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怪譚之人間鬼味

幾天以後,蛙九突然帶來消息說,他們已經找到小竹子了,於是祁穆和封百歲懷揣一肚子不敢相信的心情陪著迫不及待的陳穀動身趕往那個地方。

路上蛙九的嘴就沒有停過,一直喋喋不休地抒發著他的感慨,繞來繞去也就是一個意思——竟然真的有竹妖把‘小竹子’這種沒有品位的稱謂當做名字,而且回鄉十多年了還不改!他表示這種行為嚴重拉低了妖界居民的平均文化素質,實在很不應該。

陳穀一直低著頭,看得出來心情很是緊張,所以對於蛙九的話也不太在意,隻是時不時瞥過去的眼神顯示了他的不悅。

眼看氣氛陷入尷尬,祁穆趕緊扯扯封百歲的手,於是蛙九在封百歲“溫柔”的瞪視之下,終於識趣地閉上了嘴巴。

一路總算相安無事,他們坐的馬車行了半日,停在了一個清幽的山穀前。

其實這裏離“香酒會”的集鎮並不遠,隻是位置十分隱蔽偏僻,沒多少妖怪活動的跡象,偌大的穀裏總共也隻有兩個居民。

雖然近幾年妖界也在不斷發展,甚至建造出一座效仿人界的城市——“樂都”,但畢竟妖眾數量和人類數量相比還是顯得太少,又加上他們有著極強的領地意識,互相之間絕不侵犯,所以總體呈現出地廣妖稀的特點。

蛙九解釋說這片山穀本來是一個老樹精的領地,後來他收留了初來乍到沒有領地的小竹子,從此就成為他們共享的土地了。

大家在穀口見到一個須發花白的老人,長長的胡須一直垂到腰間,臉上布滿了溝壑,卻依然神采奕奕,看起來比在場的幾個年輕人還要健康得多。

“你們就是小竹子的朋友嗎?哈哈,我還以為那孩子沒有朋友呢!”

老人笑得爽朗、中氣十足,說話聲音異常洪亮,雖然手裏拄著一根彎木杖,卻仍然能在前麵健步如飛地帶路,一邊回頭絮叨著小竹子的事。

“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們植物的本體一般不能隨便移動的,那孩子還敢拖著萎縮的須根長途跋涉。剛到這裏的時候,他又瘦又小、妖氣虛弱,幾乎已經不能維持人形了,就在我的樹下坐了一個晚上,天亮以後又要走。我問他要去哪裏,他居然傻乎乎地跟我說不知道,我就讓他留下來,等知道以後再繼續走。”

“那天我幫他把本體種在背風山坡上的一片紫竹林裏,後來他自己在那竹林中間搭了間屋子住下了。誰知道這一住啊,就住了十幾年。要不是你們的朋友問起小竹子的停留時間,我還不知道日子竟然過得這麽快!一眨眼就過了......哎呀,那棵竹子現在長得可壯實了!”

“那孩子膽子小,也不喜歡湊熱鬧,聽說‘香酒會’上所有妖精都會趕回來,就不敢去市集了。要不是我這個老家夥肚子裏的酒蟲又鬧起來,忍不住去了一趟,說不定就和你們錯過了......”

說到這裏,老人停下了腳步,指指前方那片蔥翠的竹林道:“他就在那裏麵,你們去吧。小孩子的地盤,我就不好進去了。”

大家向老人道謝,還不等他們說完話,陳穀第一個就拔腿衝進了竹林。

“喂!你這個人類,等等啊!”蛙九連忙吆喝著追上去。

祁穆朝老人歉意地笑笑,也和封百歲隨後跟了進去。

也許是水土肥沃、靈氣充沛的原因,這片竹林長得特別旺盛,沒走多遠,頭頂的陽光就被遮擋得隻剩下些零星的光斑,稀稀疏疏灑落下來。還好林間留出了一條走慣的小路,讓他們不至於迷失在裏麵。

小路的盡頭,出現一間式樣樸素的小竹屋,屋子後麵立著一棵挺拔粗壯的青竹,比屋頂還高出許多,青翠的顏色在這片紫竹林裏格外顯眼。

“小竹子......”陳穀毫不掩飾他的欣喜之情,先是試探地低喃一句,然後提高聲音喊道:“小竹子!”

隨即快步上前,舉起手時猶豫了一下,還是敲了下去。

“小竹子、小竹子,你在嗎?我是陳穀,我來接你了。”

等了一會兒,竹屋內卻沒有任何回應。

他又敲門喊道:“小竹子!我是陳穀啊!你在不在?我來接你了!我是陳穀啊!”

