可。我十分理解地點點頭,問:“處長說你祖籍江西,你可知道那團霧氣裏麵藏著什麽玩意兒?是不是有大魚成精出來作亂?”

“大魚成精這事兒也不是沒有,可我估計那不是魚精,而是……”

“而是什麽?”

“班長你看,水麵上的霧氣呈圓形,對不對?”

“你直說行不行!這都到什麽地步了你還賣關子!”

趙嘹亮朝船頭探了探腦袋,“我看那霧氣很像是個大號的烏龜殼子,你說像不像?”

“啊!你是說巨黿,那個成了精的黿!”我正想追問下去,卻看見霧氣裏好似有什麽東西。

我盡力睜大眼睛去看那迷霧深邃之處,果然在白慘慘如同巨大鍋蓋的霧氣中,出現了一點孤懸著的冷紅色火光,由於霧氣太過凝重,所以看見那燈的時候,我們的船已經離得很近了。

“也是盞桅燈嗎?”我自言自語,“若說是桅燈,霧中也應該是艘漁船。可這燈光也太低了,再說船上的燈火怎麽是紅色的?”

“班長,你在嘀咕什麽?”趙嘹亮問我。

沒等我回答,頂多幾秒鍾的時間,一艘白色的紙船忽忽悠悠從霧裏鑽出來,紙船和普通漁船大小相仿,裹在白色的霧氣之中,很難令人窺其全貌。那若即若離、見首不見尾的情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隻能稱其為詭異到了極點。

紙船似乎並不會從團團白霧中劃出來,隻是在那特定的局域裏時而露出船頭,時而露出船尾。雖說詭異,可也隻是條紙船,船似乎被人施了某種邪術,隻能遊離在那團霧氣之中,這令我想起了某種幻術。

“我說老趙,你聽說過幻術嗎?就是讓人產生幻覺的法術?”我問。

“你在說什麽啊,你到底看見了什麽?”趙嘹亮一個勁兒追問,好像他什麽都看不見似的。

眼前這場麵越發清晰起來,我想起老家的風俗,辦喪事時,家屬都會紮些紙人、紙馬,還有紙船或紙橋,抬到十字路口去焚燒,稱其為給死去的親人“送路”。想到這,我便回頭問歪七:“這紙船是什麽意思?你……怎麽了?!”

隻見歪七的臉色驟然巨變,雙眼幾乎暴突出來,張大了嘴卻不能呼吸,臉被憋得又青又紫,難道前麵的紙船發生了極其可怕的變化?

果不其然,那紙船上多出了一個人形,那人穿著活人的衣服,一張臉和紙船一樣白,顯然也是草紙紮成的。紙人站得僵直而生硬,一隻胳膊耷拉在身側,另一隻胳膊高高抬起,手中提著一盞燈籠,燈籠上貼著皺巴巴的紅紙。燈籠隨著船身微微晃動,看起來像極了給我們幾人招魂的使者。

其實,這並不是最可怕的,最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那紙人身上穿的衣服,居然是一身暗綠色的製服,確切一點說,和我們四個人身上穿著的一模一樣。

漁民長期生活在水裏,比岸上的人更迷信,遇到狂風巨浪,也許還能勉強應付,可遇上水鬼這類虛無縹緲的事情,繼續前行那絕對是不可能的。

不僅歪七體如篩糠,連我都覺得心驚肉跳。歪七最先反應過來,轉頭對那小夥兒叫道:“快轉頭!不能往前開了,我們趕緊回去!”

就在此刻,我眼前突然一陣昏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之時,令整船人都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何群像僵屍一樣直挺挺地站在船中央,手中莫名其妙地多出一把五四式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歪七,隨即他大喝一聲:“繼續朝前開船!”

船上的人都僵住了,我看那槍好生眼熟,抬手摸了摸才發覺藏在自己身上的那把槍早已不翼而飛。歪七愣愣地看了看槍口,又看了看我,似乎費解到了極點。

我上前一步,擋住了歪七,大聲問道:“何群!你要幹什麽?”

