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們的意見?”紅鴿尤金狠狠拍打桌子。

杯子裏金色的葡萄酒液灑了出來,甜香撲鼻。“那你有更好的建議嗎?”學士小姐反問。

他們的要求太多,而付出太少。一看就出自貪婪貴族的手筆。於是李歐直截了當地告訴對方,“我們要的是城主的手書,不是吸血蟲愚蠢的要求。”他推開擺在身前的那摞紙張,往後挪動幾分靠在了椅背上。他盯著紅鴿尤金,表明決心地說,“如果你打算遵照他們的命令,那我寧願跳海遊回去,反正都是死路一條。”

“海裏全是鯊魚,岸上也有長刀長槍。”紅鴿尤金冷聲譏諷,“淹死或是被亂刀砍死任你選擇。”他眯著眼睛,眼神仿佛如刀般銳利。如果眼神能殺死對手,李歐毫不懷疑他們這次能取得徹徹底底的成功——他們將攻占下沒有活人的流水宮殿。

“在狹海的另一邊同樣如此。”李歐回敬道。根本用不著揣摩猜想,他現在就能瞧見親王殿下摔碎瓷盞,大喊衛兵的盛怒模樣。“你不會不知道我們的下場如何。”

紅鴿仿佛將這當做了讚美,“所以他們才讓我負責此事。”

李歐忽然間隻想哈哈大笑。他還真以為自己是那隻進了墳墓的老烏鴉?他還沒弄明白他的本質,他不過是一隻塗抹了紅色顏料的鴿子罷了。鴿子從來都不如烏鴉恬噪。

學士小姐抬手打斷了他們,“我們的意見不同,先生們。”她用手指敲打桌麵,“我們需要統一一致。否則我們會未戰先敗。”

這顯而易見。但他很難相信他們會在今天達成一致——哪怕隻有一點。他幹脆地先於對方一步站了起來,“如果鴿子能帶領我們取得勝利,還要刀槍做什麽?”他邊說邊往外走。

他聽見椅子在木地板上劇烈滑動的尖叫聲,“李歐爵士!注意你的言辭!”

鴿子在他的身後咕咕叫著,使勁拍打翅膀。他打開了門,走了出去,然後將門嚴嚴實實地重新關上。

“月舞?”門外的走廊上,女劍手正靠在牆邊等待著他。“你怎麽在這兒?”

她沒做回答。“進展不順利嗎?”

“嗯。”他一邊一邊朝艙外走去。他想曬曬太陽。借以驅散彌漫身體周圍的甜膩酒香,用熾烈陽光消滅與鴿子呆久了而染上的屎尿味。陽光依然刺眼且炙熱。踏上甲板時,強烈的光線讓他不由自主地眯上了眼睛。眼前慘白一片,他幾乎看不見腳下的階梯。站在陽光下,汗水很快從毛孔裏湧出,迅速打濕了他的衣衫。他靠在船舷邊,看著赤著上身的水手不時調整風帆,擺弄繩索。他忍受潮濕的海風及太陽的炙烤,對已將長發盤起發髻的東方少女說道,“艾音布洛需要千湖之城的艦隊以及隨船而去的大筆物資。”

汗水打濕了她的發絲,烏黑的鬢發緊貼耳際。李歐伸手為她理順鬢發,她輕輕側頭避開。“那要付出什麽呢?”她垂下眼睛輕聲詢問。

李歐尷尬地收回手。“蓋有城主令的和平條約,對千湖之城毫無意義的煉金物品。”

“毫無意義?”她抬起了頭。

“千湖之城憎恨法師,當然也厭惡魔法。”李歐將頭偏向一旁,輕聲解釋,“煉金術士在他們的眼中大概與將人變作羊的邪惡巫師、跳著鬼神舞的薩滿別無差異。”

“沒人會答應……如此苛刻的條件。”

任誰都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是啊,沒人會愚蠢地答應。”親王如果願意用軍隊及貨物換取空頭支票,無用廢物,那他一定是瘋了,要不就是被魔法控製了心智。李歐歎息著看向船艙,“可我們關在籠子裏的鴿子似乎對他的使命堅信不疑。”

女劍手還未答話,水手的喧嘩聲忽然四下響起。他們全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趴在船頭張望。

李歐好奇地抬頭望去,他看見了一大堆雜物順著洋流正在朝海妖公主號飄來。其中漂浮著如破布般的船帆,斷裂的桅杆,還有大片大片破碎的船板。它們正筆直朝他們撞來。

“降半帆。”大副立即高聲命令,“用船槳把它們推開。”

“發生了什麽?”學士小姐從船艙裏走了出來。

李歐指著雜物滿盈的海麵,“我們遇見了海難。”

“讓船駛近一點,看看有沒有生還者。”學士小姐吩咐大副。

木槳推開尖銳的桅杆,撥弄船板的碎片。半帆航行的海妖公主仿佛在泥漿裏甩動魚尾,在破爛木片的包圍中小心翼翼地緩慢前行。咚,這是空木桶撞擊船身的聲音;砰砰,這是成群結隊的大箱子尖角接二連三地撞了上來。碎片越來越多,到最後船如龜行。但他們已能看見數艘被摧殘得破破爛爛的大船要麽傾斜著船身,要麽斷裂成數截,正慢慢地往下沉。

