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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

依薇拉從顫抖中醒來。她睜開雙眼,呆呆凝視著從床柱上垂下的金色流蘇。房間裏的一切對她而言都顯得那麽陌生。她歎了口氣,撩開絲綢錦被爬了起來。

屋內充斥著夜晚的涼意。寒冷如潮。她心想,不由裹緊了披在身上的輕紗般絲質睡衣。但這無濟於事,寒氣從敞開的窗戶中吹了進來,揚起窗簾,讓帶著鹹味的風在她的身邊打著旋——她曾是如此懷念空氣裏熟悉的味道,可她如今的心中隻有厭煩——海風卷走了身體表麵僅有的一絲溫度。

她在風中微微發抖。可她還能堅持。她曾在雪天裏挨凍受餓,幾近死亡的邊緣。這算不了什麽,這算不了什麽。她一邊想著,一邊走到窗邊。眺望劍盾區之外的廣大區域。

此時曙光初升,萬物俱寂。一縷紅霞宛如火焰在天邊燃燒蔓延,很快就延伸至半個天際,片刻之後,橘紅的光輪躍出海麵,鮮豔的色彩使人的心裏無比安寧。

幸好她不是黑色。依薇拉心裏閃現如此念頭,但轉眼間就被她嘴角的嘲弄掩蓋。冬天即將來臨,到時整個世界都將一片死寂,那時晨光是何種顏色又有何區別?她心想,該是讓人準備爐火的時候了。隻是誰才是生火人呢?

她想到了煉金術士。

他的學識令她意外,而他似乎也知道寒冬將至,黑暗四起。她沐浴著晨光,任金發飛揚宛若正午烈陽。她的嘴邊泛起淺淺的笑意,隨即有了決定:也許先試試也不錯?

“阿莎。”她轉身進屋,同時開口喚道。

瘸腿侍女聽到聲音,慌慌張張地從旁邊的小隔間裏快步走出。隻是她一瘸一拐,像是孩童蹣跚學步,讓人忍不住揪緊了心髒,提心吊膽。

“慢一點。”依薇拉說,“不必著急。”

瘸腿女孩現在已不再穿著仿佛洗衣婦的粗糙大褂,而是換上了一件柔滑的黑色短裙。她長長的頭發被捆紮起來,綁在腦後,露出臉上通紅醜陋的疤痕,尤為引人注目。這似乎讓她難以接受,一路都低著腦袋走到了依薇拉的身邊,然後才小心翼翼地用極微弱的聲音說,“小姐,您這樣會著涼的。”

“沒關係,我習慣了這種寒冷。”瘸腿女孩的模樣讓她皺眉。“把頭抬起來,在這裏沒人敢笑話你。你是我的侍女,你的地位比她們都高。”

“可是她們心裏……”

“沒人能管住別人所思所想。”依薇拉打斷了她,“你隻需要挺胸抬頭,保持微笑,就沒人敢嘲弄、違背你。明白嗎?”她不等阿莎回答,便接著說,“我會找老師教你讀書識字,也會想辦法治好你的臉,你的腿。但是如果你還是這樣,我隻能把你送回去。”

她似乎因為她的威脅受到了驚嚇,她不住擺著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小姐。”她驚惶地抬起眼睛,眼中泛起淚花,苦苦哀求,“我一定好好聽您的話,隻求您別在把我送回去。”

長滿黑色荊棘的花園對她來說是全然陌生的另一個世界。依薇拉從她的身上看到了初到絕境堡的自己。沒人能抗拒新世界的召喚。她如此想到。“我需要的不是唯唯諾諾的小女孩。”她讓聲音變得柔和,“你要有自信做得比別人更好。”

“是,是的。”瘸腿女孩使勁點著頭,“我一定努力去做。”

“隻要你做得令我滿意,我保證不會把你趕回村莊。好啦,現在我要換衣服。”

