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八點,秦立緊張兮兮地在爆土揚煙中找到了霍奕。
霍奕好不容易得了空閑,正窩在帳篷的一個角落裏小憩。他睡眠一向不太爭氣,心裏有事兒的時候睡得不瓷實。現在,他在夢裏朦朦朧朧覺得有人在看他,便掙紮著醒了過來。
一睜開眼,他就看見了秦立那張放大的臉,氣得差點一拳打過去,“你瘋了嗎?現在都忙成這樣了,有這個精神你幹嘛不去救人去?在我這兒盯什麽盯?”
“你以為我願意盯啊!”秦立也火了,他好容易做完了手術,一出帳篷已經天亮了。他連睡都沒敢睡,直接跑過來找了霍奕,結果人家還不領情,“要是一般人我盯他幹嘛?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腦袋頂上頂著個零呢?我真是懷疑你跑過來幹嘛?淨給人添亂,就是一活累贅!”
霍奕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秦立歎了口氣道,“要不你今天休息吧,在帳篷裏呆著總沒什麽事兒。要是有人運物資你就跟著去清點一下,別太累著。我一會兒去跟他們說一聲,說你過度勞累,需要休息。”
霍奕白了他一眼,“那跟我不過來有什麽區別?再說了,微別那邊也就能看個蝴蝶效應,這中間到底怎麽回事兒誰都不知道。說不定,我最後就是因為在帳篷裏休息,被車撞死的。”
“你你你!你等會兒!什麽蝴蝶效應?”秦立臉色立刻變了。
“不是我說你,你這輩子,就毀在沒文化上了。”霍奕搖了搖頭,“蝴蝶效應那個電影看過沒?反複穿越的那個?”
“什麽玩意兒?”秦立一臉莫名其妙,說著說著又急了,“霍奕你說話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像是擠牙膏似的行嗎?你一次說完行不行?你之前說的那些謹慎小心,都是扯淡呢?”
他這話聲音大了點兒,他嚇了一跳,環視一周,還好周圍沒人被他吵醒。
於是他把霍奕拉出了帳篷,繼續對話。
“那個電影裏,主人公回到過去改變那些他覺得不好的事情,本以為能避免他不喜歡的結局,卻沒想到引發了更大的麻煩。蝴蝶效應的那隻蝴蝶隻能扇動翅膀,至於颶風能不能形成,那就不是它能控製的事情了。”霍奕道,“陸微別就是那隻蝴蝶。微別看到的那個3,是未曾被改變的過去,至於已經被改變的現在,誰都不會知道會怎樣。”
“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麽!你也許會因為不小心死掉,也許會因為過分小心死掉,就算你不死在之前的命運裏,也有可能會死在新的命運裏?”秦立瞪大了眼睛。
“對啊。”霍奕點點頭。
“所以你早就知道,你根本不能猜到危險會如何發生?”秦立急吼吼地問道。
霍奕聳了聳肩,“有的時候也能成功的,微別不是救過我嗎?還救過何淑,就是那個被丈夫家裏人打到自殺的那個,你還記得嗎?”
“你他媽別說廢話!”秦立怒道,“陸微別看到的數字很可能不準,因為被她影響的人很有可能再因為別的因素發生壽命變化,這事兒她知道嗎?”
“她以前見過一兩個這樣的人,不過都是很顯著的影響因素,比如自己不想治療啊,家人勸說成功之類的。細節方麵的配合,我覺得她可能沒想過。”霍奕道。
“霍奕你王八蛋啊!”秦立氣急,“什麽都不知道你也敢往這兒衝?你這他媽根本就是玩兒命來了是不是!”
“我說了多少遍了,我不是。”霍奕道,“我來確實是有原因的。在陸微別阻止我來之前,我命裏確實就剩三天,那說明今天這邊兒確實是會發生點兒啥的。我是來拆雷的。要不然你讓誰來拆?什麽都不知道的人嗎?”
這話說的秦立也無法反駁,隻好咬牙切齒地道,“行,行,秦立你厲害!你聰明!你最好給我活著回去,要不然我骨灰盒都不給你捧,你就留這兒當花肥吧你!”
說完,他轉身就走,走了沒兩步,又回頭吼了一句,“你王八蛋!”