“聖母在上。”一名水手低聲禱告,“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這裏仿佛是一片死寂的海域。在密集的碎木片中漂浮著眾多發白腫脹地屍體。他們大多都隻穿著薄薄的襯衫,胸前或臉上幾乎全是傷痕。他們漂浮在通紅的血水中,臉上的神情驚恐萬分,像是見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在一艘筆直豎立起來的帆船上,一麵被撕扯成兩半的黑色頭盔旗有氣無力地耷拉著。

就李歐看來,眼前這一切不像是發怒的風暴造成的破壞,更像是經曆了一場殘酷的戰鬥。可是鯊魚卻好似對這場盛宴不屑一顧,他沒發現有一隻三角背鰭在這裏出現。

“那是海盜旗幟吧。”陸月舞說,“還要救他們嗎?他們每一個人應該都是海盜。”

賽琳娜阿姨也是海盜。

“泛濫的愛心。”羅茜冷哼一聲,隨即便默不作聲。

海妖公主號放下了一艘小艇,幾名船員劃著槳駛了過去,在木板與浮屍構建的寂靜迷宮裏緩緩繞行。小艇漸漸消失在斷裂成兩截的帆船後麵。過了好一會,一名水手使勁吹響了哨子,“這裏還有人活著!”他高聲叫道。

那名海盜被救起來的時候已是渾身抖動不已,臉色鐵青。一位船員為他拿來了毛毯,又給他倒上了一杯烈酒。他邊做邊低聲咕噥,“真是幸運的家夥。”

幸存者的手指不住顫抖,連酒杯也無法握穩,透明的酒液撒了一地。李歐端起酒杯,送到他的嘴邊,他大口大口的吞咽著,直到被烈酒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好一會,他才抬起頭。他的脖子漲得通紅,“謝謝。”他在咳嗽中說道,“我感覺好多了。”

李歐在海盜的對麵坐下。學士小姐就在他的旁邊,女劍手和法師小姐則待在門邊細聲交談,不時朝房間內投來一瞥。“我們派人檢查了每艘船。”他開了口,“發現隻有你一個人還活著。”

“是嗎?”海盜的臉上並無悲戚之色。他們都是亡命之徒,李歐意識到,想必見慣了死亡,早已麻木。“謝謝你們救了我。”他的感激倒不似作偽。

“海盜的感激?”羅茜厭煩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向你麵前的人說去,別帶上我。”

“你們竟然把我當做海盜!”那人像是被踩住尾巴的貓咪,憤怒地抬起了腦袋,冷冷地掃過他們。“難怪你們坐在我的對麵,還把守大門……你們打算審判我嗎?”

“不是海盜還能是什麽?”羅茜冷聲反駁,繼續嘲弄著,“難道你會告訴我,你是一名被海盜挾持,以用來換取贖金的貴族嗎?”

他穿著五顏六色的外套。紅色與綠色,還有深沉的紫色在他的上衣上有如被畫家打翻的顏料胡亂地混在一起,幾根海鳥羽毛插在上衣口袋裏,沒精打采地垂立著。他的服裝簡直像馬戲團的小醜。貴族怎麽可能有如此低俗、惡趣味的審美。

“不是。”他垂頭喪氣地說,“可我也不是海盜。”

“那你是什麽人呢?海盜的姘頭?”羅茜的話語越發惡毒,李歐聽見了陸月舞的小聲勸誡。“但是我覺得他們對一位有著鸚鵡臉的男人應該沒什麽興趣才對。”

海盜忍不住高聲叫喊,“我是吟遊詩人!”

海盜竟然會聽吟遊詩人的甜言蜜語,就像流鶯愛聽騎士的軍號一樣惹人發笑。

“他們當然不會聽。”自稱吟遊詩人的家夥慌忙辯解,“可是船上總有許許多多被搶來的女人。他們都需要我的琴聲和歌聲安慰……有時,有時,他們幹那事時,也讓我彈琴作樂。”

“他們可真會享受。”羅茜嘲弄道。

陸月舞指出,“我沒在死者中瞧見一位女性。”

“她們一定被虜走了。”

“那你是怎麽活下來的?”李歐追問,“又是誰襲擊了你們?”

“不知道,我怎麽知道,我怎麽會知道?”他像是發了瘋般地叫了起來。“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們在大廳裏飲酒。我在彈奏我的魯特琴,奉命去讓一名苦著臉的小姐重新露出微笑。我不負所托,老頭子於是把她賞給了我。我喝多了,和那女人玩了一夜。最後我竟然睡到了床底下。然後……然後我的腦袋撞到了床腳,我醒了過來,那女人已經不見了……我聽見了,不,我還看見了……我看見了幽靈揮舞刀劍,殺死男人,但是在他們中間還有活人……”吟遊詩人的臉上帶著與浮屍相同的驚懼。“他們穿著鋼鐵盔甲,虜走了所有女人,把還活著的男人統統關進了鐵籠子裏沉入海中……外麵,外麵的家夥全都是那樣被淹死的……”

李歐已經沒功夫聽他接下來的敘述了,也沒功夫感歎他的好運竟能躲過幽靈的搜捕。他衝出了房間,一腳踹開了舵手室。“離開,馬上離開這裏!”他衝船長吼道,“馬上轉向,離開這裏!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