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小毛,難道你……看見了什麽?”

趙嘹亮含在嘴裏的一口茶水差點沒有噴在桌子上,一向愛說話的他今天一反常態,從吃飯到現在剛說這一句話。毛勇敢就更加古怪了,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後就一個勁兒悶頭喝水,豆大的汗珠順著鬢角流淌下來,居然都顧不得去擦。

“怎麽這話聽起來有點兒怪?昨晚你們不是在一起?”我問。

毛勇敢搖著腦袋,“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昨天半夜裏,何群同誌發病要去村衛生所,趙嘹亮說自己可以應付,就留下我,在招待所保護你……”

“保護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嗬!我需要你的保護嗎?”

“你先聽人家小毛把話說完好不好!”趙嘹亮似乎對詐屍的事非常上心。

毛勇敢擦了擦汗,“嘹亮同誌扶著何排長走了之後,我越想越不放心,過了兩個多小時也不見他們回來,天就快亮了,我見軍歌同誌睡得正熟,也不會出什麽危險,就想去衛生所看看。雖然知道朝東走可以到村衛生所,可我路不熟,走得就慢了,剛走出胡同,就看見一條青石鋪就的小街上有團黑影一閃而過,像是個很魁梧的人,又像是一個人背著另一個人,反正很古怪。”

“可這也不能說明那黑影就是詐了屍的七根。”趙嘹亮摸著杯沿分析著,忽然眼睛一亮,問,“王老爹,七根他家住哪裏?”

王老爹指著一個方向,“不遠,就在招待所後邊。”

“我說班長,”他湊近我,“老百姓有了困難咱既然遇上了也不能置之不理,你說是不?反正何群還得在衛生所輸液,時間充裕,要不咱就幫當地公安把案子破了,也算造福一方百姓嘛!”

他這一番冠冕堂皇的話說得我無言以對,我心裏明白,趙嘹亮不是想去破案,而是想借機到現場看看熱鬧,再說他也沒有破案那個能耐。

人就怕慫恿,毛勇敢顯然是吃撐了,擼著袖子躍躍欲試,他這個人雖然壯實,但沒有心眼兒更沒主見,隻要有人一挑撥,他準跟著上套。

既然大話已經說出了口,王老爹也站起身來,一臉敬仰地注視著我們。再推辭實在是說不過去了,沒辦法,我們隻得硬著頭皮,由王老爹引領著來到了七根家門前。

木門依舊露著一道縫,或許這村裏的人根本就不鎖門。

王老爹直接推門進去,經過狹窄的院子就進到了一間磚木混搭的房間。房子挺大,空空曠曠的,腐敗的潮氣十分濃重。七根的媳婦之所以嫁給七根,很有可能是因為七根的房子比水生當初的土坯房寬敞一些。

沒見到那對兄弟,屋子裏空****的,有兩把竹椅子,正中央擺著一張鋪著白布的床,白布有些淩亂,能清楚地看見白布上仍有未幹的水跡,這應該是停屍的床,那水跡肯定是七根的屍體留下的。

從上邊傳來了一陣腳踩腐朽木板的聲音,我尋聲一看,牆角有架木質樓梯,樓梯應該通向上麵的閣樓。王老爹走過去,我跟在他後麵。一個憔悴的中年女人就站在樓梯口,由於逆光,她看上去有點兒恐怖。

“你們是……公安局派來調查的嗎?”女人顯然把我們的製服和公安製服聯係在一起了。

“嗯。我們是來了解一些情況的。”趙嘹亮很機智,這也省得我們多費口舌解釋了。

“幾位同誌快請坐!”她指著床邊兩把破舊的椅子,“王老爹也來啦,您也坐啊!”

我沒興趣坐在停屍床旁邊,隻是回頭望了望,問道:“您是七根的妻子?您可不可以具體給我們講講屍體是如何丟失的?”

和我預料的一樣,她並沒有說出有用的信息。

昨天夜裏,大兒子外出給七根選墳地,因為意外死亡的人不能夠埋進鄱湖嘴村祖墳,所以得找個偏遠的地方悄悄埋了。她和小兒子坐在屍體旁守靈,因為沒人來吊唁,所以很快她就又困又累。她擔心小兒子會被嚇病,於是就帶著他上閣樓去睡覺。天剛亮的時候,大兒子回來了,卻發現七根的屍體不翼而飛,這才到派出所報案。

“哦,是這樣。”趙嘹亮像個警探一樣沉著,“那公安都說什麽了?”

