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奕完成了今天的最後一台手術,一邊溜達,一邊琢磨今天要給陸微別微信發些什麽。
從那次意外被打斷的表白到現在,陸微別已經整整九天沒有理過他了。
你說這當麵拒絕到還好了,他還有機會表明,要是她把他當普通朋友也沒什麽問題。按陸微別的性子,話說到這份兒上,她十有八九會心軟,那他就能謀定而後動。
可是那電話一來,嘎嘣利索脆的回應沒了,被拒絕後表決心的機會也沒了。他都能想象得到,陸微別是怎麽對著他的微信唉聲歎氣,想拒絕吧,又說不出口,不拒絕吧,又怕被當成默認,隻能裝作沒看見,當個鴕鳥。
霍奕歎了口氣,心想,不拒絕也是好事兒,就是見不著人有點兒尷尬,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能偶遇一下。
正這麽想著,他就看見了陸微別。
此時,陸微別正拚命找信號,嚐試在自動販賣機上掃碼。
許寶華在短暫的口齒不清後就失去了行動能力,許進也許是一時間受到的打擊太大,整個人都亂了陣腳。
陸微別隻好自己叫了救護車,又把許進半推半拉地弄上了救護車。許寶華進了手術室,她又去交了費,又盯著許進一令一動地聯係了妻子。
一切收拾停當,陸微別這才想起自己出來得及,連件外套都沒穿,跑上跑下這一圈,出了一身的汗,現在整個人都冷得打哆嗦。
許進還在魂不守舍地坐著,陸微別決定買兩瓶熱牛奶,一瓶她用來暖手,另一瓶讓許進喝一些,安撫一下他的情緒。
掃碼成功,陸微別成功把熱牛奶拿在了手裏。一瞬間,熱得有些囂張的暖流竄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愣怔了一下。
人在又冷又怕的時候,一瓶熱牛奶,真的是很能幫助人平靜下來。
就像很久以前,霍奕遞給她的那瓶一樣。
“你怎麽穿這麽少?”此時霍奕已經走到陸微別身邊,發現她穿得實在是少,急問道。
陸微別嚇了一跳,手裏的牛奶險些脫手。
“你怎麽在這兒?”看清來人後,陸微別問道。
“這我單位,我怎麽不能在這兒?倒是我要問你,你怎麽穿成這樣就跑過來了?”霍奕問道。
“有個病人在我那兒谘詢的時候暈倒了,家屬情緒狀況不好,我陪著過來看看。”陸微別道。
“哪個手術室?”霍奕問。
“三號。怎麽了?”
“在那兒等著,我去給你拿外套。”霍奕道。
說完,他不等陸微別回應,徑直跑了開去。
陸微別眼見人攔不住,也就不攔了,走回去陪許進。
“熱牛奶,可能能讓你好受點兒。”陸微別把牛奶塞到許進手裏。
可能是熱牛奶真的起了作用,也可能是許進真的憋不住了,他緩了一會兒就開始念叨,
“我爸他上次輸血都是一個多月前了。他這病啊,就得老輸血。可他不願意,說是,血挺珍貴的,他年紀一大把了,不能想什麽時候用就什麽時候用。他得多堅持堅持。”
陸微別閉了閉眼,把眼淚逼了回去,在許進身邊坐下,安安靜靜地聽他念叨。
“他每次都得挺到,腿都腫得不行了,才肯去輸血。聽說,人沒有血小板,就容易出血。他這回腦溢血,也不知道是不是和這個有關。”
“或者,是不是他今天情緒太激動了?我是有多不孝順啊,讓他能因為聊個閑天兒就聊到了腦溢血?”