阿莎吸了吸鼻子,用手胡亂抹了把眼睛和鼻頭。依薇拉見狀不免在心裏歎了口氣,看來我還得再多找一位禮儀老師了。她打開了衣櫃,依薇拉又一次聽見了鄉村女孩的驚歎。但她一點也不為此感到高興。“今天您要穿什麽?”她問。

依薇拉想了想,“把衣櫃裏的短裙裝給我。”

“是這一件嗎?”她拿出一件淺紫色的緊身短裝。

“紅藍相間的那套。這套不適合今天穿。”

阿莎聽她吩咐,將短裙取了出來,笨手笨腳地服侍她穿上衣服。有好幾次她的頭發都被紐扣或是拉鎖纏住,她都輕言細語地指出,可即便這樣,也嚇得對方一陣手足無措,連連道歉。她最終擺擺手讓她退開,自己扣上了馬靴上的扣帶。“替我把頭發盤起來。”她如此吩咐。然而瘸腿女孩似乎隻會編織麻花小辮。

她無奈地歎了口氣,“從明天開始找女仆長好好學習吧。”她一邊說著,一邊將頭發重新打散,找了個束帶輕巧地係上,然後別好了銀製荊棘胸針。“待會我要出門,你也得跟我一起去。所以,你也去選一套方麵行走的衣裳,我覺得襯衫長褲就不錯。”

“可……可我沒有。”

“暫時穿我的,黑色的那套。我還沒穿過,送給你了。你的其他衣服我會吩咐管家找人為你量身定做。”她走到門口時停了下來,“別拖拖拉拉,我希望在我出門時,看見你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學士小姐的房間在三樓,緊挨她的書房,不過她的父親卻居住在莊園的最高層。那一層除了服侍他的衛兵與侍從,便再無其他人。即使她早逝的母親當年也隻是居於四樓,不曾在父親的房間過完一整夜。她沿著樓梯往上走,心想莫非住得高就能顯示高人一等?愚蠢的迷信。她心裏不屑哼道,敲響了書房的紅木門。

“進來。”摩帝馬無感情的聲音響起。

她推門進屋,瞧見父親正坐在窗前閱讀一份*。一年不見,依薇拉發現他依然還是此前的模樣,沒有絲毫改變:仍舊穿著那身古板到守舊的筆挺外套,蓄著短短的胡茬。書房的陳設也是如此,所有一切都與她的記憶分毫不差。

盡管時日尚早,但摩帝馬他批閱*應該已經有好一會了。依薇拉耐心等他看完這一份,才開口叫了一句“父親大人”。

“依薇拉。”他抬起頭。黑荊棘的家族有著迥異於他兒女的淺金色瞳孔,就像他稀稀寥寥的幾根頭發的顏色。“這麽早……有事?”

“我等會要出門。”

“找那個煉金術士?”

“我剛剛結束學業歸來,城中還沒人認識我。”依薇拉臉上浮現笑意,“當然隻有去找他。他比大多數貴族青年有趣得多。何況,我也與他有約。”

摩帝馬放下*,眼神平靜地望著她,卻透著不容拒絕的嚴厲。“宴會很快就會舉行。”他說,“你會在宴會上認識很多朋友,但是不會有煉金術士在場。”

“將我介紹給翩翩美男,持劍騎士,優雅貴婦人,千金大小姐的晚宴?”他們隻會讓我感到惡心。她心中厭惡,臉上卻始終維持笑意,“我會欣然前往,樂意與眾位不誠心的追求者跳舞。”

“他們的誠心會讓你滿意。”他對依薇拉的不滿視而不見,“你應當知道。”

為你的權勢和金錢,為暗中利刀的威脅。我當然明白。她心想。“您讓我去絕境堡學習,不正是為了讓我替您排憂解難,分擔繁重事務的嗎?”反正隻要按他的意思辦就行。“我回來了。正是為此而回來的。”

“我知道,但還不急。”