女人稍微愣了下,就大致告訴了我們,和我早上偷聽到的差不多。

趙嘹亮背著手繞著停屍床轉了幾圈,毛勇敢像個尾巴一樣緊隨其後。誰都能看出,屍**有拖拽的痕跡,明顯是有人把屍體拖走了。盜屍的人是誰?盜取屍體有何用處?

我正想問一些別的問題,突然從門口走進來一個穿灰布長衫的老者,他的頭發和胡子都斑白了,看起來氣度不凡。

王老爹和那女人都迎上去,我這才知道這老頭是鄱湖嘴村現任村長的父親,也是前任的老村長。老村長說了幾句節哀順變之類的話,忽然看見了我們幾個穿製服的人,他的目光很快遊離起來,剛進屋時的鎮定自若逐漸消失,臉上的表情變成了偽裝出來的平靜。

老村長急於結束這次拜訪,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看得出來包的是一遝錢。他將紙包塞給了七根的女人,而後就匆匆地走了。女人愣愣地站著,一臉的不解。

老村長剛走,七根的兩個兒子就回來了,大兒子認出了我,並且投來不友好的目光。我擔心露了馬腳,就拉著趙嘹亮找個借口逃回招待所,趁著王老爹還沒回來,我對他二人說:“這件事有點兒複雜,敵我矛盾也不太明確,我看咱們還是別管了,再說也管不了。”

“我還要問你呢!”趙嘹亮瞪著眼,“我的偵破手段還沒有施展,你就把我硬拉回來。我看七根兒子好像認得你,莫非你幹了什麽壞事?”

“你想哪裏去了!七根兒子確實認識我,昨天他倆在池塘買水時,我就蹲在水邊一直看著。好了,我沒必要跟你解釋,我覺得那老村長有問題。”我說。

“有什麽問題?”趙嘹亮問。

我朝門口看了看,王老爹依舊沒回來,我壓低聲音說:“老村長看到我們後的那副表情,百分之百心中有鬼!”

這時外麵傳來了腳步聲,是王老爹回來了,他輪流注視著我們每個人的臉,而後悄聲問我說:“怎麽樣,看出來什麽了?”

“哎呀,不太好講。”我抬手撓著腦袋,“不過我可以鄭重其事地說,七根肯定不是詐屍,而是被人秘密背走了,至於是什麽人幹的,目的又是什麽,我們人生地不熟的,也不了解情況,實在是無能為力了。”

王老爹點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其實我也不太相信詐屍了還能一直跳到湖裏去……”

“你們這村子有沒有吃人的風俗?”趙嘹亮一驚一乍,不但令王老爹大為吃驚,同時也嚇了我一跳。他冷冷地笑了笑,又繼續解釋起來:“我們老家有個傳說,說是吃了什麽樣的人就治什麽人的病……”

我抬手堵住他的嘴,尷尬地笑笑,“您別搭理他,他想象力太豐富了……不過我覺得,那個送錢來的老頭兒似乎和這件事有些關係。我問您,村裏每逢死了人,老村長都會送錢嗎?”

“不一定。”王老爹眯縫著眼睛,“村長一家雖然人不壞,但其實是很小氣的,一般不會拿出錢來慰問死者家屬,我也很納悶……”

正說著,門口有人喊王老爹,王老爹答應著走出去,我探出頭一看,找王老爹的是個身材矮胖一臉麻子的中年人,他手裏拎著半個豬頭,豬頭很新鮮,還在滴著血。

王老爹和他交涉了幾句,接過豬頭拎進了廚房。趙嘹亮和毛勇敢都一臉笑意,尤其是毛勇敢,如同鴨子般的嘴唇已然溢出了口水。當時那個年月,剛剛度過三年困難時期,人們見到肉比見到媳婦還要親。趙嘹亮幹咽了一口口水,說:“王老爹真夠意思,我都忘記了醬豬頭什麽味兒了!”