“你讓開!我們必須朝前開,隻有進入霧中,才能夠拿到密件!”何群聲嘶力竭地喊著,顯然已經是強弩之末。

“把槍放下!我命令你!”我朝站在何群左邊的趙嘹亮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趁機把槍奪過來,令我沒想到的是,趙嘹亮居然假裝沒看見,低著頭不知琢磨著什麽。

一氣之下,我抬手指著何群大叫道:“何群,我早就看出你有問題!從你一出現就十分離奇,你說是機要處長不放心任務特意派你支援我們……哼!處長怎麽可能這麽短的時間就能聯係到你,況且處長做事一向嚴謹認真,不可能臨時改變主意!還有,你為什麽非得選擇坐船走水路?完成任務隻看結果,過程並不重要,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非要坐船,是何居心?你是不是特務,故意隱藏在我們身邊,等到密件一到手,你就發起攻擊?”

何群也急了,拉過旁邊的趙嘹亮,把槍頂在他太陽穴上,歇斯底裏地喊道:“我沒時間跟你解釋,我沒有背叛組織、背叛黨,因為那些文件過於重要,我不得不出此下策,請你務必要相信我!等你拿到了密件,什麽都會明白的。千萬不能停船,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從認識何群到現在,這是他頭一次說了這麽多話,而他的表情和語氣中的確透著誠懇。令我覺得奇怪的是,他的聲音以及說話的表情,都令我感到異常熟悉,到底是怎樣的熟悉,我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趙嘹亮也非常古怪,他的身手雖比我差些,但對付一個病懨懨的何群應該不費吹灰之力,怎麽這麽老實就被何群捉在手中,難道他們在演一場苦肉計?

想到這,我橫下一條心,冷笑著說:“別再演戲了,我知道你們分明就是一夥的,來吧,有種你就打死我!”我攥緊拳頭,虎視眈眈地朝何群直撲過去,準備來個魚死網破。

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絕對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就在我剛邁出一小步之時,突覺腦後生風,我迅速轉頭一看,一隻大手從天而降,硬生生地劈在了我的後脖頸上,我立刻眼前一黑,撲通一聲,摔倒在了甲板上。

腦中殘存的最後一張畫麵便是毛勇敢那張憨厚而又猙獰的臉!

天似乎很久都沒有亮,我是在不知名的水鳥鳴叫和撲翅聲中醒來的。

我猛地睜開眼睛,眼前隻是昏暗一片,船和人都在視野裏消失得幹幹淨淨。我翻身而起,身上冰冰涼涼。

身後仿佛是座高坡,坡上叢林茂密,黑壓壓的顯得神秘而又猙獰;麵前是一望無際的黑水,水麵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漣漪,隻有天水之間飛舞著的那些黑色的鳥,以及從鳥嘴裏發出的淒厲的怪叫,算是給這死一般的場景增添了些許靈動。

那些鳥是在飛嗎?或者應該用垂死掙紮來形容。

突然,一股熱流從鼻子中流淌進了嘴裏,我抬手一抹才發覺那是暗紅色的鼻血,頓時,腦袋又是一陣暈眩,這是什麽地方?難道是我失足掉進了鄱陽湖,漂浮到了岸邊?何群他們呢?

正在迷茫,我恍惚看見不遠處浮現出兩個模糊的人影,但人影飄飄忽忽,轉眼即逝,我產生了一種似夢似幻的感覺。

沒來得及細細分辨,就在此刻,忽聽遠處山脈間隱約有轟隆隆的聲音由遠而近,似乎天地之間將要發生什麽異動。

那聲音沉悶,雖然音量不算大,但卻帶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氣勢,恰似有千軍萬馬正從天際奔騰而來。