這次他敲得又重又急,身體幾乎快貼到門上了,可是一連串急促的敲門聲響過,屋內還是死一般沉寂。

一陣風輕輕吹過,竹葉晃動,發出沙沙的聲音,卻越發顯得寂靜。

陳穀臉上急出了一層細汗,求助似的看向祁穆,帶著幾分希冀的神情問:“是不是屋裏沒人?”

沒等祁穆回答,就聽蛙九搶白道:“怎麽可能!老頭明明說他今天還沒有出去過。而且這屋裏的妖氣,我們誰都能感覺到,你是人類當然不懂了!”

陳穀卻像是聽不見他的話,隻是固執地望著祁穆,又重複了一遍:“是不是屋裏沒人?”

蛙九被他無視,不高興地哼了一聲,嘀咕道:“人類就是喜歡自欺欺人!”

祁穆看見陳穀的眼睛裏還閃動著一簇微小的火苗,他那難以言喻的表情實在讓人不忍心說出真相,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種時候說實話比較好,於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那一瞬間,火苗噗的一下熄滅了。

他轉過頭重新看向緊閉的門扉,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對不起......小竹子,你一定覺得我騙了你對不對?不是的......我沒有騙你,也不是故意食言,我那時候真的沒有回去看你的條件啊......等我終於能夠回去的時候,那片竹林已經不見了,你也不見了......你什麽時候離開的?怎麽不給我留個信呢,好讓我去找你......我知道,你一定恨透我了是不是?所以賭氣跑掉了,還那麽不愛惜自己,功力不夠硬是跑回了妖界,害我到處都找不到......我跟你說,這十幾年,我一直在找你,甚至不惜向妖類求助,讓他們帶我來這裏,我......我很想你......你呢?想不想我?”

說到這裏,他特意停下來等了一會兒,可還是沒有人回答,隻好自顧自地說下去:“不過還好,我總算是找到你了!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約好的嗎?要一起娶老婆,一起當鄰居,你家就住在我家隔壁。我從沒有忘記這個約定,所以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親口告訴你......我就要結婚了。”

這話一出,祁穆感覺自己心裏都跟著咯噔了一下,他透過那扇薄薄的門扉,能夠感覺到裏麵傳來不平靜的妖力波動。

“小竹子,你......你會為我高興嗎?我想你那麽善良,應該......應該會吧?是不是......”

陳穀本來一直抱著好友會為自己高興的單純想法,可當真正對小竹子說出這句話時,心頭卻湧上無限失落,甚至於隻是麵對一扇沒有生命的竹門,也感到些許不自在。

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無措,陳穀又接著道:“我已經買好了一個大院子,院子裏種滿了上好的竹子,每天都有專人細心養護,你一定會喜歡那片竹林的......”

頓了頓,他深吸一口氣,像是提起了全身的勇氣,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掌貼在門上,輕聲說:“跟我走吧,那片林子是專門為你準備的,我們還像以前那樣住在一起,我會給你介紹我的妻子,講給你聽我們相識的過程,她很漂亮,人也不錯,她也喜歡竹林,她還聽我說過你的事......總之你會喜歡她的......跟我回去吧,小竹子,好不好?”

陳穀啞著嗓子、語調破碎,如果不豎起耳朵仔細分辨,幾乎聽不出他在說什麽。

“我應該早點找到你的,但是現在也不晚......對嗎?”

“小竹子,跟我回去吧...去人間......好不好......好不好......”

他嘶啞的懇求漸漸隱沒在風聲裏,貼在門上的手慢慢滑落下來,頹然垂在身側。

“你還沒有原諒我,是不是?”他像是問屋裏的人,又像在問他自己,“那至少......至少讓我再見你一麵......行不行?”

屋後那棵青竹突然被風吹響,輕柔地搖晃起來,過了半晌,又歸於沉靜。

紅著眼眶的男人,那一刻像是失去了生命的光彩,他在沙沙作響的竹林中沉默地站了很久,仿佛時間停駐,仿佛萬籟俱寂......沒有人去打擾他,也沒有人知道,他在這段時間裏,想到些什麽。

終於,他動了動僵硬的手臂,從衣兜裏掏出一個小巧的銀項圈,項圈上的鈴鐺隨著他的動作發出一聲脆響,“以前我說過要送給你的,本來想親手交給你,現在......我把它放在門外,記得來拿。”

說完放好項圈,最後再看一眼那扇沉默的竹門,然後轉身離開。

“喂喂喂!”蛙九指著竹屋,難以置信地瞪著眼睛道:“你就這樣走了?”

陳穀沒有看他,徑直從他身邊經過。

祁穆搖了搖頭,也隻好轉身出去,走了幾步發現蛙九還傻站在原地,於是示意他跟上。

出了竹林,老樹精還等在外麵,見到他們也沒有多問,隻是平淡地說:“要走了?”