王老爹擦著手上的油朝我們走過來,發現趙、毛二人眼睛都紅了。王老爹十分忐忑,不好意思地擊碎了我們的幻想,他非常歉疚地說:“豬頭不是給你們吃的,是剛才那個人,他是個光棍,家裏從不生火,他隻是讓我幫他把豬頭燉熟。”

我的心涼了半截,問:“他是什麽人,獨吞那麽一大塊豬肉?”

“誰說不是呢?”王老爹一臉不屑,“那人也姓王,是我的本家,村人叫他王芝麻。他平時遊手好閑,三十多歲也沒討到老婆,平時總在我這兒蹭飯吃,哼,誰知今天怎麽發了橫財……我問他豬頭是哪來的,他卻不肯告訴我。”

“非偷即盜!”趙嘹亮因饞生恨,咬著後槽牙說,“我看那人一臉猥瑣,真不像個好人,肉吃進了他的肚子,真是糟蹋東西。王老爹啊!一會兒燉肉的湯您可千萬別倒了,給我們留點……”

真丟人,我都替他顏麵無光,趕緊轉移話題說:“你們想想,這王芝麻是個遊手好閑之人,突然得了一筆橫財,會不會和七根屍體被盜的事情有瓜葛?”

“對對對!軍歌同誌,你好好想想。”毛勇敢說。

“嘿嘿!”趙嘹亮壞笑著,“我想到一個以靜製動的招兒……”

一個小時過去了,陣陣肉香彌漫了整個招待所。王芝麻拎著酒壺走進來,一進廚房,他就險些摔倒,因為看見了我們三個一字排開,身上的製服跟軍裝都差不多,像廟裏的三座神像一樣紋絲不動地坐在桌前。

王老爹也不解釋,隻是把大塊大塊的豬頭肉放進盆裏,端端正正擺在桌上,好似特意為了供奉我們三座“尊神”。即便心理素質再好的人,也禁不住這無聲的恫嚇,更何況王芝麻本就做了虧心事。

他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那酒壺裏的酒也灑了一地。

我們三個一臉木訥,唯獨毛勇敢聞到酒香,舔了舔嘴唇。

“三位長官,我……我什麽都招還不行嗎?!”王芝麻的心理防線被以靜製動擊得粉碎。

原來,事情的經過比我們料想的要簡單得多,王芝麻隻是個貪圖便宜被利用的角色而已。

夜裏,是他悄悄潛入七根家,把七根的屍體偷出來,而後背到鄱湖嘴村祖廳的東南角,那裏有人已經挖好一個深洞,他把屍體用白布捆紮好,頭朝下放進洞中,而後用土掩埋。這就是事情的經過,而主使他這樣做的正是鄱湖嘴村的老村長。

王芝麻痛哭流涕,說自己隻是為了一點點銀錢才幹這種埋汰的活兒,實在是迫不得已生活所迫。

原來如此,我再次詢問為什麽要把一具水屍頭朝下埋進土中。王芝麻連連搖頭,說自己本無文化,其中奧秘實在不知。

趙嘹亮聽到這裏,好奇心戰勝了饑餓,問明方向,拉著我們就朝老村長家裏疾步而去。村子不大,住房緊湊,村長的家就緊挨著祖廳。

祖廳四周是片挺大的空地,應該是聚集村民開會的場所。祖廳翻新還沒有完成,我們先繞著祖廳走了一圈,在東南角的地麵上,確實有一小塊區域的土被翻開過,奇怪的是正對著我的那麵牆牆角塌陷得厲害,就像經過地震震動一樣。

事情沒查清楚,我打消了趙嘹亮企圖挖開泥土一看究竟的衝動,三人來到老村長家。老村長這個人似乎十分守舊,仍然穿著灰色的長衫,他從門口迎出來,好像已經預料到我們會來找他。

老村長的屋子相對其他村民要規整許多,落座之後等了半天也沒人獻茶,於是我開門見山問道:“村長您好,這是第二次相見,既然找上門來,我們必定掌握了一些證據,希望您不要再讓我們多費唇舌。”