臉頰上的水珠滾滾落下,已分不清是殘留的湖水還是冷汗,我不得不抬手堵住雙耳,因為伴隨著轟響而產生的聲波足以撕裂人類的耳膜。

倏然之間,那聲音已大得驚人,就如同天庭發來了百萬天兵。天兵的號叫聲、兵器摩擦鎧甲聲、戰馬的嘶叫以及馬蹄撞擊而發出的聲音混作一團,響徹天地,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隻能隱隱地感到那種非人想象的力量正以極快的速度,氣勢洶洶地朝湖麵逼近。

在如此洶湧的陣勢下,人渺小得還不如世間的一粒塵土,我隻覺雙膝一軟就癱倒在了地上。

伴隨著隆隆巨響,陡然眼前一片通紅,我舉頭觀望,隻見半空竟一先一後墜下兩團火球,火球之大無法形容,就如同兩座火焰山,而後隨著滾滾熱浪映紅了整個天空;接著,兩團巨大的火球直接墜入湖中,先是一陣轟鳴,緊接著是一連串的巨大炸裂之聲,大地也隨之劇烈地顫動起來;此時此刻,水麵爆出一道白光,一堵碩大無比的水牆平地而起。厚重的水牆遮蔽了一切,烏雲四合,湖麵上漆黑無邊,咫尺間不能辨認分毫。

湖麵上的情景,使我完全沉浸在一種恐怖無邊的絕望之中。眼前是千萬噸的湖水,被火球一砸之下激上了天空,分成數百團厚厚的水雲懸在頭頂,我被這洪水驚人的氣勢壓得幾乎窒息。

在近乎凝固的一瞬間,天上地下似乎同時出現了兩個湖。

一個湖懸掛在上空,而另一個則凹陷下去幾近幹涸。半空的無根之水立刻被高溫燒得滾滾翻湧,不知何故竟燃起一片火海,火海浮遊在空氣中,發出陣陣焦糊腥臭的味道,湖水迅速地被汽化,同時不斷從慘紅的天空中掉落下許多沉積在湖底的殘骸。

一隻巨魚的森森白骨也被強烈上升的氣流推上了天際,如同房舍般的魚骨頭,也像那些被海水甩出來的魚蟹一樣,從高空迅速砸落下來。

我張開嘴聲嘶力竭地喊叫著,但一己之力發出的聲響在此情此景之中根本就不值一提。我腦門青筋暴起,拚命從地上掙紮起來,那腐臭的巨魚殘骸眨眼的工夫就落在了我剛剛停留過的地方,心中暗歎,還好自己躲得快,否則凶多吉少。

低頭看向巨魚殘骸,灰白色的魚頭骨正對著我,黑洞洞的嘴巴陷在泥裏,形成一個白慘慘的拱形門洞,像一座小廟,又像陰曹地府的入口,仿佛有陣陣來自地獄的陰風從裏麵裹挾了腐爛的氣味吹出來。

不知受了什麽感召,我竟緩慢地朝魚嘴洞口靠過去,當我的上半身探進裏麵之後,突然,魚骨猛地下陷,魚嘴也歪向一邊,拱形的洞口變小了,我被迫趴在了泥地上。地上的泥很軟,雙手稍微一用力就會把整個手掌陷進泥裏。

我很艱難地朝回退,就在這時,我居然看見一隻慘白浮腫的手慢慢從魚嘴深處伸出來,像海蜇皮一樣半透明還冒著水汽。一驚之下,弓身退出魚嘴之後,我就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浮腫的手呈爪形,抬起來用力地插進土裏,而後朝下用力,就像一個身負重傷的人企圖從魚嘴裏爬出來!我腦袋一熱,想到在魚嘴裏麵的會不會是我認識的某一個人——趙嘹亮、毛勇敢、何群或是歪七?

