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擊命運的最好方法,就是永不認栽。

躺在家裏傷春悲秋不是陸微別的習慣,她在沙發上對著電視發了一會兒呆,就鑽進了書房查資料。接著,她就按部就班地洗澡睡覺,起**班,過上了一如往常的生活。

但是又不會太和往常一樣。

午休的時候,大家都擠在絮絮座位前看救災的新聞直播。

老鄭摸著自己的光頭晃悠到了辦公區,“公司剛剛通知,準備對淅川捐一批物資。你們有沒有什麽推薦的?沒有的話,咱們直接捐錢了。”

“咱們公司能捐啥?腫瘤檢測這時候人家也不需要啊……要不把采樣的那個管子針頭什麽的捐了吧?”小孫撓撓腦袋。

“你傻啊?人家醫療隊過去了那麽多人,用得著你捐那幾個采樣管啊?”絮絮撇了撇嘴,“要我說,要不咱們捐罐頭吧!我看他們災區吃方便麵的特別多,多沒有營養啊。咱們送點兒肉罐頭過去,給他們改善一下夥食。”

“我看你才傻呢!那罐頭多沉啊?能運得進去嗎?我看你就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搶險救災!”小林搖搖頭,“要不咱們捐蛋白質粉吧?那玩意兒,便宜大碗,純幹貨,都是蛋白,隨吃隨補。”

“那玩意兒能吃嗎?沒滋沒味兒的,送牛肉幹都比送這個強。”絮絮不敢苟同。

陸微別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我記得,淅川屬於馬拉雅旱獺鼠疫自然疫源地?”

她心裏惦記著霍奕腦袋頂上的那個“3”,昨天晚上七七八八地查了不少資料。其實也不係統,但也能大概說出來“堰塞湖”、“二次坍塌”之類的詞是什麽意思了。

查這些的時候,她非常意外地看到了一份08年的地震災區鼠疫疫情處理預案。

她想著淅川周邊也有大山和一片一片的草原,不知道會不會也有爆發鼠疫的可能。於是她順著查了下去,這次的淅川,果然正好處在馬拉雅旱獺鼠疫自然疫源地內。

老鄭這麽一問,她立刻就想到了這個事兒。

絮絮一臉聽不懂的表情,“馬……馬什麽雅?”

“就是一種旱獺,能傳播鼠疫的那種。”老鄭一邊解釋,一邊又撓了撓腦袋。

鼠疫是一種嚴重的傳染性疾病,是我國規定的兩個甲類傳染病之一。感染鼠疫的病人,大多數會發生高熱、呼吸困難、出血等症狀。這種疾病傳染性強,病死率高。鼠疫在世界曆史上曾有多次大流行,奪走了數千萬人的性命,當年令整個歐洲聞風喪膽的“黑死病”指的就是這個。

“咱們不是有鼠疫的快速檢測試劑盒嗎?要不捐一點兒?”陸微別道,“災區肯定會做集中消毒,但是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嘛。要是真的有症狀疑似,咱們能用試劑盒幫著排查一下也行。”

“這個還真行!”老鄭點了點頭,“咱們公司存貨也有不少,留點兒急需交付的,剩下的直接發過去就行。反正生產線咱們也有,再做唄。捐這個還能順便給公司打個廣告。你們查查,還有沒有災後其他容易傳播的傳染病,咱們要是有相應的檢測產品,一並給他們發過去。”

“得令!”絮絮笑道。

陸微別卻有些走神,也不知道,霍奕麵對的危險是不是這個。

她心不在焉地掃了一眼新聞直播,卻不經意間被嚇了一跳。

電視現在收了個遠景,視野中零星出現了五六個數字,無一例外,都從兩位數漲到了千位、萬位數。

陸微別以前沒影響過電視裏的人,這種陣仗是第一次見。她想再看詳細一些,卻見絮絮關了直播,“幹活幹活,為災區人民肝腦塗地!同誌們查資料去吧。”

陸微別歎了口氣,也回去查資料。

公司的動作很快,當天下午四點,庫存的檢測試劑盒就已經登上了去災區的飛機。

晚上,陸微別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無精打采地往家走,腦袋卻轉來轉去怎麽也安靜不下來。

她控製不住地想,她到底為什麽能影響到電視畫麵中的人。

是因為當地真的原本要有幾個人發生小規模的鼠疫感染,卻因為症狀不典型,或是症狀被地震造成的傷情掩蓋,原本要失去最佳搶救時間?

還是因為她的這個建議攔住了絮絮他們送罐頭、送牛肉幹、送蛋白.粉的提議,減輕了物流壓力,或者是急性食物過敏的可能?

還有,這些改變,會不會影響到霍奕?

那些畫麵中,有霍奕嗎?

她現在做的這些事情,會不會反而傷害到什麽人?