既然以前是一村之長,當然得是個聰明人,老村長臉上逐漸平靜下來,右手緩慢地摩挲一串褐色佛珠,佛珠看不出質地,但已被摩挲得油光鋥亮。

事情的起因要從鄱湖嘴村的祖廳開始說起——

前幾年,全國物資緊缺,尤其是糧食,很多地方都餓死了不少人,鄱湖嘴村也很困難,但因其離湖水近,沒有糧食還可以捕魚暫解燃眉之急,不隻是魚,甚至湖裏的水草都可以充饑。很快,從四麵八方就湧來一批逃荒的難民。饑民們大都不會捕魚,就算會也沒有船隻。開始時,鄱陽湖的漁民還能救濟救濟他們,可時間一長誰又能管得了誰呢。

有一天,祖廳門口來了個抱小孩的婦女,小孩餓得哇哇直哭,她希望討要到一點白麵,能給孩子煮碗麵糊充饑。她問遍了所有住家,可當時誰家也沒有存糧,最後可憐的孩子死掉了,那女人抱著孩子的屍體跪在祖廳門口大哭了整整一天,從此就消失在了村子裏。

過了兩年,日子逐漸好起來,大家就淡忘了這件事,可當村民們有餘糧去祖廳祭祀祖先的時候,奇怪的事情就發生了,祖廳牆壁的一角,嘩啦一聲悶響,竟陷下去一截。大家以為是地殼運動造成的,可是周圍破敗的土坯房卻都完好無損。年輕的村長隻得找磚瓦匠墊了幾塊磚,但沒幾天,那個角落再次陷了下去,反複維修了幾次,仍舊下陷,誰也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什麽。

後來有個遊方的教書先生路過村子,老村長曾與先生提及此事,先生獨自一人深夜前去祖廳附近查看,回來告訴老村長說,那個地方曾經冤死過人,被人下了詛咒,陰氣過重,房子四麵牆陰陽失衡,所以就出現了塌陷的怪現象。

老村長一聽之下慌了手腳,忙問解救之法,先生說最好換個地方重建祖廳。老村長為難起來,祖廳已有幾百年的曆史,重建哪有這麽容易。先生想了又想說還有另一個辦法,那就是找個同樣陰邪之物埋在牆角處,以毒攻毒也可以保證祖廳百年不倒。老村長還想細問,那先生卻淺笑一聲,什麽也不說就灑脫而去。

重建祖廳實在太難,況且也沒那麽多現錢,可萬一祖廳在他家主持期間無故倒塌了,這未免有損顏麵,於是他想出了個折中的法子,就是在原地重修祖廳,把地基夯實了,重新砌牆,或許就不會發生這般怪事了。

重修祖廳還沒來得及完成,就出了水生和七根那檔子邪事,七根是淹死的,而且死而不腐,淹死之人陰氣最重,於是老村長就找來閑散在家的王芝麻,給他重金,讓他把屍體偷出來,埋在祖廳的東南角,至於埋葬的方法,則是當年的先生告訴他的。

老村長一臉誠懇不像在說謊,但和我們推想的大相徑庭。想來也隻不過是偷偷地埋了具屍體,至於屍體是大頭朝下還是放在棺材裏,反正人都死了,加上風俗各異,也沒什麽可追究的。

就在這時,現任村長大步跨進屋來,他一臉怒氣,似乎剛才老村長說的話,都被他在門外偷聽了去。

“爹,跟你講多少遍了,”村長氣呼呼地坐在老村長旁邊,“都什麽年代了,萬事都不能迷信,要講科學講證據。我已經找建築隊的老師傅看過了,祖廳屋角塌陷是因為當初大旱亂打井時破壞了那裏的地層,隻要在祖廳重修時把地基打牢固,就不會出現這些問題了。沒想到你居然還聽那個教書先生的話,那人一看就是一個騙子,你竟然瞞著我把屍體埋在那裏,這事要是傳揚出去,我這個村長還怎麽抬得起頭來。氣死我了,我現在就去把屍體挖出來……”說著,村長瞪了我們每人一眼,快步走出這間屋子。

我們三人從老村長家走出來,覺得肚子早餓得咕咕直叫了,折騰了好半天,才想到午飯還沒有吃。回到招待所一看表,都快下午三點了,那煮熟的豬頭也被王芝麻連鍋端走了,連一粒肉渣都沒剩下。為了避免村子裏再起封建迷信之風,我沒把埋屍的事告訴王老爹,隻是說了幾句模棱兩可的話遮掩過去。

