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冰梗了脖子,“我不覺得。”
“這麽肯定?”霍奕問道。
“這世上,不僅有善緣,也有孽緣。”付冰低落道。
霍奕笑了笑,“你們憎恨對方嗎?”
“哪有憎恨對方的父母子女?”付冰道。
“怎麽沒有?”霍奕道,“那才是孽緣呢。付冰,沒有人的愛是沒有缺憾的,沒有人的緣分是十全十美的。但隻要你們愛著對方,希望對方過得好,這就是好的緣分。”
付冰冷笑道,“難道隻要心存愛意,就不會做錯事嗎?就可以無論做出什麽事情都能理所當然的嗎?”
霍奕臉色一滯。
陸微別立刻緊張起來。
這應該算是霍奕的死穴了。
當年傅茵也是懷著滿腔的愛意和善意,卻把霍奕扔進了生命的最低穀。
霍奕緩了緩,起身坐到付冰另一側的椅子上。他動作很慢,好像要非常努力才能完成這個移動。待坐穩了,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陸微別覺得頭皮都發麻了,忙站起來,想要扶大廈於將傾之時。
霍奕卻開了口,語氣平和地問道,“據我所知,付老師可是個暴脾氣。你記恨他嗎?”
陸微別略略鬆了一口氣,坐回了椅子上。
“……他也不是故意的。”付冰道。
“那不就行了?”霍奕微笑道,“他也不會記恨你。”
付冰頹然道,“可是為什麽不能更好一點呢?我長大了,我變得更好了,為什麽他不會知道呢?”
“這世界上所有的感情都可以去追求圓滿,唯獨父母和孩子的感情不能。父母和孩子的緣分,本身就是遺憾的。人總在長大,你的朋友、你的伴侶,都可以陪你一起長大,如果沒有什麽意外,你們會在差不多的時間走到人生的終點,所以,你們留給彼此最後的印象,都是差不多成熟的。但父母和孩子不會。他們年紀差太多了,父母一定會先離開。”霍奕的聲音淺淺淡淡的,甚至有些飄渺,“他們離開後的每一天,孩子都會成長,會變得比他們離開的那天更好。如果,孩子不能放過自己,他就會日複一日地陷入自我否定中。”
陸微別緊緊盯著霍奕,仿佛看到了每個深夜,在自責和遺憾中久久不能入眠的他。
付冰含著淚偏頭看向霍奕。
霍奕拍拍她的肩,“付冰,放過自己吧。你什麽都沒有做錯,你隻是在長大。”
付冰眼睛都沒眨,眼淚就順著流了下來。半晌,她啞聲道,“原來親情,這麽殘忍呢……”
還未長大的我,和即將離開的你。
連渴望完美的心願都不被理智寬容。
付冰聲音發著顫,“如果這樣,倒還不如……”
她本想說“還不如一開始就沒有”,想想又覺得不甘心,把這話咽了下去。
付冰安靜下來,心中一片酸痛的澄明,安靜地期待著ICU中的好消息。
霍奕也安靜,像是頭腦放空,又像是在思念遠方的什麽人。
陸微別腦中被繃緊到險些要斷掉的繩子,此時終於放鬆下來,整個人都鬆了口氣,安心地靠在椅背上。
三人都沒再說話,看著ICU門前來來往往的人。
也許是因為身處之地的特別,陸微別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荒涼。
ICU外的走廊,也許是這個世界上,人類情感最濃烈的地方。
人們隔著不可逾越的大門,擔憂門裏那個,對自己極為重要的人。這擔憂太過惶急,甚至把愛意也推成了痛苦的樣子。
如果說,付冰需要學會傷害與愛意共存的事實,陸微別卻早已熟稔此道。
她向來比任何人都明白,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首當其衝的就是互相傷害。當然,她對別人的傷害,可能比別人對她的傷害要來得大點兒,又莫名其妙點兒。
所以她學會避開傷害,也就順便避開了所有觸手可得的愛意。
她把周圍的所有人都當作她的任務,每日疲於奔命,活得充實卻空虛。
她知道,剛剛付冰咬著牙想抱怨的那句話,是類似於“早知道這感情這麽傷人,還不如幹脆沒有”的意思。
可陸微別卻想,要是自己可以敞開胸懷去擁抱人類的感情,受多少傷她都是願意的。
人類總是善於康複的,就像霍奕一樣。他經曆了那麽大的變故,現在不還是可以坦然地擁抱人生?
如果她有這個機會,她也一定可以……
陸微別突然硬生生打了個哆嗦,思緒從荒涼無人的湖心島跌到了人聲鼎沸的地獄爐火。
霍奕恢複了!
他不再是那個隨時會精神失控的人,不再背著一個不定時炸彈。對於有關生死、有關遺憾的話題,他可以平心靜氣地討論了,麵對付冰是這樣,麵對蘇繪也是這樣。
那他為什麽會在二十四天之後出事?