“他說他要給我媽去當頂梁柱去,可我也……我也需要他啊……”
“你說他……如果他真的留下後遺症,會不會埋怨我?我不能讓他精精神神地去見我媽了……”
“許進。”一個穿著毛呢大衣的女人走了過來。
許進筋疲力盡地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
“陸小姐,我就是許進的太太,剛剛麻煩您了。您看有什麽需要交接的東西,跟我說就行。”劉太太對著陸微別道。
陸微別把劉老爺子的單據給了劉太太,對方又把她墊付的錢給了她。
陸微別想了想,又向劉太太簡單講了一下今天下午在谘詢室發生的事情,包括劉寶華的孤獨,也包括許進的崩潰。
“劉老爺子其實很知道,也很理解劉先生。”陸微別最後道。
劉太太擦了擦眼淚,“我知道了,多謝你。”
陸微別搖搖頭,“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沒什麽事的話,我先回去了。”
“好的,多謝。以後等我們這邊安定下來了,一定去您單位送個錦旗,感謝您。”劉太太道。
陸微別趕忙拒絕,“不用了,真的不用,這樣很好。”
說完,她像劉太太輕輕點了點頭,轉身快步離開。
她的心跳越來越急,她覺得她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她大概能猜到,手術室門開的那一刹那,那個結果會是什麽。
她還沒有做好準備道別。
她和劉老爺子隻是萍水相逢,又恰巧聽到了他最有趣的人生故事而已。
他們沒有必要重逢,沒有必要再見。
如果此時她離開,那麽他就永遠是一個被送進了手術室的陌生人,永遠不會離開。
她走得很急,沒有注意拎著大衣匆匆返回的霍奕已經盯上了她,直接把大衣罩在了她身上。
陸微別猝不及防地被拖慢了腳步。
她腳步慢下來,周圍的聲音也漸漸清晰,如同潮水一般灌入了她的耳朵。
其中混雜著的,就有許進的哭聲,“我應該強迫他去輸血小板的……”
好了,她現在要告別了。
陸微別眼淚刷地就下來了。她氣急敗壞,使盡了吃奶的力氣從霍奕手下掙脫開,把大衣卷吧卷吧,砸在了霍奕的懷裏,然後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快步向前,想要盡自己所能地離開這裏。
霍奕被砸了個不明不白,隻能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麵。
他本以為,現在天已經黑透了,冬天的晚上冷得跟空氣都要結冰了似的,陸微別肯定會被凍回來,那時他再把衣服給她也不遲。
卻沒想到,陸微別像是失去了溫覺感受係統似的,不管不顧地就這麽穿著件四處漏風的毛衣衝進了冬夜裏。
霍奕這才覺得大事不妙,忙跑了幾步上前,把大衣扣在了陸微別身上。
陸微別卻不領情,拚命掙紮道,“放開!霍奕你給我放手!”
霍奕不為所動,手上箍得更緊,“放手?憑什麽放手?你想死還得由著你是嗎?你這麽出去不得凍病了?凍病了家裏人不著急嗎?不用吃藥嗎?好好的人你浪費醫療資源幹什麽?”
陸微別卯著勁掙紮了幾下,可霍奕認真起來,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隻好放狠話道,“不用你管!我病了我也不看,浪費不著你家的醫療資源!我是死是活跟你有什麽關係!”
霍奕也急了,“你以為我想管你啊?不是你先沒事兒找事兒先跑過來管我的嗎?要是你當時不來找我,我現在早就死了,還用得著在這兒操你這份心!”
陸微別恨道,“我求著你操.我的心了?你要是嫌我煩,你走遠點啊,我們現在兩不相欠了你知道嗎?兩不相欠了!你明明知道我是為了什麽才闖到你的生活裏的,我已經道歉了,我已經很內疚了,我還要怎麽樣彌補啊?你還想要我怎麽去彌補啊?”
陸微別越說越急,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掉。
她來都來了,還怎麽裝作她沒有來過呢?
她怎麽假裝,從沒把他從深淵中拉出來?又怎麽假裝,他從來沒把她從深淵中拉出來?
相互扶持了這麽久,她難道就能無知無覺嗎?
他覺得她攪亂了一池春水,他又何嚐沒有攪亂她的?
她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清楚,他對她有多重要。
但那又怎樣呢?
愛情沒有道理這麽沉重。
霍奕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他有無數的機會,被另一個普通人愛上,並且愛上那個人。
愛情是他唾手可得的東西,完全沒有必要為它付出什麽額外的代價。
為了陌生人的命運,仔細斟酌自己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這不該是他的命運。
她不過是他的“定海神針”,看起來寶貝得不得了,實際上不過是個量深淺的定子,可有可無。
而他對她而言呢?
這世上唯一一個知道她秘密的人,這世上唯一一個陪著她慢慢長大的人,這世上唯一一個認識她究竟是誰的人,應該能算得上她的“頂梁柱”了吧。
她遇見了什麽事兒,有什麽奇形怪狀的想法,都可以告訴他,都可以問他。
但她不能留在他身邊。
留在他身邊的話,她就總有跟他告別的一天。
那一天,無論是她提前預見,還是沒有察覺,她都會責怪自己,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那就不如現在告別。
他永遠是意氣風發,健康有力的模樣。
一個再不相見的故人,永遠不會變老,永遠不會死掉。
陸微別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她在做這世界上最正確的決定,一個對所有人都好的決定,可她還是難受得無法呼吸。
霍奕看她哭得有點過度通氣,拿起外套的領子,輕輕遮住了她的口鼻。
二氧化碳灌回口鼻,陸微別慢慢覺得憋氣的情況好了一些,但眼淚還是不停地掉。
“好了,是我不該發火,是我不該打擾你。”霍奕眼神悲傷,“你好好地把外套穿上,不要凍著。這樣的話,我以後都不再來招惹你了,好不好?”
陸微別回答不了,隻知道哭。
霍奕俯下身來,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好好照顧自己,微別,再見啦。”
他說完這句話,又定定地看了陸微別一會兒,然後轉身離開。
“霍奕!”陸微別鼓起了好大的勇氣,才能出聲叫住他,“你也一樣,好好照顧自己。”
霍奕低頭盯著不遠處的地麵,眼神晦暗不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