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他一定會知道的。”薛綿綿道。

陸微別垂了眼簾,沒有幫腔。

她在來的路上,已經聽薛綿綿講了付由的情況。

在她的認知裏,付由已經不能清晰地感知到付冰的成長了。畢竟,他是否還能認出來付冰是付冰,是否還能理解付冰做事的能力,這都已經是問題了。

這些事情,顯然付冰也很明白,所以聽了這個安慰,也隻是扯了個苦笑出來,“其實就算他不知道也沒什麽,反正他也不是個好爸爸。”

陸微別一個沒忍住,眼圈又紅了。好在她坐在靠後一點的位置,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薛綿綿卻一改安慰人小能手的風格,難得地愣了神,再開口的時候,說的話卻顯得很有些不合時宜,“也許……人和人間所有的關係都是不合適的。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這些不合適是米飯裏的沙子,讓人連白大米都討厭起來。但要分別的時候,想起的卻全是那碗熱騰騰的五常大米,那沙子就會變成心裏的一根刺。所以,所以……”

她越說聲音越涼,最後竟不知如何繼續。

陸微別聽得心驚膽戰,想開口把這場麵糊弄過去,卻一時語塞。

付冰紅著眼睛,抬起頭盯著ICU病房的大門,“是啊,先走的那個人最討厭。他帶著對我的怨恨走,卻讓我帶著對自己的怨恨留下。”

“……不……不是……”陸微別感覺話題越來越危險,大腦空白、結結巴巴地打斷道。

薛綿綿騰得站了起來,“我想起來,我還有點兒事兒,得先回去了。微別你陪著付冰吧。”

陸微別聽她聲音都在打顫,心裏一驚,忙道,“你特別著急嗎?要不稍微等一下,霍奕馬上就上來了,讓他陪你回去吧。”

薛綿綿搖了搖頭,“不用了,我不回家,我就是有些事兒要找秦立說。”

陸微別拽住了她,沒有撒手的意思。

“我現在身體還沒什麽大事兒呢,你擔心什麽?再說了,就算我真出什麽事兒,這是在醫院裏呢,還能讓我暈過去不成?”薛綿綿裝作滿不在乎地道,“小冰身體現在真的是虛弱,你多照顧她一點兒比較靠譜。”

“我沒事兒。就在這兒坐著,哪兒都不去,能出什麽事兒?”付冰站起來道,“微別,你先跟綿綿去吧。我看她心情不太好,怕她出事兒。”

“我心情再不好,還能有你不好啊?”薛綿綿擺擺手,“你就安心在這兒呆著,我去找下我老公,一會兒就回來。放心,丟不了!”

付冰還想再爭辯,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打了打晃。陸微別忙上前扶住她坐下,等兩人安頓好,再一轉頭,薛綿綿早消失在了樓梯拐角處。

陸微別咬了咬牙,給霍奕打了電話,告訴他薛綿綿情緒不對,自己跑出去找秦立了,讓他幫忙去找一下。

霍奕那邊應了。

陸微別一邊鬆了口氣,一邊又提心吊膽,生怕一個電話過去,霍奕離死期又近了點兒。

最近,對於霍奕的剩餘壽命,她總覺得有些提心吊膽,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兒。

她深呼吸了一下,緩了緩神兒。

無論怎樣,眼前的問題才是最急需解決的問題。

付冰正麵如死灰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地仿佛一座神像。隻有她額頭上不斷沁出的冷汗,才提示著別人,她仍然是有生命的。

而她陸微別,自帶催命功能,稍有不慎,就會把人害得假死變真死。

但放著付冰在這裏冒冷汗,也確實是不太合適的。

她猶豫了一下,盯著付冰的腦袋頂,小心翼翼地道,“其實……人和人之間的感情,也不一定像綿綿說的一樣,是摻了沙子的白米飯,沒那麽慘。也就是……加了枸杞的梨湯吧……不喜歡吃枸杞,還是很容易挑出來的。”

她這話頗有些言不達意,付冰連頭都沒有抬,“枸杞的味道是會燉到湯裏的。”

陸微別噎了噎,“……那我換個說法,像是酸奶裏的葡萄幹……”

付冰坐在那裏,毫無反應。

“其實我的意思是想說,親密關係之中,當然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我們身邊的人,也有好的特質和壞的特質。這當然會有點讓人覺得混亂,但好在,我們用不著把他們混在一起看。我們喜愛那些好的場景,厭惡那些壞的場景,這本身就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們沒有必要,苛求我們和別人的過去是完美的,因為不完美這件事,並不能掩蓋回憶中美好的部分。”陸微別解釋道。

付冰絕望道,“我和他之間,好像沒有什麽美好的回憶。我倆那時候,你也見過,見麵就吵,沒個安生時候。現在這麽一想,我們吵了有十幾年了。從我記事兒開始,我們就吵,沒個停的時候。哪兒來得什麽美好的回憶?”