陸微別路過她第一遇見霍奕的十字路口,停了下來。

冬至已過,日子一天比一天長了起來。

此時,天色剛剛變暗,光線還足,路燈卻已經亮了起來。

暖黃的路燈,路邊寫字樓瑩白的燈光,路上川流不息的或紅或白的車流。

非常漂亮。

也不知道霍奕那邊,景色怎麽樣。

陸微別沒有去過地震現場,也不知道那邊的搶險現場是什麽樣的。

大概,是灰塵與血腥的味道混在一起的空氣,以及徹夜不滅的搶險燈吧。

不像這裏,每個人都生活得那麽平靜,那麽普通。

信號燈紅了又綠,綠了又紅,人群來來往往,交織如梭。

這些人和陸微別絲毫沒有關聯,因此陸微別也不知道,他們背後擁有多大的數字。

但陸微別仿佛能認識一點點的他們。

剛剛與她擦肩而過的那對情侶,雖然正在鬧小別扭,但感情應該還是挺不錯的。兩人誰也不看對方,但手還是拉得緊緊的。

站在他斜前方的中年男人,應該有一個年紀不大的女兒。他手裏抱著一個芭比娃娃的禮盒,從袖口露出來的半截手腕,上麵還有沒有洗淨的水彩筆印,圖案是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

另外還有一個娃娃,兩三歲的樣子,胖墩墩的小小一隻,正牽著媽媽的手,仰頭說著些什麽。就算陸微別離得遠,也能看清他眼睛裏亮晶晶的星河。

從她前方走過的阿姨,大概五十多歲的樣子,手裏提著一大包饅頭,還有一隻燒雞,顯然是在給家裏準備口糧。

他們都沒有數字。

他們都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如何,不知自己的生命會在何時終止、如何終止。

但他們都是鮮活的人。是某人的家人、某人的朋友、某人的戀人。他們有屬於他們的,平凡又冗長的人生故事。

陸微別的注意力被這些人吸引了,她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腦子裏又堆滿了關於他們的問題。

她也曾經,因為某個不經意的動作,改變過這些人的人生嗎?

她也曾經,被這些人改變過自己的人生嗎?

前麵有個奶奶拎著一盒雞蛋在等紅燈。她可能是個急性子,站的比較靠前。

旁邊騎過來了一輛自行車,車速不慢,那個拎雞蛋的奶奶下意識地想閃避,便往後退了一步。

她身後站著個小男孩,正手舞足蹈地跟同學比劃著說些什麽。他一台胳膊肘,就碰上了跟著老奶奶一起往回退的雞蛋。

雞蛋哪能承受這種衝力,直接就碎了三個,黏黏糊糊的蛋液糊了一整個塑料袋。

看到這個情景,陸微別先是一愣,然後就濕了眼眶。

原來這世界上,多得是巧合。

那幾枚雞蛋的命運,又怎麽是一個人決定得了的?

人的命運,不也是如此嗎?

中午新聞裏的那些人,之所以壽命有所提升,也許與她直接相關,也許與她間接相關,這些都未可知。

但是,她知道又能怎麽樣呢?

不過是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但以後的日子,該怎樣過,還是要怎樣過。她既不能以為自己過去做對了而多做幾次,也不能保證排除所有來自其他地方的影響。

就像那個拎雞蛋的奶奶和講故事的小學生都沒有預料到對方的存在一樣,她也永遠預料不到,決定一個人命運的因素,除了她以外,還有什麽。

她隻需要確定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做了善意的、理智的決定。

至於結果……

陸微別舒展了眉毛。

罷了。

不重要了。

人生,不過就是從一個未知的狀態,踏入另一個未知的狀態。

人從死亡而來,又將回歸死亡而去,唯一能夠抓住的,無非就是這短短的未知了。

沒有誰比誰的生命更珍貴,更沒有哪串數字比誰的人生更珍貴。

不過就是日子嘛,好好過吧。

霍奕,你爭點兒氣。

想到這裏,陸微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覺得總算神清氣爽起來了。

與此同時,淅川。

秦立和霍奕所在的醫療隊算是到得早的,直接到了震中西津鎮,在廢墟中用幾頂帳篷搭建了緊急手術室。

今天是他們醫療隊正式工作的第二天,也是地震發生的第三天。

隨著時間的延長,被挖出來的傷員情況也越來越嚴峻。

這些帳篷裏麵,每一寸的土地都布滿了生死。

帳篷有限,意味著手術室的資源緊張,參加搶救的每一個大夫都是根據傷員和手術室資源情況安排休息的。

秦立已經連軸轉了十幾個小時,趁手術間隙,出來喝水、吃餅幹。

這時,又一批送救援物資的人來了,在不遠處的一小片空地上卸貨。

秦立放下水瓶,上去幫忙搬東西。

其中幾個箱子上“晶芯公司”幾個大字,挺顯眼。

“呦,這不是咱們霍大夫女朋友他們公司嗎?”秦立挑了挑眉,

“霍大夫呢?讓他過來搬來,婦唱夫隨一下。”

一旁來簽收物資的護士長笑罵道,“就你腦子轉得快!你少廢話,趕緊搬!霍大夫去現場了,有個特別嚴重的病人,被壓在那邊,高熱、暈厥,體征特別不穩定。”

“不會是傷口感染了吧?唉,但願別太嚴重……”秦立歎了口氣,一邊蹲下去搬了那幾個箱子中的一個,“這啥玩意兒啊?還挺不輕。”

“傳染病的快速檢測試劑盒,鼠疫、霍亂、甲乙流感。”那送物資的人道。

“好東西!”秦立抱著那箱物資,漸漸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