王老爹重新起火,把做好的飯菜熱了熱,端上桌來,我們三人又是一通狼吞虎咽。我見他二人吃得差不多了,才提議說:“接下來咱們該怎麽辦?”趙、毛二人卻不言語,我又說:“看何排長的病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治愈的,還有路線的問題,我們都還沒有決定,你們是什麽想法,不妨現在提一提。”

我閉嘴看向他倆,他二人神色各異,似乎各自都心懷鬼胎,仿佛還有些重要的事情故意瞞著我一個人。我一時心頭火起,抬手重重地拍在了毛勇敢的肩膀上,嚇得他差點兒沒把茶碗扔飛。我假裝關切地問:“勇敢,你這是怎麽啦?沒事吧?”

他隻是搖頭。我眨眨眼睛深吸一口氣,“唉,沒想到何排長身體抱恙,好在處長沒有嚴格規定時間,我們還可以重新部署。我想,為了何群同誌的身體快些好起來,我覺得眼下應該先把他送到像樣一點的醫院去,至於路線問題,看來我們不得不改變原有的計劃了……”

“不可以改變計劃!”

突如其來的喊叫聲從門外傳來,何群居然從院子裏衝了進來。

雖然他臉色慘白,但精神仿佛好了許多,隻見他額頭青筋暴露,瞪大了眼睛走向我,極其認真地說:“絕對不能改變路線!”

他語氣鄭重而激動,不但令我感到吃驚,就是趙嘹亮和毛勇敢也全身不自在。

我們麵麵相覷,何群也有些手足無措,他搬了把凳子坐在我對麵,喘著粗氣說:“軍歌同誌,我的身體我清楚,沒什麽大礙。不能因為我一人,就擅自改變了計劃。雖然嚴處長沒規定時間,但這並不代表此次任務不重要。你看我身體不是好好的,我們準備一下,立刻就動身吧。”

他話音未落,令我萬萬想不到的是,趙嘹亮和毛勇敢居然迅速地站起身來,不假思索地聽從了何群的指揮。我被晾在當場,心想,我可是此次任務的領導啊,毛勇敢和趙嘹亮吃了什麽迷魂藥,我居然被孤立了起來,成了光杆司令。

這時,何群很有大家風範地抬起手,在我肩上拍了拍,那感覺如同長輩麵對著一個不諳世事的娃娃。在這種敵眾我寡的情況下,我隻得咬著牙裝出一臉的不以為意。

他很深沉地朝我點點頭,然後跟著毛勇敢和趙嘹亮朝房間走去,坐在一旁的王老爹也頗為不解,半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麽。僅僅過了兩分鍾,我還沒有想出對策,他們三個人已經打好了背包,收拾停當,站在門口,準備出發了。

“班長,你怎麽還坐在屋裏啊?”趙嘹亮舉起了手裏的旅行袋,“我都給你收拾完了,趕緊跟我們走吧!”居然被動到如此地步,這是我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我隻得跟王老爹結了房錢,悶悶不樂地接過趙嘹亮手裏的包。

順著鄱湖嘴村的土路一直走就是鄱陽湖,早上我已經走過一遍,所以並不陌生。

何群打頭,其他人都沒講話,隻是尾隨其後。我耷拉著腦袋像俘虜一樣走在最後麵,以前是為了監視何群,可現在卻是真正的被孤立被冷落了,像一個落魄的乞丐。

到達湖邊已是傍晚時分,岸邊停靠了幾條小船,小船上炊煙嫋嫋,那是漁民們在裏麵煮飯。何群並不作解釋,順著湖邊繼續朝一個方向走。繞過一排簡陋的房屋,腳下的土路地勢開始變高。當我們行至土坡頂端時,視野隨之開闊,湖水連天,微波**漾,才發覺這塊地形非常特殊。

土坡四周突出,中部凹陷,就如同被天外飛石砸出來的一個凹坑,這個凹坑底下有個豁口,直通湖水。另外,坡下隱約有個橫向的水洞,水洞裏黑糊糊的仿佛停泊著一條待修的破船。

沉默許久的何群終於開口說道:“我們到了,船就在下麵。”說罷,第一個滑下了土坡。趙嘹亮和毛勇敢相視一愣,似乎也是心存疑慮,但隻猶豫了幾秒鍾,就跟著一前一後滑了下去。我站在高處看著他們,摸了摸貼身的手槍,心想:還好帶上了武器,既然有槍在身,有何懼哉!於是,我也俯身跳了下去。