霍奕歎了口氣,跑上前兩步攬住了他的肩,“你放心,我對自己有信心。”
秦立把他的手甩了下去。
霍奕歎了口氣,心裏默默埋怨。
你才王八蛋呢!說不定是最後一次見麵了,你就對我這麽冷淡。
他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今天一定要高度警戒,遇事果決。盡一切可能,據死神於千裏之外。
陸微別今天上午有兩個遺傳谘詢,她把秦立和霍奕的手機號設置了特殊聯係人,保證在她手機靜音的情況下,她也能及時聽到他們兩個的消息。
然後她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谘詢室的門。
第一個,是家族性胰腺癌的生育谘詢。
來谘詢的是個孕婦,名字叫靳莉。她的父親、叔叔和爺爺都是因為胰腺癌過世的。她在和同事的閑聊中,偶然得知這種情況下,她家的胰腺癌可能是家族遺傳性的。
她首先就想到了肚子裏的寶寶是不是有攜帶。
因為她的父親和叔叔都已經過世,核酸也取不到了,其實並不符合家係篩查的規定。但她實在太擔心,在簽了特殊之情同意後還是做了檢測。
檢測結果踩在了模糊的邊界上。
報告顯示,靳莉和她肚子裏的孩子,都攜帶有一個PRSS1基因上的突變,隻可惜,判讀結果中顯示的是突變意義未明。
基因突變的臨床解釋,按照已經被人類發掘的信息,分為致病、可能致病、意義未明、可能良性、良性五個等級,按不同的級別,這個突變可以導致疾病的可能性越來越低。意義未明的突變處在五個等級正中間的位置,如何根據這個位點進行下一步的幹預措施,一直都是學術界的難題。
像靳莉這個情況,如果可以拿到更為完整的家係信息,這個問題可能好解決一些。
靳莉有個姑姑,比她父親大了十歲,至今健康。與此同時,靳莉的姑姑也提供了檢測樣本,檢測結果顯示,她並未攜帶這個突變。
如果可以拿到靳莉父親、叔叔、爺爺的樣本,在他們體內檢出該突變的陽性,那麽這個位點就會被調整到致病性更高的級別,後續按照陽性攜帶來處理受檢者的收益可能更大。
但現在,靳莉父親一係的病人都沒有做檢測,這就很難說,她的姑姑沒有發病,究竟是因為沒有攜帶這個基因,還是因為她和自己的父親、弟弟擁有不同的生活習慣。
所以,這檢測結果就成了個雞肋,既沒用又堵心。
“靳小姐,根據目前檢測的結果,我們很難判斷,您攜帶的這個突變究竟是否是致病的。因此,我們沒有辦法根據基因的信息,重新評估您的風險。根據您的家族史,您發生胰腺癌終生風險是6%,而沒有家族史的人終生風險是1.3%。”陸微別道。
“那我的孩子……”靳莉問道。
“目前我們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這個孩子有很明確的發病風險。所以,我們不建議您終止妊娠。退一萬步講,就算這個位點真的是致病的,關於這個孩子,我們也有一些可以采取的措施,幫助你未來孩子降低發病風險。”陸微別道。
靳莉歎了口氣,“不瞞您說,我來之前,本身都打定主意了,隻要不是最好的結果,這孩子我就不要了。這個病太遭罪了,您可能不知道。我爸和我叔住院的時候,我都去看過,打著止疼針還疼得嗷嗷叫呢。”
陸微別歎了口氣,“那現在呢?”
“您能不能再給我講講,幹預方式都有什麽?”靳莉問道。
“當然可以。”陸微別點點頭,“其實腫瘤如果能在癌前病變或者是癌早期發現的話,對人的影響是非常小的。對於胰腺癌高風險的人群,我們可以通過較常人更高頻次的影像學篩查來更早地發現病灶。之前有一個研究,利用核磁檢測,可以從無症狀的人群中,發現癌前病變……”
聊到最後,靳莉改變了主意,決定留下這個孩子。她來時愁雲滿布的,走的時候,心裏這塊大石移開,盡管前路漫漫,神態也輕鬆了不少。
陸微別也替她開心,一路送她到電梯口。
送走靳莉,陸微別回到谘詢室,等待下一位谘詢者。
正收拾材料時,她的手突然一頓。
不對啊……她剛剛什麽數字都沒看到。
靳莉明明決定留下孩子了,再怎麽樣,孩子的剩餘壽命也應該會發生改變才對。
不會靳莉立時三刻就發生什麽意外吧?
她心裏著急,趕忙去辦公區叫了絮絮,“絮絮,我有點兒急事兒要出去一趟,一會兒我還有一個要來谘詢的用戶,你先幫我招待一下。”
絮絮看陸微別臉色不對,也急起來,“什麽事兒啊這麽著急?需要我幫忙嗎?”
“你幫我穩住客戶就行,我去去就回。”陸微別道。
“行,那你小心點兒啊。”絮絮叮囑道。
陸微別點點頭,轉身就往電梯口衝。
電梯門打開,裏麵兩男一女推著一個輪椅上的老太太走了出來。
為首的男人一眼認出了陸微別,“唉,陸小姐,您還親自來電梯口接啊,怪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我有點兒急事兒,麻煩你們現在谘詢室坐一下,我馬上就回來。”陸微別道。
“那可不行!我們約好了的!顧客就是上帝你明不明白?”另一個推著輪椅的男人大著嗓門道。
“不好意思啊陸小姐,我們幾個孩子都忙,湊出時間來不容易,您看您的事兒能不能放放?”為首的男人道。
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想說些什麽,卻說不出來,一個勁兒的咳嗽。
看這情形,那女人也急了,“你什麽意思?約好了你放鴿子!你看把我媽急成這樣!這就是你的職業道德嗎?我還就跟你這麽說,你要是敢走一個試試,我今天就把你們公司掀了!”
陸微別張口結舌。
與此同時,淅川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餘震。
秦立正在進行手術,眼見著無影燈也開始了搖晃,將上半身向前虛俯,擋住了病人暴露的術野。
一些瓶瓶罐罐開始砸到地上,叮叮咣咣的脆響聽起來格外瘮人,秦立的心越來越沉。在等待大地安靜下來的時間裏,他默默念叨“霍奕,拜托你,千萬要在空地上。千萬要在空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