陸微別渾身冷汗的同時,劉老爺子正滿頭熱汗,忙著吃小劉去城西那家老字號餛飩店給他裝在保溫桶裏帶回來的金牌雞湯餛飩。
“你真不吃啊?最後一個了啊!到時候可別想著想著饞了又哭!”劉老爺子眯著眼睛咽下一口湯,把保溫桶象征性地往薛綿綿的方位傾斜了一下。
薛綿綿早哭得累了,抱著膝坐在小劉搬來的躺椅上,掛著滿臉亂七八糟的淚痕,鼻子眼睛紅彤彤地發著呆。
劉老爺子也不多說話,把最後一個餛飩也咽進了肚子,這才心滿意足地擦了嘴,笑成了一隻花生團子,語氣慈祥地問道,“現在能跟我說說怎麽回事兒了吧?在我這兒哭了這麽半天,還把我孫子和你老公一起關在病房外麵。得虧隔壁床今天剛出院,要不就他那個喜靜的性子,非得被你煩死不可。”
薛綿綿委委屈屈地看了劉老爺子一眼。
劉老爺子撓撓頭,“怎麽啦,來來來,跟爺爺說說!”
“我有一個朋友,她父親今天病危進ICU了。”薛綿綿猶豫了一下,“胃癌。”
這話一出,劉老爺子歎了口氣,“你們小年輕把生死這事兒看得重,這個正常。但是這生老病死啊,就跟春去冬來一樣,自然得很。別老鑽這牛角尖兒。”
“我不是怕死……不是,我確實也不想死,但是真的不光是生死,還有……”薛綿綿的聲音又沾上了哭腔,“癌症真的……”
“真的什麽?”劉老爺子哼哼著扯出一個笑容,“真的死得挺難看?”
薛綿綿癟了癟嘴,“我不想……死,死得那麽難看……”
劉老爺子搖搖頭,“你說你這孩子,淨想些不該想的。誰死得不難看?要是不哼哼唧唧下不了床,怎麽個死法兒?睡著睡著覺,嘎嘣一下死過去?哼,你倒是想呢,哪兒來得那個運氣?”
薛綿綿沒說話,包著眼淚眼巴巴地看著他。
劉老爺子被她看得一哆嗦,“怎麽了?想吃餛飩了?你說你也不知道早點說,這我去哪兒給你找啊?”
“人家都勸我,說我肯定能痊愈的,怎麽就你順著我說?”薛綿綿問道。
“他們勸,哼,他們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要我說,你得認清現實,咱們現在既然已經得了這個病,就不要幻想自己還能全身而退。這樣的話,要是你手術成功,徹底治好了,那就是額外的驚喜;要是手術不成功,咱這日子也還得過不是?”劉老爺子道。
薛綿綿有些賭氣,“那還不如幹脆不過了……”
劉老爺子拍了下床,“那可不行!你活著,就為了長得漂亮啊?你小時候滿地爬,糊自己一臉屎的時候,我可沒看你琢磨著去死去。”
“我沒糊過自己一臉屎!”薛綿綿立刻反駁。
“哼,我看不見得。那時候你記不清了而已。”劉老爺子老神在在,“你看,人小時候啊,連翻個身抬個手都不會,每天稍不注意就糊自己一臉鼻涕一臉屎,也不怎麽精神啊。那時候都活過來了,怎麽,現在就活不過去了?”
“那時候還不是因為傻。”薛綿綿對這個理論嗤之以鼻。
“怎麽是因為傻呢?我覺得小孩兒最聰明。”劉老爺子笑眯眯地,“他們知道自己最主要的任務是活著,別的不管發生什麽都沒關係。多聰明?”
“他們什麽都不知道,幹嘛想拚命活著?”薛綿綿歎了口氣。
“哎,那你可別這麽說。孩子啊,什麽都知道。他們遇見高興的事兒的時候,笑得多開心?”
薛綿綿不語。
“你就沒個非得活著不可的理由?”劉老爺子問道。
“有。”薛綿綿哭道。
“這不就結了?”劉老爺子笑眯眯的,“孩子,別害怕。”
“您說……我真的能好起來嗎?”
劉老爺子歎了口氣,“這我可不知道。但是這人生啊……攢些念想也是好的。人活著,還是得開開心心的。你看我就對自己有信心,這麽些年了,我不也都還活得好好的嗎?你年輕,再怎麽說身體底子也不能比我這老頭子差吧?你還沒信心活過我?”
“我……我……”
“別我我我的了。我知道,你嚇著了。哭會兒吧,哭完了,該怎麽生活怎麽生活。命運它像彈簧,你弱它就強!知不知道?”
薛綿綿哭得一抽一抽的,還不忘抽時間打趣道,“這話可真老氣。”
劉老爺子哼了一聲,“哭你的吧!哭還堵不上你的嘴。”
“那是,餛飩才能堵上。”薛綿綿胡亂抹了把臉。
劉老爺子不說話了,默默又把保溫桶打開看了一眼。
果然是連湯都沒剩夠一碗底,再怎麽看都不會多出點兒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