這樣想著,我不顧一切朝魚嘴撲過去,雙手拉住那隻浮腫滑膩的手就往外拖拽。我看見了手臂上的袖子,袖子是綠色的,和我的袖子一模一樣,我更加肯定了剛剛的推想。我用盡全身之力朝外拖,直到看見了頭,看見了肩膀……

那人臉朝下趴在地上,我認不出他是誰,開口問他是否能聽見我的話,那人不理我,一動不動地沒了活人的跡象。我慌了神,想趕快知道他的身份,於是走到他側麵,用雙手把他的身體翻了過來……

那張臉皺巴巴的,就像一個紙糊成的腦袋,我腦中同時出現一個畫麵:那是一條白色紙船在湖心的霧氣裏徘徊,紙船並不是空的,它的上麵站立著一個身穿製服手裏提著慘紅紙燈的紙人,難道眼下的就是那個紙人,它……它活了!

我的目光移向他的臉,因為在那皺巴巴的皮膚上,我有種熟悉的感覺,我好像認識他,對!肯定是認識的人!

突然,那張臉顫抖起來,他的嘴居然張開,從口腔裏冒出一團白氣,冰冷刺骨,他想說話,並且整個腦袋朝我轉過來,他的眼睛像是用毛筆畫上去的,沒有眼皮,所以不會眨眼,隻能死死地瞪著我。

說也奇怪,我和它對視一會兒,我心中的惶恐逐漸消失了。他顯然是有話要對我說,我也不知為什麽有了想聽它傾訴的欲望。

“你想說什麽?”我問。

他的嘴唇張合著,發出細若遊絲的聲音,那聲音初聽之下隻是幾個詞語:“何群……我……我才是何群……他是假的……我是真的!”

我被震驚了,胸口淤積了太多的話使我想不出該問什麽。他抬起一隻手,手指指著遠處土坡,又說道:“我就在那土坡後麵的山林裏……等著你!你答應過我,會來給我收屍……我等得好辛苦,我等你等得好辛苦……”

耳邊回響著這幾句話,我抬頭看向土坡,他說他是真正的何群,在土坡後麵的山林裏等著我,那和我們一路前行的“何群”又是誰?

可就在我想繼續追問的時候,眼前瞬間模糊了,雙耳轟鳴,而後所有的景物都融化了,我閉上眼睛,堵住耳朵……直到覺得有人拍我的肩膀,這才驀然清醒過來。

“班長,你沒事吧?”

說話的聲音如此熟悉,我急忙轉頭一看,正是趙嘹亮。

“老趙!”我的淚水奪眶而出,不由分說緊緊抱住他的身體,這才發現周圍的景物和先前看到的截然不同。

我鬆開趙嘹亮,瞪大雙眼看向遠處的湖水,湖麵平靜如鏡,墨綠色的湖水之上,一大片水鳥雲一樣鋪展開來,與湖水相映成趣。到底哪個是夢境哪個是幻覺?

大腦裏一陣鑽心的疼,我緊緊抱住腦袋,瘋狂地搖起頭來。

“班長,你流血了!你的鼻子……”

我抬手抹了抹嘴唇,果然一股鮮血留在了掌心,同時也能感覺出正有汩汩溫熱的血液流進嘴裏。趙嘹亮趕忙幫我掐住了鼻子,一陣天昏地黑,我膝蓋一軟,就趴在了他的懷裏。

全身越來越冷,甚至牙齒都打起了寒戰,我不得不睜開眼睛,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是被凍醒了。我翻身坐起,身上的酸痛不必多言。我**著鼻子,周圍的空氣中充斥著一股濃重的焦糊味道。

“他醒了!”是毛勇敢的聲音。

趙嘹亮朝我跑過來,手裏還端著一隻茶缸子。

“喝口水吧,剛才嚇死我們了,你的鼻子一個勁兒流血,我還以為止不住了,還好小毛出了個主意,把你的兩手高舉,然後用冷水衝腦門……班長,你聽得見我說話嗎?不會失血過多傻了吧?”

