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寶華聊得正開心,有人敲了谘詢室的門。

“你先去吧,正事要緊。”許寶華趕在陸微別開口前說道,接著端起了水杯,“正好,我先喝點兒水。”

陸微別應了聲好,起身去開門。

絮絮站在門外,神情微妙,“微別,你出來一下。”

“什麽事兒啊?我這兒有病人呢。”陸微別一頭霧水。

“之前進來又出去的那個男的,剛剛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突然情緒崩潰,在咱們電梯間那邊把手機砸了蹲牆角哭呢,你去看看吧。這個老爺子我陪他一會兒,放心,不會出事兒。”絮絮附在陸微別耳朵邊道。

陸微別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絮絮說的是許進,忙轉身跟許寶華交代了一下,“老爺子,我公司有點兒急事兒找我,麻煩您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同事在這邊陪您。”

“沒事兒沒事兒,你快去吧。我不用人陪。”許寶華擺擺手。

“我們可不敢讓病人自己一個人呆著,您就讓絮絮陪您吧,她可有意思了,比我還能聊天兒呢。”陸微別一邊說,一邊把絮絮帶進來坐下,“您等會兒啊,我馬上就回來。”

“行,你去吧,慢點兒,別著急!”許寶華叮囑道。

“哎!”陸微別一邊應聲,一邊快步出了門。

她出了谘詢室,快步走到電梯間,許進果然在那裏。他一個人蜷著身子坐在牆角,頭埋在胳膊裏,手機頂著個碎得稀巴爛的鋼化玻璃膜被甩在離對麵牆大概半米的地方。

陸微別歎了口氣,上前撿起了許進的手機,向許進走了過去,“檢查一下吧。不是單位有很重要的事情嗎?手機摔壞了的話可怎麽辦?”

許進抬起頭來,眼睛通紅地看著陸微別,一動不動。

這麽說也許不太合適。

嚴格地來說,許進是眼睛通紅地看著某個地方,好像在看陸微別,又好像穿過了陸微別在看其他的什麽東西。

陸微別歎了口氣,幹脆走到許進身邊坐下,“你剛才聽到我和許叔叔的談話了,對不對?”

許進一言不發。

“如果你聽到了我們的談話,應該知道,老爺子他沒有怪你的意思。”陸微別繼續道,“而且聽老爺子的話頭,他年輕的時候也老加班呢,大家半斤八兩,誰都別嫌棄誰。”

“我真的很忙。”許進終於開了口,聲音沙啞。

“他知道,也理解你。”陸微別道。

“是啊,可我不理解他。”許進的聲音開始發顫,“我責怪他,為什麽不能理解,我這麽忙,是因為我是這個家的頂梁柱;我這麽忙,是因為我聽了他的教導,做了對社會有貢獻的人。他為什麽不能理解我這麽忙呢?”

“現在知道,他其實是理解你的,這樣不是很好嗎?”陸微別問道。

“我一直覺得他無理取鬧,現在我明白了,無理取鬧的人是我。”許進道,“可是,我有我的原因,不代表……我就可以忘掉我的責任,忘掉他的原因。”

陸微別心裏一震。

“老年癡呆的人有多難看護啊,我媽得病的時候,我爸一個人都扛過來了;我上學那會兒,我爸不管回家多晚,都會幫我訂正作業。他能做的,他都盡力做到了。”許進啞聲道,“而我呢,我不理解,他也會累,也會孤獨,也會想要車軲轆話一遍一遍說。我老覺得他麻煩,我隻是覺得他麻煩而已……”

“可你也確實有苦衷……”陸微別勸道。

他是有苦衷的。她也是有苦衷的。

他們不是故意冷落家裏人的。

不是的。

“苦衷……都是我們用來騙人的話。我們是家人,互相麻煩,互相照顧,這才是家人。這麽多年了,我都快忘了,他是我的家人,而不僅僅是我的責任。”許進道。

陸微別垂了眼簾。

她也把家人當做她的責任,而不是……互相麻煩,互相照顧的家人。

她也有她的苦衷,但這苦衷,其實實在不足以讓她裹足不前。

“那你以後的打算是什麽?”陸微別問。

“……我不知道。”許進絕望道。

“我明白。這麽些年都這麽過來了,哪怕改變一切困局的契機就在眼前,也會退縮的。”陸微別歎道。

許進沉默不語。

陸微別也滿腦子漿糊,陪著他一起沉默不語。

許進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像下了什麽決心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氣,“但也許我可以試試看。”

“你有計劃啦?”陸微別有些激動。

“沒有。”許進搖搖頭,“不過,也許我父親可以教給我。他曾經在我小時候教過我,如何成為他的家人,我相信,他現在仍然是願意教的。”

這話說完,他整個人身上的陰霾都像是卸掉了一樣,人又重新精神起來了。

“陸小姐,咱們回去把遺傳谘詢做完吧,今天真是給你添麻煩了。”許進道。

陸微別也跟著高興,“好,咱們回去。”

“老爺子,我剛才回來的時候正好碰見小許先生,您的故事又多了一個聽眾!”一進谘詢室的大門,陸微別就興高采烈地道。

絮絮見陸微別進來,打了招呼就回了自己的工作崗位。

許寶華慈眉善目地跟絮絮道了別,轉到自家兒子這邊就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他早聽過了,不會想聽的。”