陸微別看付冰雖然狀態一直不對,但好歹也算是情緒穩定,稍稍安下了心,正常的邏輯思維也開始回爐,“那要是什麽美好的回憶都沒有,你現在幹嘛這麽傷心?”

付冰頓了頓,“有血緣關係,我能怎麽辦?相愛相殺唄。”

陸微別笑眯眯地道,“有血緣關係,最後反目成仇的人可不在少數,怎麽你們不是?你說相愛相殺,殺是真的,愛呢?是不是也得是真的?否則你理他幹嘛?大可以兩耳不聞窗外事,安心養病。你現在這個身體狀況,就算你對你爸不聞不問,也沒人能指責你什麽吧?”

付冰的聲音帶著鼻音,“也不是什麽都沒有,隻是,都是他對我,而不是我對他。我睡覺愛踢被子,我爸隻要在家,每天晚上都會起來兩趟給我蓋被子。不管他那段時間多忙,不管他回家多晚,第二天要多早起床,他都會來。他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睡覺怕光,他一進來,我房間的地燈就會亮,我就醒了。”

陸微別握住了付冰的手,“但是吃火鍋的時候,都是你調蘸料,不是嗎?”

“他那麽忙,一年能和我們吃幾頓火鍋?”付冰吸了吸鼻子,“要說我們最像父女的時候,應該就是他來給我蓋被子的時候。可惜,我雖然會醒,卻從來沒有謝謝過他。人付出了感情卻得不到回報,是件挺痛苦的事兒吧?我想告訴他,我一直知道這一切,一直想謝謝這一切,可是我沒有機會了。”

“我倒不這麽覺得。我覺得吧,就算你從來沒回應過這件事,但你爸爸他能找到一種方法照顧你、親近你,他就已經足夠滿足了。有些付出,能不被當事人知道,那才是最好的。要是你爸爸知道,他每天晚上都會吵醒你兩次,說不定會特別內疚。”陸微別安慰道。

就像你拚命隱瞞住自己也遺傳了他的致病突變,不得不在這麽年輕的時候把整個胃摘除一樣。

付冰抬頭看天,希望這個動作可以幫助她的眼淚不往下落,“可我不知道,這些是不是就夠了。”

話音落下沒一會兒,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近乎崩潰地哭道,“不,不夠的,一定不夠的!”

陸微別嚇了一跳。

從她認識付冰開始,付冰的生活就沒太平過。但無論多難,她最多也就是梗一梗脖子,紅一紅眼眶,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哭得涕淚交加。

就好像,“沒有成為一個好女兒”這件事,是她這一輩子,最大最大的難題。

比顛來倒去的頭暈冷汗更難,比未來幾十年永遠不能恢複正常的飲食習慣更難,比照顧一個頭腦糊塗又脾氣暴躁不能自理的病人更難。

可付冰明明也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兒而已。

她並非十惡不赦,但現在在她心裏,她已經是十惡不赦了。

陸微別此時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麵前崩潰的姑娘。

她無法說,付由和付冰的父女關係,是可以令人滿意的父女關係;她也不能說,付冰已經做到人類可以做到的最好;可她又不能任由付冰埋怨自己。“的確,不夠的。”霍奕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陸微別一怔,回頭看他。

“綿綿哭著跑出去,被劉老爺子撞見了。這會兒老爺子正給她做心理工作呢。秦立在門口守著,不會出事兒。”霍奕低聲向她交代。

他等到秦立,又擔心陸微別在人際交往中總是小心翼翼的樣子,不能應付肝腸寸斷的付冰,忙趕過來幫忙。他在兩人身後聽了一會兒,已經大概明白了付冰的心結。

陸微別點了點頭。

另外一邊,付冰哭得更凶。

霍奕上前幾步,在付冰麵前蹲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人的願望是無限的,所以無論我們怎麽努力,在生命盡頭能夠得到的東西都是不夠的,永遠不夠。但這並不是誰的錯,這是生命的自然規律。”

“可我……”付冰泣不成聲。

霍奕語氣溫和,“我明白,你不是那些軟綿綿笑眯眯的女孩兒,但這並不代表你就有錯。付老師他也不是溫柔和善的父親啊。但這並不代表你們有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樣子。在地球幾十億人中,你們成為父女,這就是你們的緣分,這是獨一無二的。你不用去羨慕別人,也不用去反省自己。你們的緣分,就是最好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