我緩慢地點點頭,證明自己目前還沒有完全傻。接著,我看見不遠處亮著一堆篝火,毛勇敢蹲在火堆旁,正歪著頭看著我,而拿在他手裏的是用樹枝穿著的兩條大魚。那魚似乎連鱗都沒弄掉,直接就放在火上燒烤,魚身上的魚鱗被烤得劈劈啪啪地冒著青煙。剛剛醒來時,聞到的焦糊味道便來源於此。

我接過趙嘹亮手裏的茶缸子,缸壁被煙熏得黑黑的,顯然裏麵的水是被篝火燒開過。

喝了幾口熱水,我這才漸漸緩過勁來,身上也多了些力氣。幹咳了兩聲,嗓子眼兒火辣辣地疼,還好能夠發出聲音,於是我問趙嘹亮:“我們在哪兒?剛才天空上的火球,還有那些爆炸是怎麽回事,怎麽這麽快就風平浪靜了?”

趙嘹亮聽後不很理解地搖著頭,顯然對爆炸還有火球的事一無所知,他說我肯定是在做夢。我覺得之前看到的也不太真實,沒理由分辯,但願那隻是一場可怕的夢。

“這是哪兒?”我又問。

“這就是黑水灘啊!”趙嘹亮回答說。

“這就是黑水灘……”我坐起身,遠處依舊是一望無際的湖水,歪七的船呢?我們為什麽會躺在水邊?在我的追問下,趙嘹亮這才述說起事情的經過——

雖然我們登上歪七的船時天還沒黑,可是歪七喜歡夜裏行船,所以船開得很慢,等到湖麵擦黑了才下令加速開船。行進了很長一段時間,歪七見我們三個都昏昏睡去,隻有趙嘹亮一人還算清醒,於是與之攀談起來。

歪七說,鄱陽湖就像一個歪脖子的葫蘆,懸掛在長江上,而船此時正好行至葫蘆嘴兒上,也就是說,是整個湖麵最窄的水域,直徑至多不超過三公裏。他還說岸邊的山上有座古代廟宇,名曰定江王廟,當地人稱其為老爺廟,這片水域就叫作老爺廟水域。老爺廟水域最寬處為十五公裏,最窄處隻有三公裏。這個地方怪事頻出,沉船已經不是什麽新聞了。

正聊得興起,湖心突然霧氣障眼,滾滾白霧從水麵蒸騰而出,形如一道白霧砌成的霧牆,而且那霧牆裏,還仿佛另有乾坤。歪七見狀大驚失色,連忙命令掉轉船頭回行,可就在大家慌亂之時,我突然掏出一把手槍,對著歪七威脅他必須繼續朝前開船。

聽到這裏,我大惑不解,連忙打斷趙嘹亮的講述,不解地問:“不對!不對!怎麽是我?明明是何群!你們記錯了吧?!”

“誰?”趙嘹亮和毛勇敢異口同聲地問,“哪個何群?!”

聽了他倆的話,我氣得差點背過氣去,隻覺血液上湧又是一陣眩暈,我怒不可遏地指著他倆破口大罵:“你們就是兩個叛徒,別再演戲了!”

“此行隻有你我和勇敢三個人!”趙嘹亮一臉無辜地解釋著,“班長,我覺得你的腦袋……你說的這是什麽跟什麽啊?”

我冷哼一聲,指著毛勇敢大聲說:“何群不是你排長嗎?毛勇敢,別說你也不認識!”

毛、趙二人大眼瞪小眼對望良久,趙嘹亮湊近我身邊,小聲勸慰:“班長你別急,驚嚇過度加上極度疲勞,容易使人顛三倒四說胡話。要不你再躺下歇會兒,等魚烤熟了我再喊你……”

“你才說胡話!何群在哪裏?我的手槍還在他手上……”我突然想起那把五四式手槍,於是抬手下意識地朝腰間一摸,不料身上真有東西,我撩起上衣,果然從腰間掏出了一把用油紙包裹著的黑色手槍,看看編號,正是老嚴給我的那支。

我舉著槍無神地看著趙嘹亮,“是你放回我身上的,對嗎?”

