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歡欣

陰冷的風盤旋於高闊幽深的大殿,在淩亂飛舞的簾幔中,戰甲未卸一身寒氣的夏侯淵揮開眼前一幅飛卷而起的簾角,跨入內殿。ai愨鵡琻

這座景陽殿,對於他來來說太過熟悉,熟悉到閉著眼睛都能精準地找到任何一個角落,他的父皇以前就住在這裏,在他會走路開始,他就每日都要來一回,向他的父皇請安。

十多年過去,裏麵的景物並未有太多變化,不同的,不過是住在裏麵的人。

大步而入,他犀利的眸光一掃,隨之在明黃色的龍床上一凝。

床還是那張床,上麵的人卻已不是當初那個人,他變了,與他一樣,都不再是當初那個小小的少年,個子長高了,容貌也越發地輪廓鮮明,繼承了夏侯家優秀的血統。

可是,他太瘦,長期沉迷於酒色使他的身體反而不如當初壯實,顴骨微突,過於白皙的臉此時泛著一層青黑,這就是當今大鄴的皇帝,他的大皇兄之子——夏侯昱。

視線落在跪於床尾處的那名老人身上,他垂著頭,花白的頭發梳得端正整齊,無法看清他的長相,然而僅僅是一個側臉,就能一眼就認出他是誰。

夏侯淵緩步走了過去,卻多了絲沉重。

老人的口中還在不斷地往下流著黑血,地上的酒壺無聲地訴說著之前發生了什麽,夏侯淵久久站在他麵前,無悲無喜,晦暗的光線裏看不出什麽神情。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不同於男子的有力,卻有著不輸於男子的沉穩。

腳步聲在他身後停下,沒有再走過來,他沒有轉身,隻是徐徐開口,語聲低沉:“我記得,他今年該有五十九了,在我出生之前,他就伺候我父皇,後來有了我,父皇就讓他伺候了我……他入宮多年,卻是難得保持著善良忠心稟性的人,在我被廢黜太子位之後,宮裏這麽多人,唯有他給過我溫暖……”

“原本我想,等我入了宮,就讓他在宮裏安心養老,頤養天年,卻想不到……”他看著李一全,語聲裏有了絲暗淡,“他到底是太過忠貞,夏侯昱有他陪著,也算不會寂寞了。”

宮殿裏很靜,楚清歡沉默了許久,才淡淡道:“好好葬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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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儀宮。

“雲珠,你看看我,這樣的妝濃不濃,是不是太豔了。”葉蘭雅撫著自己的臉,對著嵌寶鐫金寶菱鏡左右端詳,指尖微微地顫抖。

“娘娘,一點都不濃。”身邊的宮女拿起妝台上的胭脂,想要再給她點上,“您的胭脂擦得太淡,都看不出來。”

“別別,”葉蘭雅按住她的手,“這樣就夠了,濃了他肯定不喜歡。”

雲珠抿唇一笑,依言將胭脂放下:“娘娘,瞧您,這一口一個他,他是誰呀?”

“你個死丫頭,竟敢取笑起我來了,看我不撕爛你的嘴!”葉蘭雅作勢起身就要去擰她的嘴,被她輕巧地躲過。

“娘娘,奴婢錯了,您饒了奴婢吧。”雲珠站得遠遠的,笑得開心,“娘娘心裏那個人呀,奴婢可不敢亂猜,不過奴婢知道,娘娘這回是真高興。”

“就你話多。”葉蘭雅隨手拿起一把木梳扔了過來,雲珠笑著接了,就轉身去忙別的。

葉蘭雅一個人站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撫著心口慢慢坐下,那裏麵的心跳得很快,快得好似不小心就要蹦出來,不知不覺她就笑了。

歡欣,從未有過的歡欣。

沉靜了八年的心,在得知他衝破宮門的那一刻如重生般活了過來,那一刻她歡欣得不知所措,就象個未經人事的小丫頭,要寢宮裏團團亂轉,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是那麽高傲的一個人,所有的喜怒都深藏在心裏,從不對外人真實流露,流露出來的,往往都不是她。

可是此刻,她是真的忍不住,如果不是整座皇宮都已被他的人控製,每座宮殿外都被他的人嚴加看守,誰也不得進出,她此時恐怕已飛奔出去尋找他。

對於這場期待多年的重逢,她等待了太久。

她恣意而為那麽多年,從來不曾抖過手,顫過心,如今卻坐立難安,隻要想著他,心裏就砰砰砰地跳得厲害。

狂後傾天下,第六十八章 歡欣,

sp;她想,在見麵的那一刻,他會如何對她?會對她說什麽?會不會對她笑?還是如以前那般,繃著個臉,拒人以千裏之外?