陳穀點點頭,想了一下,又問樹精:“他在這裏過得好嗎?其他的妖類會不會欺負他?”

老人笑道:“好著呢!大家都挺關照他的,畢竟是同族嘛。”

聽到這句話,陳穀的身子震了一下,低頭喃喃道:“是啊,畢竟是同族......”

祁穆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陳穀不好意思地道:“麻煩你們這麽多,卻是這樣的結果......”他苦笑一下,還想再謝,卻被祁穆打斷。

“既然來了,不管結果是好是壞,也算了卻了一樁心願,這裏畢竟是妖界,你快回去吧。”

陳穀張張嘴,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默默地點頭。

祁穆拜托蛙九把他平安送回人界,蛙九雖然對這個人類千辛萬苦找到那個小竹子卻連一麵也沒見到就離開的行為表示費解,但元靈大人交代的事情,他還是二話不說拍著胸脯保證完成任務。

目送他們離開,祁穆拉著封百歲輕聲道:“走吧,回去看看。”

封百歲點頭,兩人一起順著剛才的小路向竹林深處走去。

就在那間竹屋前,他們見到一個身著青衫的人蹲在地上,盯著手裏的銀項圈發呆。

察覺到有人走近,那人抬頭看過來,略顯驚訝道:“你們是剛才的?”

他的聲音清亮和緩,那張臉儼然是少年人的模樣。

“陳穀說他離開時你還是小孩子,原來已經長大了嗎?”

對方沒有答話。

祁穆看著他,隻問了一句——

“為什麽不見他?”

少年呆了一下,緩緩起身道:“我遇到他的那年他隻有七歲,我卻已經修行了百年,他十六歲時我們一別將近二十年......如今你看看他,再看看我,就知道為什麽了......”

祁穆不語,他當然知道為什麽,那張年輕稚氣的容顏雖然有了變化,但是那種變化就像是時間特意拖長了步伐,走得格外緩慢,而身為普通人類的陳穀,臉上卻已經開始出現一條條細紋,鬢角也悄然冒出幾根稀疏的白發。

少年把項圈攥在手裏,指腹摩挲著已經有些發黑的銀麵,輕輕搖頭道:“我是他的朋友,不是寵物。”

這語氣不像是在回答剛才的問題,反而更像是對自己說的話。說完,也沒看祁穆他們一眼就轉身進了屋。

祁穆看著他單薄又倔強的背影,和封百歲對視一眼,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他們都明白了,這個在妖界裏隻能算是幼年妖精的竹妖並不像老樹精說的那麽膽小,麵對陳穀,他雖然有太多的不舍,卻始終有一個堅持——

如果要在精心營造的人工竹林裏短暫地相處,他寧願獨自守住當年隻有兩個人時、還未被汙染的印象。即使它隻占了妖族漫長生命中的十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那也是最美好的一段記憶。

當百年時光流過,那個人類或許垂垂老矣,或許已經長眠在墓裏,或許他也已經漸漸遺忘了人間的繁華景象,但在那段回憶中他們仍然是兩個天真無邪、親密無間的男孩,在竹林間無憂無慮地談天說地,無所謂未來,也不存在過去。

無論經過多長時間,在那片竹林裏,他們從不曾分開,也永遠不會分開。

回去的路上,祁穆看著地麵他和封百歲並肩而行的影子,禁不住歎息道:“難道真的是人妖殊途嗎?”

“不是,”封百歲淡淡地說:“是他們不夠堅定。”

祁穆求教地看向他。

“就算那個陳穀壽命太短先一步死了,等他投胎,還可以重新找到他,這一世不行,再等下一世,隻要足夠堅定,總能找到在一起的辦法。”頓了頓,他又補充道:“不過要是我的話,會直接把魂魄從地府裏劫走,一勞永逸。”

祁穆愣了愣,封百歲的話讓他想起了曾經的一個老朋友,不過更多的,還是想到了他們自己,頓時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掩飾不住即將綻開的笑意,伸手過去拍著封百歲的肩膀道:“謝謝你那麽堅定。”

“不客氣。”封百歲一點也不謙虛地說:“你買一瓶春情露來感謝我就夠了。”

祁穆的笑容僵在臉上,隨即憤憤地收回,憋了半天咬牙道:“如果我不去買,你就要一直揪著這個不放是不是?”

“是。”封百歲自在地回答。

作者有話要說:正式進入完結倒計時,目前的番外名單有《撿到一隻鳥》(畫眉的故事)、《蓮蓬不解奕》(你們知道的),還想看誰記得留言告訴我。

皮埃斯:呼聲很高的“張老頭和戚老怪那些不得不說的基情歲月”由於和戚卜陽聯係緊密,將在陽陽的故事裏為大家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