不急?一門之隔,恐懼蔓延,謠言四起。黑光彌漫,死人堆滿冷庫。危機像火焰與瘟疫般飛快散播。劍盾之門莫非是神明國度中的天降神罰之處?所有黑暗都將被阻擋在外,被徹底驅散?她從未如此厭惡父親的醜陋嘴臉。正如市井流言所說,議會都隻是一群隻拿錢不辦事的渣滓——包括她的父親——也許城主會讓人有所期待?她無法確定,她與對方素未謀麵。況且,城主的權利被議會嚴重削弱。她的手頭除了一支騎士團便再無底牌。

“你的哥哥我已有所安排。”她聽見她的父親接著說,“路德馬上就會進行騎士考核,若獲得冊封,他將進入軍隊;喬休爾目前幹得不錯,他會掌管我們的生意;而與貴族及醜陋的政治打交道……他們都差了不止一籌,我寄希望於你。”

所以我就得假顏歡笑,忍受男人的觸碰,為你的升遷殫精竭慮,然後趕在年老色衰之前與另一家族聯姻?這就是我的全部價值?她的心中燃燒怒焰。但誰讓她生在貴族之家呢?衣食無憂背後總有必須為之付出的代價。此時她倒很羨慕自己那個笨手笨腳的小女侍來了。

“我知道。”依薇拉深吸了一口氣,“但是在這之前,能讓我有一段自己的時光嗎?”

“當然行。休假是每一個人的權利。”摩帝馬毫不猶豫地同意,“距離宴會還有幾天時間,你可以好好享受你的假日。可是……”

“可是?”

“我心中有所疑問。”他看著她,“為什麽你與喬休爾都看中一位小小的煉金術士?”

她認真地想了想答道,“因為他與您很像。”

僅像曾經的你。她在心裏補充。

然而這句話引得她的父親沉吟了許久。他瞧出了什麽嗎?良久的沉默甚至讓她有些坐立不安。她竭力平緩心境,卻發現越是告誡自己要冷靜,心中卻越是急躁。對此她無可阻擋,隻能在心中默背絕境堡的首席學士派烏鴉傳給她的紙條——同時也是寫給每一位學士的短信。她發現,直達心底的寒冷能讓她平靜,而黑暗更使她安全。“我們還有時間……”她慢慢咀嚼首席學士的話,“……耐心等待。”於是她漸漸心平氣和,有如雕像安坐。

“我的女兒。”摩帝馬在一柱熏香燃盡之前終於開了口,“東方有一句話叫做‘知己知彼’。”

依薇拉不知他所說何意,口中卻立刻接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你比我更清楚這句話的意思。”他指著桌上的一摞紙張,“你先看看。”

她拿起紙張,上麵寫滿密密麻麻的小字,不同的字跡顯示它出自不同人的手筆。她隻看了一小段,便掩飾不住臉上的驚訝,而她的心裏同時也充斥著令她恐懼的不安。

“這……這是……”

“你應該了解的東西。”摩帝馬雙手交叉托著下巴,像一隻靜待獵物上門的鱷魚。“你必須接觸的東西。”他複述、強調。“貴族外表光鮮豔麗,內裏黑暗汙濁。人人如此,否則就無法存活。你得學會利用一切。”

依薇拉發現自己除了頭腦僵硬地點頭之外,什麽也做不了。她的血液仿佛被從極地突然湧來的寒流凍結。過了好一會,她才努力嚐試讓大腦艱難地重新開始思考、運轉。我將一切想得太簡單了,她無助地想,她的秘密也許早已眾所皆知。

最後,她連自己是怎麽離開書房的都不知道。她隻記得父親依稀說了句:“我倒想看看,他能像我像到何種程度……就算為此,付出一名勳爵又算得了什麽呢?”

她昏昏沉沉地下了樓,撞倒了一個瓷瓶,撞翻了一個侍女。當她離開家門,刺眼的光線和炎熱的溫度才讓她恍然驚覺此刻已是午後。

“小姐。”她聽見一個微弱到幾乎虛弱的聲音在叫她。

她抬起頭,瞧見瘸腿女孩正頂著烈日站在門邊的馬車旁。她的臉色蒼白,汗珠一顆顆滾落,雙腿不住打顫,像一顆搖搖欲墜的老樹,好似隨時都會倒下。

“該死!”她朝門邊的兩位侍衛大聲怒吼,“你們就這麽看著她?想將她活活曬死嗎?”

