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微別的出院抗.議活動以徹底敗北而告終。

陸微別意外地發現,當霍奕想要不講道理的時候,是沒什麽道理好講的。

他可以有效地利用身上的白大褂、醫學知識的博大精深,以及戰友同僚敲得哐哐響的邊鼓,順利地搞大場麵並控製住輿.論風向,製造出讓對手不得不讓步的局麵。

他幾句話說出來,什麽道理都沒講明白,卻給她安排了一百零八種匪夷所思的死法,把薛綿綿急得眼睛都紅了,還把隔壁床安安靜靜畫畫的鍾方圓也招了過來。

事已至此,陸微別不得不接受現實,認命地給家裏單位打了電話,以安慰急得要哭的鍾方圓和薛綿綿。

而霍奕這個始作俑者,因為還有手術,經過了這個小插曲後就誌得意滿地走了。

鍾方圓放下心來,默默地躺回床.上畫畫。她最近除了定時活動防止血栓,一般都在畫畫,這活動既能讓她平靜心情,又能有效地把她拘在床.上,免得她亂跑搞破了血管瘤。

薛綿綿探了個腦袋過去,指了畫麵上的一個位置,“這裏的陰影,你不用畫得太寫實。這個自然光線太亂了,你看它主要應該是側光帶來的陰影,但是它有一個頂光的影響,照實畫的話,陰影會顯得比較亂,畫麵結構也不舒服。你可以稍微調整一下。”

鍾方圓嚐試著改了改,畫麵果然幹淨了很多。她興高采烈地轉頭道,“果然好了很多!你可真聰明。”

“不敢當不敢當……我就是當年被老師罵多了而已。”薛綿綿難得自謙道。

“你是學畫畫的?好厲害!”鍾方圓眼睛亮閃閃地道,“我叫鍾方圓,今年十六歲,剛剛上高一,因為肝血管瘤住院,正在等著做移植手術。你是微別姐的朋友嗎?”

“是啊,我叫薛綿綿。”薛綿綿道。

“那……綿綿姐,你能不能看看我畫的其他畫?”鍾方圓頗有興趣地道。

於是兩人一起熱火朝天地開始討論起繪畫知識。

陸微別看著隔壁興高采烈的兩人,倍感淒涼,委委屈屈地又在心裏暗罵了霍奕兩遍,小心翼翼地躺下,把頭埋到了被子裏,睡了個遲到的回籠覺。

下午四點的時候,薛綿綿結束了和鍾方圓兩人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技術討論,轉身去叫陸微別,連拍帶晃,“微別微別,醒醒,別睡了。”

陸微別認命地從被子裏頭爬了起來。

心道,這得虧是二十四小時監護還沒帶上,不然的話,非得被薛綿綿整出心律不齊,這輩子別想出院了。

薛綿綿看陸微別還有些蔫蔫的,安撫道,“清醒一下吧,睡太多小心晚上又睡不著。等明天早上帶監護的時候,又過不了。看你一個人呆著也怪無聊的,我帶你去找付冰玩兒吧!我覺得她肯定也特無聊,陳老師現在這麽忙,肯定沒工夫陪她,她那個性子你也知道,肯定也不會把做手術的事兒告訴朋友的,現在肯定孤零零一個人特可憐。你先起來把衣服換了,一會兒出門方便。”

陸微別在心裏歎了口氣。

她如今是前有狼後有虎,甚至連舉步維艱都說不上,因為命運甚至沒打算讓她舉步。

就像趕早高.峰的地鐵上班,你可以隨著人潮移動,但是腳卻根本沾不著地。

也罷,隨波逐流怎麽說也是風險最小的情況。

想到這裏,陸微別神清氣爽地點了點頭,爬起來換了衣服。

和薛綿綿料想的一樣,付冰正一個人窩在病床.上看書,身邊一個人沒有,和隔壁床家屬環繞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看書,偶爾拿筆在書上勾畫兩下,安安靜靜的,倒是有點兒怡然自得的樣子。

“費曼的物理學講義?”薛綿綿看了看付冰手裏的書,驚訝道。

薛綿綿還記得,昨天晚上付冰剛剛回家的時候和陳雪的對話,她還一直以為付冰是個學渣,娛樂八卦和時尚周刊應該更適合她。

付冰聽到聲音抬頭,看見是薛綿綿,緊繃繃地問道,“你們怎麽來了?”