從高處看並未覺察出水洞之深,進入水洞之後,才覺得裏麵冰冷刺骨。水洞的洞頂也非完全封閉,露天一線的裂縫透出了些許微光。在光線照不到的陰影裏停泊著一條細長陳舊的漁船。陣陣潮濕腐朽之氣撲鼻,令人作嘔。

何群把拇指和食指插進嘴裏,打了個兩短三長的呼哨,很像電影裏特務接頭的橋段。我定睛看去,這船不寬,但比較長,估計能容下五六個人。船幫兩邊各豎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確切的叫法應該是桅杆;兩根桅杆在頂端交叉,並用鐵絲緊緊綁在一起,上麵掛著盞沒點亮的桅燈。船尾比船頭寬些,搭建著一高一矮兩隻船艙,大約占了整條船的五分之三。船艙極其簡陋,像極了貧民窟裏用廢鐵板焊接的活動房;艙頂豎起一根細棍,棍子上綁著根天線,不知是用作避雷針還是為了收聽廣播;船艙的門又窄又低,裏麵漆黑一片,即便再矮的人也得弓著背才能進去。我是北方人,對船十分陌生,也隻能把它形容成半機械半手動的破漁船。

隨著船身的搖晃,從船艙裏鑽出一人。他是俯身低頭出來的,當我看見他的臉時,簡直倒吸了一口涼氣。那人五短身材,除了皮膚黝黑、一臉橫肉之外,最大的特點就是鼻子隻剩下了半個,說是半個也不確切,他鼻梁塌陷下去,鼻頭的軟骨歪在一邊,幾乎和一側的臉頰長在了一起,簡直醜得無法形容。

接著,船艙裏又鑽出一個人,那人比較年輕,還算平常,他連頭也沒抬,從船上抱起塊長條木板,搭在了船和岸之間。何群想都沒想就徑直走到了船上,毛勇敢看了看我,但見趙嘹亮也上了船,便義無反顧地跟在了他們後麵。

三個人站在甲板上看著我,我不得不踏上那塊小木板。木板既窄又不堅挺,踏上去顫顫悠悠令人眩暈,好在距離並不遠,快走幾步也就上了船。

這是我印象裏第一次站在船上,所見之處無比陌生,船上的所有擺設都不知是幹什麽用的,我隻能傻傻地站在原處一動不動。

“你們找地方坐下吧,要開船了。”可能是鼻子塌了不通氣,所以那聲音才那麽扭捏難聽,不覺令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嘟嘟的馬達之聲響徹耳畔,船身搖晃著,激起了一排水花。

塌鼻子的中年人背對著水麵坐在船頭,雙眼滾動著打量我們。何群倒在甲板上,仿佛一路走過來都在咬牙堅持。趙嘹亮坐在我左麵,伸著脖子佯裝看風景。毛勇敢坐在右麵,捂著肚子似乎已經暈船了。我的腹中也不太好受,有汩汩酸水從胃裏翻滾上來,好在我剛剛吃的不多,還能勉強克製。

塌鼻子的中年人抬起屁股朝我走來,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卷,遞給我一支,我搖搖頭,沒有說話。他嘿嘿地怪笑了幾聲,把那支我沒接的煙卷塞進嘴裏,劃了根火柴點著了,深深吸了一口之後,一股白煙分別從他布滿黃牙的嘴裏以及露在外麵的一隻鼻孔裏冒出來,真難為他這煙是怎麽吸進去的。

他很不見外,不想看見他的臉,他卻非得坐在我對麵,一股股煙霧從他嘴裏吐出來,又隨著風吹進了我嘴裏,加之暈船的不適,這滋味簡直難受透了。

“嘿嘿,暈船了?難受嗎?”他擠眉弄眼地說,“不行就吐吧,不過別吐船裏啊!”我沒心情搭理他,把頭側過去看對麵遼闊的湖麵。

“你知道我這鼻子是咋弄的嗎?”他這人真是話癆,說起來沒完沒了,似乎很喜歡炫耀自己的缺陷。

他說他叫歪七,在家裏排行老七,加之鼻子歪在了一邊,久而久之漁民都管他叫歪七。

十年前的一個下午,歪七還年輕,當時正是魚汛到來之時,湖上的漁船因豐厚的收獲忙個不停。而沿湖的市場,也是一派繁忙喜悅的豐收景象。歪七架著小船撒網捕魚,不多時就打了將近百斤,這令他十分高興,還以為今天是自己的吉日,可以大賺一筆。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就劃向了湖心。