“軍歌同誌你咋了?咋跟失憶了一樣?”毛勇敢舉著兩條黑糊糊的魚朝我走過來,他遞給趙嘹亮一條,又對我說,“軍歌同誌,就是這把槍,你昨晚就是拿著這把槍指著歪七,把歪七嚇得都給你跪下了。”說著,他把手裏的焦魚遞給我。我擺擺手,這當口,我哪有心思吃這種東西。

“你真記不起來了?”趙嘹亮咬了一口魚,一邊吐著魚刺一邊說,“歪七哪見過這陣勢,不過班長你昨晚確實反常,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你舉著槍對著歪七,歪七說他上有老,下有小,萬萬不敢去那鬼霧之中,萬一折了性命,他一家老小就都得餓死。但你卻不依不饒,歪七實在沒有辦法,突然想起他船上還有一條小船,是預備著萬一大船出了故障用來逃生用的,於是他把小船放進湖裏,說如果非要去霧中,他要跟那掌舵的小夥子棄船逃走,把大船交給我們隨意處置。可咱仨哪有人會開這種機械船,於是略微合計一下,咱們三個就跳進了備用的小船,劃著小船進了迷霧之中。”

趙嘹亮說到這,我狐疑地看著毛勇敢,他則一個勁兒地點頭,似乎在無聲地證明著這些話的真實性。

“後來怎麽樣了?我們怎麽會在這裏?”我冷冷地問。

趙嘹亮說:“坐在那條小船上,我和勇敢用槳劃著水,慢慢地靠近了白霧。其實,我也沒覺得害怕,咱們多年在隊伍裏接受的是唯物主義教育,怎麽能輕易相信鬼神之說,估計眼前的異象隻不過是和海市蜃樓的現象相仿的那種障眼法,不會對人造成實質上的傷害。可是,誰知道後來居然……”

趙嘹亮搖頭歎氣不說話,我很著急,問:“那條紙船呢?”

“紙船?”趙嘹亮轉了轉眼珠,“對,紙船,是有一條紙船,我們一進到霧氣裏麵,那條紙船就掉轉船頭朝霧深處劃去,我當時還以為咱當兵的陽氣重,那些陰寒的穢物害怕了,所以勇氣大增,揮舞著船槳就朝那條紙船拚命地劃……”

“後來追上了嗎?”我追問。

趙嘹亮搖搖頭,“劃來劃去就是趕不上那條船,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我和小毛才發覺大事不妙,難不成遇到了鬼打牆?於是我倆使出吃奶的力氣朝岸邊劃水,突然眼前一黑,咱們的船就翻了。醒來時,我們三個都趴在岸邊,而班長你卻一直昏迷不醒。”

“說了半天,怎麽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似乎隻有你們兩個人在劃船,我幹什麽去了?”我企圖戳破他們的謊言。

“你還說啊!你當時舉著這把破手槍,掐著腰嗷嗷直叫……這麽說來,現在你一點兒印象都沒了?”趙嘹亮一臉狐疑地看著我。

難道真是我精神錯亂了?何群就這樣憑空消失了?怎麽可能沒有這個人呢?

我的腦袋很疼,心也隨之變涼,看來,真實和幻覺的界限越來越難以分辨。人總會認為大部分人都認同的觀點是正確的、是真理,而我現在的處境明顯是一比二,或許我更應該相信他們,同時也希望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想到這,我的精神放鬆了些,拿過趙嘹亮手裏的那條烤魚,簡單吃了幾口,可那種特有的腥臭味道令我想起了地動山搖、兩團巨大火球砸入鄱陽湖中的情景,於是謹慎地問:“照你們說,我一直昏迷到現在?”

趙嘹亮搖搖頭,“不是,白天的時候你醒過來一回,突然就坐起來,大叫著朝那邊跑去。”他指著身後那片土坡,繼續說:“我見你睡癔症了,就拚命地去追,也不知道你哪來的那麽大的體力,跑得還真快。不過你的確很反常,站在高處似乎看見了多麽壯觀可怕的景物,眼睛都凸出來舌頭也伸出來了……”

“土坡?”我轉過頭看去,身後確實有個黑壓壓的高地,我似乎想到有個什麽人跟我說了一些重要的話,可一時又想不起來,“真的隻是一場夢嗎?這夢也太真實了。”我思索著,問趙嘹亮:“然後你就過去拍了我肩膀,把我叫醒了?”