“爸,我想聽!”許進連忙反駁,“真的,我特別想聽!您之前講的好多事兒我都忘了。”

“哼!就你記性不好!”許寶華哼了一聲。

“老爺子,您就講吧。講完以後,我有好消息告訴你們!”陸微別笑道。

“什麽好消息,我爸有藥可用?”許進的眼睛都亮了。

“嗯,許老爺子的腫瘤細胞,絕大部分都攜帶了染色體17p的缺失,適用一個叫維奈托克的靶向藥,一會兒我再跟你們詳細介紹。”陸微別道。

“太好了!爸!您聽見沒有?今天的後顧之憂沒有了,您好好講故事吧!”許進道。

“行,但是那我們之前講到哪兒你就從哪兒聽,之前的以後再說,不要耽誤人家小陸的時間。”許寶華道,“我們剛才講到啊……”

谘詢室裏,聽故事的人和講故事的人都頗為興高采烈,陸微別的心裏卻開始打鼓,連老爺子的故事都聽得不那麽真切。

因為許老爺子的頭上,什麽數字都沒有出現。

這事情反常。理論上,她提了新的治療方案,對方也接納了,那麽基於這個治療方案,病人就會產生相應的壽命變化,病人的頭頂上也會隨之出現數字。

怎麽回事?

是因為她沒有詳細介紹療法的原因嗎?

可是剛才許進明顯對這個方案的態度是傾向於接納的啊?

上一個聽到她的治療建議卻沒有相應產生數字變化的人,是劉老爺子。

他死於胰腺癌引發的腦梗塞,由於並發症在腫瘤進行到惡病質之前就帶走了他,所以是否使用她推薦的靶向藥物,沒有對他的壽命造成任何改變。

陸微別心裏砰砰直跳,許老爺子,不會也……

“許先生,許老爺子最近做過什麽檢查嗎?比如CT、血常規、全麵體檢之類的?”陸微別看向許進,問道。

許進立刻被陸微別牽涉了注意力,“全麵體檢是半年前了,血常規上個月還做過,都沒什麽問題。怎麽了?會影響到他用藥嗎?”

聽到結果都正常的結論,陸微別鬆了口氣。

許寶華卻不太樂意。

他正講到和自己妻子不打不相識的橋段,講得很是興高采烈。

“小陸啊,你別走神兒。治療的事兒,咱們一會兒再說。”許寶華提醒道。

許進聞言,向陸微別做了個“抱歉”的表情。

陸微別無奈地看了許寶華一眼,“您講吧,我不走神兒了。”

許寶華點點頭,這才滿意起來。

天色漸晚,暖洋洋的夕陽從窗外映了進來。

許寶華銀白色的一圈頭發茬在陽光下金燦燦地閃著光。

“小進他媽把我逼上絕路了啊,我能怎麽辦呢?”許寶華一揮手,“得了,回家查資料去吧。我連著一個禮拜啊,天天查書查到眼冒金星,走路那腳都是軟的。但是你還真別說,這解決方案真讓我給找著了。”

“然後我媽就服您了?”許進調侃道。

“那可不?一局定江山!”許寶華驕傲地挑了挑眉,“你看你上學那麽多年,給你輔導功課的不一直都是我嗎?那還不是因為你媽服我?”

許進忍俊不禁,“是是是,是因為她服你。”

嘴上雖然這麽說,但許進可是記得真真的,他媽媽當年擠兌他腦子轉得慢,說的話就是,“得虧我是讓你爸輔導你學習,要不非得被你氣死不行。”

“你小子這表情什麽意思?”許寶華哼道,“你覺得我不知道,你媽不樂意管你?”

許進像是得了特赦令一般,笑出了聲來,“您知道啊?”

“當然知道,我倆一輩子夫妻了,她想什麽,我能不知道嗎?”許寶華道,“我樂意她把不願意管的事兒都推給我!你笑什麽?”

許進逐漸收了笑容,目光溫柔起來。

陸微別的神色也很是動容。

“你啊,沒這個福氣。”許寶華衝著許進搖搖手,又轉而看向陸微別,“小陸你還沒結婚吧?你多努努力。”

陸微別愣了愣。

“行行行,你小姑娘麵皮薄,咱不說這個了!”許寶華揮了揮手,“咱們說正事兒,說正事兒。你剛才說,我得吃什麽藥來著?”

“維奈托克,一種治療染色體17p缺失的靶向藥。”陸微別道。

“治什麽的都行,但是我有句話得說在前麵。”許寶華神秘兮兮的,“這治療我可不能太遭罪,什麽插管啊臥床啊,我都不要!我得能走能說,能帶著腦子。到時候下去了,我也好精精神神地去找小進他媽。”

“爸!您又胡說八道!”許進急道。

“我胡說什麽了?人都是要死的,不死那還了得?你媽還等著我去給她當頂梁柱呢!”許寶華一挑眉毛,“你以為人人都跟裏是的謀牽謀畫的……”

聽到許寶華說話變得含糊,陸微別臉色立刻變了,“老爺子,您說什麽?”

許寶華也愣了一下,試著重複道,“羅說少進茶謀牽謀畫……”

“爸,爸!”許進急得站了起來,撲向許寶華。

“老爺子,您能給我笑一下嗎?”陸微別手心全都是汗。

許寶華聞言衝陸微別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隻牽起了左半邊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