“小姐,我們已經勸過了,可您的侍女說她就這樣等著您。說您很快就要出門。”

我真該死!她狠狠責罵自己,快步走上前去。

“不是他們的錯。”瘸腿女孩微弱地說,她僅憑一股意誌在支撐,此時已是強弩之末。

她可是隻有一條健全的腿呀!“閉嘴!”她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她一把抓住了阿莎的胳膊。可女孩一頭向一旁栽倒,她使出渾身的勁將她緊緊抱住。“去馬車上坐著。”

“但是小姐……”

“滾上去!”她大聲叫道,“你們的眼睛都瞎了嗎?”

侍衛手忙腳亂地幫忙,滿頭大汗地把阿莎抱進馬車。可是她卻掙紮著想要站起來,然而她的雙腳早已發麻,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躺下去。”依薇拉嚴厲地命令,“不聽話我就把你送回去。”於是她像是僵屍般動也不敢動,緊緊閉著眼睛,唯恐又惹她生氣。依薇拉發現自己想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她就是諾瓦商會主事人海爾•赫特的私生女。她心想,難怪她不顯秀氣,又笨手笨腳。

馬車行至煉金術士的家,她不等阿莎起身便獨自跳下車敲響房門,然而始終未曾有人應門。她試著推了推,發現房門竟未上鎖,於是她抬腳走了進去。

未得主人允許推門而入是極不禮貌的行為,她心知如此,卻仍然朝內走去。她聽見了樓上傳來了聲音,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我為何像賊一樣?她不解地問自己,可她找不到答案,隻能按照自己的潛意識偷偷摸摸地爬上樓。

她聽見房間裏的談話聲,聽見一個悶聲悶氣的聲音說起了黑魔法,萬能靈藥,以及賢者之石。她的理智告訴她不能再聽下去了,否則……否則……她也許走不出這個房門。

學士小姐顫抖著手腳像真正的賊一樣離開了房間。回到馬車上,她便像一灘軟泥般地倒在了天鵝絨墊子上。她幾近窒息般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髒砰砰直跳好像要跳出胸膛。過了好一陣她才漸漸緩和過來,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已被冷汗浸濕,宛如剛從水裏爬起。

“小姐,您怎麽了?”阿莎關切地問。

“我……沒事……別擔心。”她擺擺手,虛脫般地靠著廂壁。

“那我們還要去拜訪李歐先生嗎?”阿莎好似沒有看見她躡手躡腳地潛入李歐的家,她接著問,“還是我們現在就回去?”

“回……不,等等……等我好一些。”她眯著眼睛說著。此時她的耳邊滿是那些詞匯在不住地怪叫呻吟,她的腦袋刺痛發麻,以致無法思考。今天是我的受難日嗎?她苦澀地想著。隨後她坐了起來,既然什麽都想不出,那幹脆就找上門去吧。“阿莎,”她叫道,“去敲門,在門口大聲喊,別讓任何人知道我曾經進去過,知道嗎?”

“我……我知道了,小姐。”她點了點頭,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敲響了大門。

黑魔法,萬能靈藥,賢者石。

依薇拉緊鎖眉頭。萬能靈藥即是賢者之石,這她當然知曉。可是黑魔法與它有何關係?絕境堡中毫無記載。也許有,隻是我未發現?那裏的藏書足有數以萬計。究竟還有什麽是我不知道,沒有聽見的呢?她煩惱地揉著腦袋。

秘密。真是害人的秘密。她透過車窗凝望煉金術士的家,思緒卻遙遙發散。所有人都為你付出全部,隻為知曉最終謎題。可謎題也許並不美好,多數隻是殘酷無情。就像……就像她所掌握的那個一樣……也許也像父親擁有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