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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地昂首在望。

海妖公主號繞過狎角,在繁忙擁擠的蟹鉗狀的海灣處放緩了速度。建立在蟹鉗海角的高塔上,領港員不停地用手中的燈火發出信號。

“降主帆。”大副下令。

船行立即減緩,龐大且華麗的公主仿佛走進了乞丐窩,瞬間便被一群群黑漆漆、油膩膩,就像是用破爛木板釘成的長舟小艇包圍。他們站在長舟上翹首張望海妖公主,不時地大呼小叫,望來的目光就像是在看脫光了衣服的妞兒。

“讓騎士們留意這些海鼠。”紅鴿尤金輕聲吩咐,“誰的手不老實就狠狠警告他們。”

他難道沒瞧見那些人眼中的厭惡多過貪婪嗎?李歐心想。海妖公主號上懸掛的可不是和平鴿子,綠色橄欖枝,而是刀劍與魔火的旗幟。在一群海鳥及黑魚旗幟裏,它就是另類的異數,不為接受。更何況,明晃晃刀劍在側,還有幾個人敢大著膽子摸上公主一把?

然而他說什麽也沒用,幹脆閉口不言。

他用眼角餘光打量對方。紅鴿尤金就像頑石,頭頂那塊禿地伴隨最近幾日愈發燦爛的陽光,似乎就像拋光了的寶石,更加閃閃發亮了。但李歐在那裏看見的不是圓滑的珠玉,而是閃亮的槍尖。兩周過去,從始至終,他都堅持按照要求來辦,不肯鬆口,不肯妥協。他既不解釋,也不勸慰。誰都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麽,手裏又握著怎樣的底牌。雖然他表現得信心十足,但沒人會相信口說無憑,誇誇其談的空話。

“他會害死我們。”幾天前,他對學士小姐這麽說,“他真以為他能複製烏鴉祖輩的奇跡?”

“我不知道。”學士小姐說。她頓了頓,眼睛瞥向舷窗外,“更加不想知道。”

每一個人都對他不抱期望。李歐看著正在用火燭燒毀紙張的紅鴿。火光衝到半空,黑煙熏黑了艙頂;熾烈火舌使得油漆翻卷、剝落。老鼠的兒子當然會打洞,可是也會被貓吃掉。烏鴉的兒子也始終是烏鴉,永遠也不會成為象征和平的鴿子。紅色……紅色通常意味鮮血。他忽然感到厭煩至極,起身離開了舵手室。

三位女士正在船頭眺望,彼此輕聲交談。

“這裏船可真多。”羅茜唉聲歎氣地抱怨,“光是看著我就覺得頭暈眼花了。”

“這裏是水之城。長船代替馬車,河道代替石板路。”李歐在她身後說。“你得盡快習慣。”

“搖晃會使我失去平衡,暈船更會使魔法失去準心,使我念錯咒語。”她從船舷上探下頭,看著扭動身體的長舟如蛇般來回穿梭,她白了臉,哀求似地說,“我隻想回去。”

“陸地就在前方,再等一會就好。”學士小姐說,“堅實的陸地會讓你感覺好起來。”

她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說,“但願如此。”

這次還算幸運,帆船一路航行至此,既未遇見風暴,也沒撞上海怪。李歐覺得這已是神明護佑,老天開眼了。否則,法師小姐隻怕比現在還要難受萬分。

在他們的頭頂,水手衝著下麵大聲怒吼,另幾名船員則趴在船舷中咒罵那些長舟小艇。“見鬼!停下來,別擠!”他們用西大陸的通用語叫道,“你們想被撞成碎片嗎?”

然而赤著上身,皮膚黝黑,耳朵上戴著金環的狹海人卻用夾雜濃重喉音的瓦利亞語唧唧喳喳,勃然大怒地吼了回來。“他們在說什麽?”一名船員問旁邊的夥伴。那人滿臉無辜地揣測,“他們在說他們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麽?”船員間爆發一陣哄笑。於是他們閉上了嘴巴,停止了無意義地謾罵,轉而降下了船帆,改用木槳慢慢推動大船。

海妖公主號龐大卻不甚靈活,千湖之城的長舟則在狹窄的縫隙裏靈活地穿梭,在宛如蛛絲般的裂縫中擠來擠去。海妖公主華麗的身軀被擠在當中,幾乎動彈不得。她不得不入鄉隨俗,排在眾多長舟之後,一點點挪動。

吟遊詩人靠在船舷上彈起了他從船艙底下找到的魯特琴。他用狹海這邊的瓦利亞語唱道:

“海風輕輕吹喲像小手;

鳥兒鳴叫喲傳思念;

歸家的人兒喲邁大步;

想念小姐你的吻喲暖心窩;

大海是我家喲,湖水是我的床。

一千座湖等著你來喲,這裏就是我的家。”

他的歌聲嘹亮,與海鷗高分貝的鳴叫不分上下。李歐現在相信為什麽那些海盜舍不得殺他了——他的歌喉的確很棒。

“他在唱什麽?”女劍手好奇地詢問,“調子很悅耳。”

李歐衝她眨了眨眼睛,“我聽不明白。”他帶著笑意如此說道,“你可以去問他,吟遊詩人先生會很樂意討好美麗的女性。”