這語氣實在算不得好。一方麵是因為,付冰心裏不由自主地覺得,她之所以早早地躺上這砧板,和麵前這兩人的摻和分不開幹係,另一方麵,付冰本身性子別扭,對於“被探病”這種過於溫暖的事情,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拿什麽樣的態度來麵對。

好在薛綿綿在人際關係上是個越挫越勇的人,她心平氣和地解釋道,“我們倆來看看你啊,你後天做手術以後吃東西限製就多了,我們想著,今天先陪你吃頓好的?”

薛綿綿不提這事兒還好,提了這事兒,付冰就有點壓不住心裏的陰暗角落,冷言道,“我做這個手術是拜誰所賜啊?怎麽,現在著急來陪我吃‘最後的晚餐’呐?”

陸微別聽了,心裏知道,付冰並不能理解為什麽自己要立刻做這個手術,心裏在埋怨自己。但她也沒什麽能解釋的,更沒什麽敢解釋的,所以默默垂下了眼簾,認下了這個埋怨。

薛綿綿卻不是遇弱則讓的人,更何況,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要說恃病行凶,再沒有人比她更有資格了。於是她大剌剌地道,“當然是拜你身上那個出問題的基因所賜啊。你要是真太想不通,抬頭對天上罵兩句。”

“你!”付冰想回懟兩句,卻知道薛綿綿沒有說錯,一時也找不到反駁的話,隻能梗著脖子瞪著她。

陸微別五歲以後就沒跟人正麵剛過,看見這個氣勢有點兒虛,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行了行了,知道你心裏委屈,但這也是沒辦法不是?別氣了,一天到晚梗著脖子,看那肌肉發達的。你沒發現你脖子比別人都粗嗎?小姑娘家家的,脖子這麽粗多難看?”薛綿綿卻沒把付冰的脾氣當回事兒,並不很溫柔地安撫道,“你就說你去不去吃這晚飯吧?”

付冰神色依然僵硬,但脖子卻鬆了下去,“不去。”

薛綿綿也不介意,慢條斯理地道,“真不去啊?哎,那隻好我們自己去了。本身說再叫上我老公和他朋友,我們四個人,跟你一起吃的話呢,能讓你多點幾個菜,而且他倆都是大夫,把你偷渡出去也方便。不過你要是真不願意的話,一個人吃病號飯也行。我看今天醫院夥食不錯,有紅燒雞腿呢。我前兩天也住院來著,這個醫院的飯吧,清淡,挺利於健康的。稍微有點兒不講究味道,不過畢竟是大鍋飯嘛,咱們要求也不能太高。”

付冰氣得又梗起了脖子,“我都這樣了!我點菜還得按人頭算能不能吃得完嗎?我就不能多點幾個剩著嗎!”

薛綿綿笑道,“當然能,你想點幾個就點幾個,你想吃什麽?”