拿起鏡子,她細細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這張臉不若以往的妝濃明豔,此時在淡淡的妝點之下,將她的容貌展現得更加完美,明眸瓊鼻,杏唇如朱,肌膚細膩得吹彈可破,因心裏的激動,此時的眼睛散發著平時所沒有的光彩,顯得更為動人。

她向來清楚自己的美麗,可是,他知道麽?

那時候兩人都小,她因他而情竇初開,而他那時候,好象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學業上,根本不懂得什麽是歡喜。

如此一想,心中又不免忐忑,她對他的心意向來再清楚不過,可他呢,這些年來可有改變?

應該會的,她為他做了那麽多,這天底下還有哪個女人可以如她這般,為一個男人付出那麽多?

可心裏到底還是有些不安,起身走到殿外,卻立即被人客氣而冷漠地攔了回來。

從沒有人敢對她如此不敬,她卻奇跡般地沒有生氣——氣什麽呢,那些都是他的人,他們都是奉了他的命令,她有什麽好氣的。

“娘娘,天這麽冷,您怎麽不加件衣服就出來了。”雲珠拿著件雪白的貂裘披在她身上,扶著她往裏走的時候不經意碰到了她的手,手指間濕冷滑膩,竟都是汗。

“娘娘。”她有些好笑,“您手心都出汗了。”

“是麽。”葉蘭雅這才感覺到自己滿手心都是汗,連背上也微微的濕了。

這是緊張?從小到大活了這麽多年,她什麽事不敢做,現在竟然覺得緊張?

“娘娘,娘娘……”宮殿外,一名神色慌張的小宮女跑了過來,這是她趁著先前混亂派出去打探消息的。

葉蘭雅驀地轉身,眼裏閃現出欣喜,小宮女卻被攔在了外頭。

“這是本宮的丫頭,煩勞讓她進來。”她用從未有過的和藹之色對外麵的士兵好言相說。

小宮女被放了進來,還未等她說話,葉蘭雅就立即將她拉至一邊,聲音裏有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急切:“是不是淮南王過來了?”

“不,不是……”氣喘未定的小宮女結結巴巴地回答,事實上,她有些被皇後的態度嚇到。

“不是?”葉蘭雅有些失望,連忙又問,“那你打探到了什麽?淮南王現在在哪裏?他現在在做什麽?他,他……”

她不自覺地攥緊了小宮女的手,如此用力,骨節發白,塗了丹蔻的指甲深深嵌進小宮女的手心,小宮女疼得眼淚汪汪,硬是忍著,半點都不敢掙紮。

“娘娘,您先別急。”雲珠連忙輕拍她的手。

葉蘭雅回神,稍稍鬆開了些,卻仍抓著小宮女不放:“快說,你到底都探到些什麽?”

“回稟娘娘,淮南王去了景陽殿。”小宮女急忙答,“還有……”

“景陽殿,他去景陽殿做什麽?”葉蘭雅倏地再度抓緊她,心裏不知為何,突然隱隱有了種不安。

“奴婢不知。”小宮女現出淒惶之色,低低地哭了出來,“隻是淮南王從景陽殿出來的時候,奴婢聽到他說,皇上,皇上賓天了……”

“什麽!”葉蘭雅渾身一震,死死地盯著小宮女,象是沒有聽清楚一般,“你說什麽?”

“奴婢說,皇上……賓天了!”小宮女再也忍不住,哇地大聲痛哭。

雲珠震驚地張大了眼,眼淚瞬間流了下來。

葉蘭雅隻覺得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就要往後倒,雲珠急忙將她扶到椅子上坐下,聲音裏已帶了哭腔:“娘娘,娘娘……你別急,別急……”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葉蘭雅才悠悠地睜開眼睛,唇邊綻開了一絲笑容:“他死了……他終於死了……”

她語調極輕,輕得好似要飄起來,雖然含著笑,那笑卻極為淒豔,她緩緩轉動著目光,望向景陽殿的方向,笑容越發的美,然而眼角處,卻有眼淚流了下來。

“我天天都盼著他死,現在,他真的死了。”她邊笑邊流淚,淚水順著臉頰滑到尖細的下巴,再凝成一滴,重重地滴在她手背上。

她又是輕輕一震,怔怔地舉起手,看著白膩的肌膚上如珍珠一般晶瑩的淚珠,看了很久,又笑了起來:“你們看,我都高興得流眼淚了。”

“娘娘。”雲珠心疼地環住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葉蘭雅隻是笑,笑著笑著她就不笑了,怔怔地坐著,也不再流淚,神情漸趨木然。

“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她象是自語般,無悲無喜,“這些年,他也荒唐夠了,隻知道圍著一個女人轉,活在自己的夢裏,把自己都給丟了……以後好了,再也不用費盡心思地討人歡心,再也不用明知道是錯的,還要順著別人的意思去做……他不知道麽,女人都喜歡聰明強悍的男人,他這樣又蠢又笨的男人,誰會喜歡……誰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