可就在此刻,原本平靜的湖麵眨眼間狂風大作,濁浪翻滾,那些離岸邊近的漁船紛紛靠了岸,可歪七離岸太遠,雖然奮力劃水,可湖心突然卷起旋渦,把他的小船困在了裏麵,歪七無論怎樣賣力劃水,小船也隻能在旋渦之中轉圈。突然,烏雲遮蓋了太陽,天空瞬間變得漆黑無比,用伸手不見五指來形容也毫不誇張。

歪七嚇得體如篩糠,他隻得雙手抱住桅杆,緊閉雙眼,在這可怕的旋渦中跟隨著漁船旋轉著。

突然,隻聽哢嚓一聲,手中的桅杆斷成了兩截,歪七的身體也隨著桅杆重重地摔在船上,同時,桅杆也砸在他年輕的臉上,還好桅杆不粗,隻把他的鼻子壓扁了。

當歪七蘇醒過來時,才發覺自己已經被人搭救趴在了岸邊,手中還死死地抱著那半截桅杆,或許正是那半截桅杆救了他一命。聽到這,我對他的不幸也產生了些許同情。

歪七繼續說,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雖然鼻子歪到了一邊,但在這鄱陽湖裏,他似乎得到了水神爺的特殊庇佑,打拚了這許多年,再也沒遇到過險情。

又過了幾年,他覺得捕魚實在太辛苦,就買下了這條機動船,專門給人家運送貨物。這些年下來,歪七賺了不少錢,而且從未在湖水中遇到過些許風浪。

他又說,前幾年糧食緊缺,很多人都到湖邊捕魚捉蝦,湖邊的淤泥裏螃蟹蝦米幾乎絕跡。有一天幾個婦女帶著孩子又來摸魚,小半天過去也沒有什麽收獲,他們正要返家,突然水麵咕嘟咕嘟冒起水泡,天色也忽然暗淡下來。

一個小孩指著水裏說看見了怪物,大人不信,也定睛去看,果不其然,水麵下好似有個白色長條形物體遊動著,很像一條巨大的水蛇。此事越傳越邪乎,有人說水蛇成精變成龍,甚至言之鑿鑿說當夜就看見一道白光朝天飛去。

省裏高校的學者教授也前來探秘,可從那以後,水下的白色物體就再也沒出現過,專家學者們推斷出兩種可能:其一,條形的白色物體是湖底空間湧動而出的巨大氣流;其二,是無數條小魚聚在一起遷徙,因為自然環境遭到人為的破壞。不管怎樣,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聽到這裏,我胃裏一陣**,趕緊趴在船幫上嘔吐起來。歪七笑道:“哎呀,你們這些旱鴨子啊,吐吧,把肚子裏的存貨吐幹淨就舒服了。”

原來暈船是這樣難受,很快肚子裏的東西吐淨了,四肢也變得軟綿綿的。我看了眼毛勇敢,估計他比我還難受,已經趴在甲板上不能動彈了。趙嘹亮好一些,雖然沒有暈船,但一直傻愣愣地坐著,就跟中了邪似的。

此時的我已然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思考和監視他們,腦袋像一鍋粥一樣黏稠。我費力地挪動著身體,仰靠在船幫上,最後看了一眼歪七那張笑嘻嘻的臉,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船上一陣雜亂喧嘩,才把我從睡夢中驚醒。

眼前漆黑一片,唯有天空的月亮發出些許慘淡的光。我四處張望,周圍一片昏黑,幾乎什麽都看不清楚。我全身酸軟,隻得抱著桅杆緩緩直立起身來。

難道是天黑了?趙嘹亮他們哪裏去了?

我非常緊張,剛要張嘴大叫,隻見歪七急匆匆跑來,不由分說就抬起髒手堵住我的嘴,然後把半個鼻子貼在我耳朵上,極其緊張地低聲說:“千萬別出聲!我們撞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