“火鍋。”付冰別別扭扭地道,“不過我還是得給我媽打個電話,萬一她有時間來看我,我不在的話,她會擔心的。”

“好啊,我在這兒陪著你打,要是你媽媽不放心的話,我幫你解釋。”薛綿綿道。

陸微別看著這情形,對薛綿綿佩服得五體投地,她還真是什麽人都能搞得定。要是她以後做媽媽,一定是個特別厲害的媽媽,能把小朋友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要是她以後能做媽媽的話。

陳雪在電話裏聽了他們的安排,覺得很好。她也覺得自己沒時間照顧女兒,有些愧疚。正好現在女兒有人陪,有兩個醫生跟著,也不至於出什麽大事兒,就滿口答應了。

付冰挑了一家火鍋店。

點完菜,付冰起身去給每個人都調了蘸料,拿著小托盤端了過來。

秦立看那蘸料碗紅彤彤的,伸手就想把薛綿綿那碗拿過來,再去給她調一碗不辣的。

薛綿綿輕輕地擋了他一下,偏了頭小聲對他撒嬌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看病吃藥這麽老實,就這麽一碗辣椒,你就放過我吧,好不好?”

薛綿綿雖然是在對秦立說話,眼睛卻不敢看他,隻能盯著麵前剛剛端上來,還沒沸騰的火鍋湯。

秦立默默收回了手。

他想竭力隱藏自己的情緒,於是拿起筷子想去夾蓑衣黃瓜。可他的手卻有點克製不住地微微顫抖,他猶豫了一下,又放下了筷子。

這副景象,被霍奕和陸微別看了個清清楚楚。

陸微別心中鬱結,伸手去拿啤酒瓶子,想喝兩口壓壓情緒。

可她手還沒夠到酒瓶子,霍奕就先伸手把酒瓶拿了起來,挪到了更遠的地方。他湊近陸微別,低聲說道,“你要是想明天帶二十四小時心電監護的時候出點兒什麽毛病,你就多喝一點兒。”

其實他哪怕不出言威脅,隻要流露出一點不希望陸微別喝酒的想法,陸微別就一定會照做的。對於這種不牽涉第三方的事情,陸微別在遵從別人決定上,從來就是別無二話。

就像現在,陸微別連掙紮都沒有的就放棄了喝酒,全程連個不滿的眼神都沒敢給霍奕。

可這麽一來,霍奕反而更擔心了。

付冰看了看這一桌子的人,各個麵色沉重,心裏受不了,敲了敲桌子道,“各位,後天是我要做手術,不是你們。我都還沒怎麽著呢,你們怎麽一個二個的臉色比我還差?今天是來幹嘛的?吃飯的!吃飯,就要開開心心、認認真真地吃,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專心一點兒!”

薛綿綿聞言,深吸了一口氣,笑著應和道,“是啊是啊,吃飯就得開開心心的!你看,鍋都開了,怎麽沒人下東西呢!”

說著,她拿起一盤羊肉,把半盤子肉都掃進了鍋裏。

“哎呀你怎麽都下下去了!”付冰急忙出言阻攔,“這一下子都不開鍋了,一會兒熟了,肉都老了。這肉你得一片一片兒下,熟了就撈。”

“呦,這麽精細啊?”薛綿綿調侃道。

“那是!吃飯啊,就得精益求精……”付冰說著說著,聲音漸小。她揉了揉鼻子,又抖擻起來,“你們那吃法,都不叫能吃,叫填!”

桌上其他四人一時間都看著她,不知道能說些什麽。

還是薛綿綿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下手把鍋裏的肉全撈出來丟到一邊,笑道,“那今天得見識一下什麽叫吃了,來,咱們一片一片兒下!”

付冰笑笑,開始涮肉。

薛綿綿隔著氤氳的熱氣看著她。

這是付冰的最後一頓大餐,希望她的人生,有無數比這頓飯更能吸引她的地方。

希望她永遠不會忘記這頓飯。

更希望,她永遠不會想起這頓飯。

薛綿綿又轉頭看了看秦立。

她的丈夫,善良又笨拙,溫暖又幼稚。

她永遠不知道,什麽時候,屬於她的什麽快樂會戛然而止。但她知道,如果她一定隻能選一種快樂時,她選和他相伴。

“喂,”薛綿綿拿胳膊肘捅了捅秦立,“幫我再調一碗蘸料吧,這個太辣了。”