長舟通過蟹鉗扼守的咽喉之地過後,迅速四散開來,消失在與海港相連的無數條河道之中。這裏河道彼此交織,錯綜複雜,宛如一張巨大的蜘蛛網。李歐毫不懷疑若他置身其中會飛快地迷失方向。

“準備拋錨!”大副大聲提醒。

海妖公主號在經過兩周的海上顛簸終於抵達了目的地。船身一陣震顫之後徹底地停了下來,一座舷梯放了下去,騎士們首先牽著被關了許久的馬兒踏上了結結實實的地麵。馬兒垂頭搭肩,但馬蹄下的堅實感讓它們很快恢複了精神。它們不住用馬蹄刨著地麵,左右甩著馬尾,鼻子裏噴出陣陣熱氣。它們發出愉悅的嘶鳴,然後在這一片剛剛踏上的土地上留下了征服的痕跡——一大攤散發著熱氣的馬糞。

“先生們,小姐們。”吟遊詩人朝他們走了過來,深深鞠躬道,“請問你們接下來有何打算呢?小人無依無靠,願為大人效勞,以報救命之恩。”

紅鴿尤金立馬說道,“離我們遠遠的,就是最好的報答。”他唯恐避之不及。

吟遊詩人臉上頓時尷尬無比。“我……這……我不是……”他臉上的肌肉抽搐著,說不清是哭是笑。“我隻是……隻是想找個活路……我的親人全死了……我隻想懇求你們收留。”

“你的死活與我們無關。”紅鴿尤金皺眉說道,“將你從海盜船上救起已是仁至義盡。”

道理雖是如此,李歐卻覺得他都表現得過於冷血無情,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毫無回旋餘地。如果談判時他就這般態度,本就微小如塵埃的可能恐怕更無成功的希望。

吟遊詩人無助地耷拉下肩膀,轉身離開。

學士小姐卻忽然開口叫住了他。“尤金先生,把他交給我來安排好嗎?”她展露美麗的微笑,給鴿子灑下一把飽滿的玉米粒。

“如果你能保證他對我們毫無威脅。”無論鴿子是何種顏色,都沒法抵禦香甜玉米粒的誘惑。鴿子在咕咕叫著,“玉米”,“玉米”。尤金•萊斯特爵士說,“那就依你的意思吧。”他告罪一聲,很快離開,將空間交給他們。

這隻鳥還算聰明,李歐心想,還能讀懂人的心思。

“你說,你是千湖之城的人?”學士小姐問道。

吟遊詩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當然,千真萬確。我是土生土長的瓦利亞人。”他慌忙地訴說自己的情況,仿佛就連心中的秘密也要一股腦倒出來。“我從小就在千湖之城的河道裏長大。”他說,“我熟知這裏的每一條河道,每一座建築,我甚至知道通往流水宮殿的暗道。”

如此說來他倒不是全然無用。有一位地頭蛇領路,總比他們兩眼一抹黑四處亂撞要好。千湖之城對他們來說是一塊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們中或許隻有學士小姐例外。

“我曾經到過千湖之城。”某天晚上,當他們坐在甲板上吹著海風,觀賞天際流星時,她開口說道,“要想成為學士,遊曆各個國度是修學的必經過程。”

“那麽你懂得瓦利亞語囉?”他這樣問她。

她衝他眨著眼睛,“我隻懂得西大陸通用語。除此之外,我一概不知,茫然無措。”

現在想來,眼前這位吟遊詩人不是最好的翻譯人選嗎?不過他的話裏仿佛存有漏洞。他的確有著黝黑的皮膚,但就李歐看來,他的膚色更多是因為太陽的暴曬而成,不是血統純正的“瓦利亞黑人”

“我的母親是一位‘白人’,我的外祖母也是一位‘白人’。”他咧著滿口白牙解釋道,“‘黑人’和‘白人’的血統結合,就成了這怪模樣。”他解開襯衫的紐扣,露出未被曬黑的皮膚。

“怪胎。”羅茜低聲哼哼。

學士小姐沒有因此而感到驚異,“請繼續。”

吟遊詩人一邊整理襯衫,一邊說,“所以囉,暗黃皮膚的我根本就不被族人喜歡,隻好從小流浪,哪知卻因此躲過了海盜的洗劫。”他自嘲地笑了笑,看向女劍手,“按照這位家鄉的說法,這就是所謂的報應。‘一飲一啄皆有定數。’對嗎?”

他如鸚鵡學舌般地吞吞吐吐,吐詞不準。得到陸月舞肯定的點頭後,他露出得意的笑容。“再然後呢,我孤身一人去了西裏蘭的吟遊詩人學院。學成之後,我在朱諾待了一段時間,隻因我睡了一名貴族的女兒,而他又無意納我為婿。”他要是願意才是瞎了眼。“所以我不得不匆匆忙忙地逃回家鄉。我的家鄉可是流水的花園,我想大家一定早就期盼有一位詩人為他們彈奏叮當作響的水之音符,為這裏的美麗譜寫讚歌。”

“可你卻在回家的途中遇上了海盜?”

他點了點頭,不禁有些垂頭喪氣。“我不僅弄丟了賴以為生的魯特琴,還身無分文。”

“很不錯的故事。”李歐評論道,“不過……最好保管好你的小東西。千萬別隨意露出來,否則,我保證,獅虎魚會很喜歡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