“是啊,當時你鼻子裏流了很多血,還以為你身體裏的血管由於跑得太猛而被震裂了。你昏倒後,我就把你拖了回來。現在,你覺得身體好些了嗎?”趙嘹亮看向地上放著的那把槍,我手疾眼快地把槍收了起來。

“這把槍是哪兒來的?是你從部隊帶出來的嗎?”趙嘹亮見我有些異樣。我沒過多解釋,隻是點點頭。

“咦?”毛勇敢拾起那塊包著手槍的油紙,似乎是想用紙來擦擦手上黏著的烤魚的油,沒想到竟然發現油紙有異狀,“你們看,這紙上有字啊!”趙嘹亮接過油紙隻看了一眼,就被我奪了過來,隻見紙上確實寫著一行鋼筆字——欲取密件,務必先找周善人。

“欲取密件,務必先找周善人。這是什麽意思?周善人是何許人也?”趙嘹亮湊到近前,低聲問我。

捫心自問,我也實在莫名其妙,甚至連這油紙為什麽會包在槍上都沒有絲毫印象,麵對二人的詢問,我隻能搖頭。

趙嘹亮哼了一聲,露出不滿的神色,“我說班長,你怎麽跟變了個人似的?你看看那筆跡,分明就是你自己寫的,別告訴我們你一無所知啊!”聽他這麽一提醒,我心裏一哆嗦,因為油紙上的字體,確實很像出自我手,因為我有個習慣,每寫完一行字,總會在最後一個字的右邊,重重地用筆戳上一個點。

真是我寫的嗎?怎麽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捏著油紙的手指猛烈地顫抖起來,趙嘹亮見狀趕緊握住我的手,緊張地安撫道:“班長,你可不要激動,一時想不起來就慢慢想,千萬別著急,萬一鼻子再流血可怎麽辦!”他一邊說一邊指著我的衣服,我這才發現,衣服的前襟布滿了未幹的血跡。

我把油紙小心疊好放進衣服的口袋裏,“據你倆說,咱們是被水浪掀翻了船,而後漂上了岸,整整一天,你們看沒看見過往的船隻或者漁民?”

“沒有。”毛勇敢搖著頭,指著身後黑壓壓的土坡說道,“我曾上到坡上去拾柴火,坡後是連綿起伏的群山,沒見有人或者村舍。我和嘹亮同誌商量過,等你身體好些之後,我們就朝山裏走走看看。”趙嘹亮點頭補充說:“班長你也不用過於擔心,這附近有水有魚,餓不死咱們,等你好些,咱就一起找路出去。”

聽了他倆的話,我心中寬慰許多,隻要餓不死,就能想出辦法,不過我們的目的不單單是從這裏走出去,還有得到密件。

一想到密件,紙條上寫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呢?周善人又是誰呢?

這個名字著實有些特別,似乎不是個普通人的名字,而更像是個綽號。我眯上眼睛細細分析:在舊社會,要是某個財主樂善好施,做過些有益於老百姓的好事,百姓都喜歡呼之為“善人”,比如李善人、張善人之類的,我想,如果能夠在附近遇到行人,或許就能打聽出線索來。

還有另一種可能,這句話是用於接頭的暗語,兩方對上了暗號,才能證明各自的身份。不過現如今都解放這麽多年了,這種過於戲劇性的做法,早就退出了曆史舞台。

不管怎樣,我覺得都不能在這湖邊坐以待斃,最好翻過土坡到山林裏去看個究竟。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欲望,或者說,土坡那邊真有什麽人在召喚著我,我必須去那裏麵看一看。

打定主意,我拿起烤魚捏著鼻子多吃了幾口,與他二人商定好,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就進山尋找周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